【盡心 上】
首 章
以‘知性、盡心’屬之物格知至,而不屬之格物致知者,蓋格物是要知性,致知是要盡心,今既已知已盡,則是已格已至也。○造其理然後履其事,履其事則有以驗其理,而所以造之者益親切。造得一分必須履得一分,履得一分則所造又添一分,此知行兩進之方也。輔氏謂不履其事,則妄想空虚。愚意不然。造而不履,則必將忘其所造之理,集注所謂‘無以有諸己’者,此也。造其理而至於夭壽不貳,則智可謂盡矣。然不履其事,不能存心養性,則其於所知之性、所盡之心,皆以若存若亡,不可究尋,而徒守卻‘殀壽不貳’四字以為定説,故有流蕩不法之事。抑脩身俟死乃所謂不貳者,若不能脩身俟死,則非所謂不貳。如臧武仲之犯門斬關,豈可謂不貳乎?
‘正命’章
漢高不使治疾,是亦命,然與巖牆同義,即非正命。蓋治疾以俟死者,即所謂‘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蓋人之生俱受命於天,然其為聖、為賢、為盜、為賊,亦各有命。聖賢必得氣之純粹者,或昏弱而勉學以至於聖賢者,是亦天命。昏弱者安於暴棄,亦命也;惕然自厲,亦命也。於衆人之中,或為聖賢,或為庸人,而獨為盜賊者,亦命也。盜賊或能惕然改過,亦命也。然在昏弱及盜賊,則安知天之必使我終於暴棄、盜賊而不思改過乎?蓋天命人事相參,天命即人事,而人事即天命也。前之為不善,固命也;今之改過而為善,亦命也。然不善非正命也,改過是正命也。如風子徑赴水火,而曰‘使我蹈水火而死者,亦命也’,則可乎?此所謂非正命也。其或更思之曰‘安知天之不使我赴水火,而返就生道也’云爾,則是所謂正命也。然正命二字非此之謂,乃脩身以俟之義。今且就人物愚智善惡之極而粗言之,使各自為致思之地耳。
‘求則得之’章
‘是求有益於得’,今東俗讀‘求’字絶句,言是求則有益於得之求也。下文亦依此讀之,不知果然否?
‘萬物皆備於我’章
大學或問以‘反身而誠’屬之誠意,故不肖曾與朴仁之争物格之説,曰:‘萬物皆備於我,故我能格物則物格。’仁之拒之曰:‘萬物皆備於我,乃是誠意以後事,不可以與論於此。’此殊可笑。夫自有此身以來,萬物之理皆備,豈待誠意而後始備哉?○萬物之理雖備於我,而無以體之,則物自物,我自我,判為二物;有以窮之,則所備之理森然呈露,而可以體之矣。體之而實,則所謂‘反身而誠’也。似聞先儒以‘反身而誠’為意誠心正而身脩之事,然則‘强恕而行’抑所以誠意正心而脩身者乎?有此所疑而不能知其必然,中間自覺頗有語病,而亦不能改,然不記遂忘之,故姑記之。僥倖他日稍進,或俟後哲耳。
‘行之而不著’章
集注:‘方行之而不能明其所當然。’少見諸本皆作‘方’字,今所行本皆以‘方’作‘力’,非也。獨此一本猶存‘方’字,然誤本衆而善本獨,恐他日此本或不傳,則後生無以見善本,故記之。
‘恥之於人大矣’章
‘不恥不若人’,依陳氏説,以後説為長。
‘古之賢王’章
古者士或仕於他國,國君不得專以臣待士,故如此。自秦尊君卑臣後,士不得與古之賢士同道,況夷邦風俗自别,難可盡以此為準。然若卑官賤秩,但為禄仕,或任意抛官,俱無不可。若畀以重任而使之枉道,則雖死不可留;或用之不以正道,則雖死不可就。蓋苟留苟就,則必不能有為,而先辱身故也。
‘韓魏之家’章
‘欿然,不自滿之意’,非謂不敢當也,乃不矜侈之意,如所謂‘若固有之、不與焉’之類。蓋言不以是自滿也。
‘霸民王民’章
