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丑 上】
首 章
‘今時則易然也’，‘然也’二字皆語辭。○‘行仁政，民之悦之’，事半‘功必倍’，此若言功利者然。蓋但言其效之如此耳，非行仁政者先有要民悦功倍之心而然也。仁政固長民者所當行，當民塗炭之時尤當汲汲，此只是順理而為其所當為耳。○‘文王何可當也？’今之講者多云文王何可以當紂也，蓋緣下文言商之賢聖六七，及故家遺俗，流風善政，賢人輔相，歷陳殷之難取，而結之曰‘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遂講‘難’字，以為文王之所難也，而曰如此其難，故文王何以能當之也。愚意不然。孟子此言，蓋因上文丑問‘文王不足法’，而曰‘文王何可當也’？以文勢觀之，正是言文王之所以人不可當者。如下文所言商之難取如此，而文王從方百里起，其德化之及，遂至於三分天下之二，此文王之德，人之所以難及也。若曰文王方百里起之難，意亦通，俱不害其為文王之今不可當之意也。若如俗講，則當改‘可’作‘能’，而其所謂‘由湯至於武丁’至‘久而後失之’等數十字當在上文。今原無一語及紂，而曰‘文王何可當也’，而下文始及商事，則使聽者卒然聞之，何以知其文王之不能當者果誰耶？孟子之語不應如此錯亂無序也。況自以文義順而觀之，坦然明白，而乃曲生巧説，穿鑿如此，殊未可曉。
‘浩然’章
公孫丑問孟子‘加齊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而又問‘動心否乎’，此殊失問。蓋不動心，所以能當大任，動心則不能當矣。○‘不動心有道乎？’未曉這一問。疑丑謂孟子之不動心直勇耳，故以孟賁譬之。及聞孟子謂告子亦不動心，則知不動心亦必有道，非直勇也，亦不可一概言也。孟子曰‘有’者，固有道，而亦非一概也，故下以黝舍明之。○黝似夏舍似曾，此以二子之勇譬學問功程也。若把二子來比告孟，則黝似告舍似孟。而舍不足以盡孟之道者，以其專主無懼而欠反求一節，故又引曾子‘自反而縮’之語以足之，則聖賢之不動心，果異於血氣之不動心矣。蓋舍黝俱是麤底，而黝比於舍又較麤，聞惡聲必反之，此豈真能不動哉？其心忿怒，思有以反之，此是動也。小人有恥過作非，聞人議己，必思有以毒之，而不肯小變其心以求是非之所在，此亦北宫黝之不動心也。○‘反身循理’四字非獨為養勇之法，乃一生處身接物之大方也。○‘無暴其氣’，如‘出辭氣斯遠鄙背、動容貌斯遠暴慢’，及九容之類。蹶者、趨者，是暴其氣也。非禮勿視聽言動，亦所以養其氣，制於外。暴，如‘暴殄天物’之‘暴’，言勿過用其氣也。如動作有節，步趨有時，乃所以無暴其氣，其要皆欲此心不為氣所役也。氣有所動，則心亦動，故養其氣所以養其心也。○‘知言’與‘不得於言’相括，‘養氣’與‘勿求於氣’相括。○浩然之氣，乃此氣之無所屈摇者耳。氣之不屈，非如黝舍之血氣、告子之把捉也，乃由自反而縮，故俯仰無愧而然耳。其始也由於集義，而有事勿正、勿忘、勿助，循序而至是耳。今且淺言之：但每事皆求是處，毋落第二義，使吾之一存心、一處事粹然一出於正，則庶乎得孟子遺意十分之一矣。其精者固不敢妄論也，且以自身言之，隱微之間，處心處事，有不得其正，則與人言有涉於是事，面赤而心慚，言固有所不敢盡，此亦其驗也。尚將反此以求之，則庶乎。○程子以‘難言’一言，知孟子實有是氣。此意未曉，容須他日體究，或與朋友講之。○天地之正氣，原於天地之正理。人之生也，具此正理與正氣，則其至大至剛者，亦我天賦固有之氣也。但不以富貴淫、貧賤移、威武屈，而每事只循理之自然，不以人為害之，則庶乎可矣。凡事只求是非所在，不計得失，此余初學致力處也。○兩餒字似不同。無此氣則道義餒，‘行有不慊’則氣餒。然惟其氣餒，故不能有助於道義，而行之不能勇決、無所疑憚，即道義之餒也，然則只是一意也。蓋由集義以生此氣，而此氣乃配道義，如韓子所謂‘龍嘘氣成雲、