集注‘所存者神’,存是‘心所存主處’,未審何物。大全朱子曰‘上下與天地同流,重鑄一番’,此亦未曉。○竊疑:存神,朱子以‘綏來、動和’當之。豈聖人如心欲有為,即如雲行雨施,品物流形,不見有為之迹云耶?存是自家主意,豈意向所定耶?俱不敢自信。‘重鑄一番過相似’,疑謂與天地同流,是與天地同其造化,即如陶鑄萬物也。‘重’非‘一重、再重’之‘重’,重鑄猶言更鑄也,亦未知是否。
‘仁言仁聲’章
後世或有違道干譽、朝四暮三以得善聲者,即不可謂之仁聲。仁聲必如大全所云(太公)〔太王〕[1]、文王,然後始可。○‘善政、善教’,當以善教為本,而善政亦不可廢,必須本末并舉。
‘良能良知’章
曾見或人以愛親為良能,敬兄為良知,此恐不然。能愛親敬兄是良能,知愛親敬兄是良知也。○‘達之天下’蓋未可曉,豈謂通天下無不知親親與敬長,此所以為仁義耶?今欲解作親親即仁,敬長即義,此外無他法,通天下皆然也。或曰可以通於天下也。但與朱子集注似異,故不敢。○‘達之天下無不同’,此親親敬長者,此可見是天所賦予公共底道理,可以通行於天下,故知其為仁義。若可行於我而不可行於人,可行於此而不可行於彼,則是乃一夫孤介之行,不足以為仁義也。
‘舜居深山’章
‘聞一善言,見一善行’,以朱注觀之,是舜之聞見也。舜非待人有善而有所感發者。孟子之意,但言聖人與衆人雜處,别無猷為之時,與衆人無甚異者,及至臨事而後,聖人之功用可見,而固非常情之所可測度也。平生每疑此章,今姑臆解如此,欲俟來哲。
‘無為所不為’章
‘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此兩句當終身誦之。然人皆言此,而不知此義者多矣。須念念致察,事事致察,實體而實行之。
‘事君人’章
‘容悦’之‘悦’,‘為悦’之‘悦’,是一悦字,是二悦字,俱不可知。今但臆説曰:因‘容悦’之説復下悦字,而義則異。悦,猶喜也。其心以安社稷為己責,故能安之則喜,不能則不喜也。一説‘為’猶當也,其心以安社稷當彼之容悦也。又一説以安社稷為悦其君之地也。此説孰為差長,俱未敢曉。○‘達可行於天下’,余舊以為達如‘不達為國以禮道理’之‘達’,必曉達道之可行,然後出也。今觀南軒説,則‘達’是‘窮達’之‘達’,與余臆説大異。言必明見夫達而可行,然後出也。然朱子初無窮達之語,而‘明見’二字又似‘曉達’之意,今不敢詳,姑并記之。
‘廣土衆民’章
此章未曉。‘君子所性’,不以達道而加損者,‘分定故也’。‘分’非富貴貧賤,‘命分’之‘分’,乃為聖為賢,天賦之分,猶今人言‘天分’相似也。然則君子所性,果何物也?蓋不過稟於天以生之一團正理而已。‘仁義禮智’以下乃言其藴,則亦是言所性之德根本於心,充積發見之盛耳。臆見如此,不知如何?○大全朱子説‘(本)〔木〕[2]根著在土,上方會生’,此生字非‘生色’之‘生’也。下文‘其色〔也〕睟然,便從根上發出來’,‘發出來’三字,方是釋生字。
‘東山小魯’章
‘難為水,難為言,猶仁不可為衆’,今皆講之曰:‘於觀海者難為之水,於遊聖門者難為之言,於仁者之前不可以為衆。’至如‘所厚者薄、所薄者厚’,皆曰‘薄於所厚,而厚於所薄’。蓋古人語如是也。然朱子釋之,初不言‘於’字,而意實如此,不知何故。若大學,則可講曰‘所厚者則薄之’云云,可也,此則難解。若曰‘觀海者不知衆流之小,遊聖門者不知凡言之淺近,皆蔽於大而遺其小之意’,則似可。‘仁不可為衆’,言仁者之用兵不在衆寡,亦可。而下文‘容光必照’,朱子下一‘於’字。則凡此等處,皆當以‘於’字觀之者,朱子發例於容光也。○‘觀瀾、容光,知其有本’者,未曉。疑謂觀瀾而必知水之有本,觀容光而必知明之有本,蓋教人以因末求本之意歟?不然,則容光必照,非有本不能也。但觀瀾則難通,抑謂水之急流如此其盛,非有本不能也歟?
‘雞鳴而起’章
集注‘所争毫末’,或以為争乃相距之意,愚意不然。上文已言‘相去不遠’,‘相去’與‘相距’語異而意同,不當疊出。蓋‘争’猶分也、辨也。○始而孳孳,未必遽為舜蹠,然舜蹠之塗由此判焉,故曰舜蹠之徒。○雞鳴而起必加省察,朝日而起亦加省察,日中而燕亦加省察,嚮晦而息亦加省察。○燕字未穩,愚意蓋謂燕居,然以燕居單言燕字,未妥,且偏於静。今但或動或静,隨時必加省察。
‘楊子為我’章
‘摩頂放踵’,集注:‘摩頂,摩突其頂也。放,至也。’大全:‘突,觸也。’然則觸突之自頂以至踵耶?摩乃手摩之意,又未詳。要之,不惜身命以利天下之意。字義則且闕之。○‘為我’蓋言人人各脩其身,則人人皆善而天下治矣,我不必干預於人也。然脩身以及物,是亦脩身之所推,但我自脩而與人無交涉,若越視秦瘠,則是脩身之道未至也。兼且不治人而人各脩身者,萬無是理。疑楊氏之説,其謬如此。墨子兼愛,蓋如今釋氏慈悲之類,非惟不是,且終不可行。‘子莫執中’,今不可知。然孟子以‘執中無權’譏之,疑是不求至善之所在以為中,而但於彼此中間認取一處以為中而執之,此所以為‘執一’也歟?蓋聖門所謂中者,即至善之所在,不可過、不可不及者。凡物或有本大而末小、前輕而後重,必以義理揆之,而後可見其中。若量其尺寸而占中間以為中,則非中矣。‘子莫執中’疑亦近此,但於彼此議論不齊之中,認取半上落下之間以為中而固執之者歟。○半上落下,中國人語,余偶用之,不知果不妄發否?愚意蓋謂執其中半以為中也。
‘飢者甘食’章
人以飢渴枉其本心者多矣,此章非以口腹之害喻心害也,言飢渴非惟害於口腹,而亦害於心也。大全説於富貴當辨其當得不當得,愚謂不特富貴,只尋常處事辭受取予之間,亦以飢渴喪心處甚多。如余亦甚焉者,宜深戒之。
‘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章
龜山以‘不卑小官’可見其介,此殊未曉。豈以其剛介,故甘為小官,而不為大官也歟?然世或有介者不屑小官,此則與惠異矣,自西漢已然。如兩府高士不肯為主簿,而孫寶為之,至於府主欲使教子學文,則自劾去,是亦得惠之遺意歟?○‘微顯闡幽’本出易繫,而陳氏謂出杜預春秋傳序。豈此四字,孔子本以言易,杜氏借用之,朱子則正引杜氏而非用繫辭也?然蓋孔子作春秋之意與孔孟之論夷惠,其事意相類故也。○清而有容,和而不流,此固所以為聖之清和。然如後世凡人,雖不可與論於夷惠,而其資質則或有近似於此者,但人未必察之耳。今觀人有偏以一德名者,宜察其中之實;能有容有守,偏於一德,亦宜自省察。如此庶幾不失人,亦不自失也。二者之中,介者多不能容物,最宜戒之。
‘掘井’章
集注‘仁不如堯,孝不如舜,學不如孔子’云云,今且以舜之一事言之。從古以來,遇人倫之變如舜者,絶無而僅有,而舜之大聖,過化存神之妙,終能感化乎頑嚚,此所以稱大孝。然若使他人遇舜之變,而曰‘不及舜一分,亦未甚害’云爾,則大不可。蓋遇舜之變而不如舜,則未免為不孝。但德有淺深,故力量或有不及,而烝乂允若之效有不克如舜者,然其存心則必曰‘不及舜一分,則為天地間大罪人’,然後可也。如以不及舜,未必甚害為心,則將流而為弑逆矣。
‘堯舜性之’章
性之,循其性也;身之,以身體之也。下篇以‘性者’易‘性之’,‘反之’易‘身之’。‘性之、性者’意同,而‘之’字、‘者’字語小異。性之,猶言所性而有之也;性者,猶言得於天性者也。‘身之、反之’亦意同語異。反,復也。此章集注‘脩身體道以復其性’,身之,脩身體道也;反之,以復其性也。各就一邊而言,其實一意也。○久假不歸以為真有者固誤,然假之者因其假而思欲得其真,惕然改悔以求身之之功,則何不可之有?然假之者終無如是之理,蓋其心以假為真,而不知其實有真也。
‘伊尹不狎不順’章
‘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有伊尹志,無伊尹志,若何而驗之?亦要其終耳。王莽自擬周公,亦驗於其終耳。雖然,古今事殊,後世必不可效此。況古人史籍不詳,太甲之居桐,固未始放,而周公居攝亦非如王莽也。
‘仲子不義與齊國’章
‘人莫大焉’四字難講,蓋古語如此。今僭説曰:‘人謂人倫,言人倫為莫大焉者也。而仲子無人倫,是不可以小者信其大者也。’以集注觀之,則似當曰‘仲子無人倫之罪莫大焉也’。然語序倒置,恐朱子只發明經旨耳,非必以人字為無人倫之罪之義也。要之,只是古人語如此,與今語異,但求大意所在,有難逐字訓解也。○‘人莫大焉’,欲解作‘人道有莫大焉者,指人倫也,今仲子乃如此’云云,不知如何。
‘桃應’章
‘執之而已矣’,是瞽為匹夫,故得以殺人,而皋亦得以執之也。舜為天子,而瞽為匹夫,必無是理。況舜三十徵庸,三十在位,六十之子容有其父尚存者,然經傳無言舜在位瞽尚在者,蓋已死之後也。古者為人子者,居不主奥,立不中門,坐不中席,況居尊位乎?故古者,父在,子無居尊之例也。父在而居尊,自衛輒始,再見於漢祖耳。假使瞽在而舜即位,其於瞽必有為天子父,以天下養之名與實,瞽非可肆意微行而殺人也。設有是事,天子之子殺人亦有議親之典,況其父乎?天子之父,其名位必尊於天子,士敢以擅執乎?此乃假設瞽為匹夫之事,以觀法官與人子所當行之道理耳。後世柴世宗使其父雜居民間而殺人,有司不取執,而柴主置不問,此真舜、皋之罪人也。觀大全諸家之説,則必使後之蒙學疑瞽瞍真有或可殺人之理,而舜與皋陶真有或可以遇此變者,雖集注明言非謂真有此事而不察也;疑舜皋之幸不遇此變耳,其或遇此變,未必無是理也云爾,則是乃癡人夢説,而失孟子本意矣。孟子本意只言人臣執法不以貴勢而小撓,人子愛親不以富貴而顧戀,雖天子之父、天下之大,有不可計者耳。漢世近古,有劾奏太子者。太子有罪,亦只劾奏而俟報,況天子之父,必有尊稱之名、深嚴之宫,衛士、百官之奉其勢,固不可容易殺人,而人臣亦不可擅自拘執也。若如柴守禮,則便當執之。此固非甚難曉,人之見之必笑其贅,但見後生初學多未領解,故為後生言之,不覺支離如此。
‘自范之齊’章
‘大哉居乎!夫非盡人之子與’,集注:‘人之居處,所係甚大,王子亦人子耳。’以此講之,則‘夫’,發語辭,猶言凡也。‘盡’,猶皆也,言王子與衆人皆人子也。下文‘宫室、車馬、衣服’一款卻未曉。言此三者,王子雖盛於衆人,然其制度無甚異者,而王子之氣象與衆人迥殊矣,以其居貴人之居也。意此王子必童子而有丈夫之容態,或少年而有老熟之動止,故孟子嘆之也。今見兩個童子,一寒一温,温者氣盈,寒者氣歉。又如一生相門,一生寒家,則相門子弟儀容馴熟,寒士之子舉止疏澀,此亦一驗也。若養高林泉,以師道自居,而後生趨仰之,則其人雖非有道,而其氣象自别,況真有道之士乎?
‘豕交’章
豕交,猶言待之以犧牲之類也。獸畜蓋犬馬,人猶有所愛也。恭敬,‘幣之未將’,言人先有此恭敬之心,然後以幣表其恭敬,則是恭敬即幣之未行者也。‘恭敬而無實’,言外以幣謬為恭敬,而内實無此心,徒為文具者也。‘拘’訓‘留’,則君子不可縻於無實之恭敬而遲留也。
‘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章
‘君子引而不發’云,朱子曰‘須知得是引個甚麽’云云,‘須是聳起〔這〕心與它看,教此心精一,無些子夾雜,方見得他那精微妙處’。然則今遇聖賢言不竟處,必精白一心以思未言之意,又言有盡而意無窮,故凡聖賢言語,又必能得言外意。雖或有妄想外馳之失,然每事必近裏著實而思,未必皆未有得,而前日之妄想,後日亦可以悟其理矣。今無師友,以典籍為師友,不得不如是也。
‘天下有道’章
有道、無道,只是言身之出處,道之用舍。身出則必以道殉之,而不可須臾離。倘或道不可行,則必以殉而去之,不可頃刻留。以道殉,而非必妾婦之道。且如國家有事,勢不可正言,則或有違心苟容,為遷就苟且之説,自以為委曲周旋以濟事之地。事之濟亦非君子之正道,而不濟則徒辱而已。其心雖善,未免以道殉人也。
‘滕更’章
趙氏謂‘挾貴、挾賢’,必有所據,今不可知。挾賢,疑此人自恃才智賢於他人,而有矜色也歟。
‘親親仁民愛物’章
尹氏謂‘有是差等’者,‘一本故也,無僞也’。未曉其意。竊謂:一本,故萬殊。所以萬殊者,皆理之真實而無僞也。心之所以處萬殊者,亦出於中誠而無僞也。若墨之兼愛,佛之慈悲,則是為二本而僞為於外也。不知果不大段違忤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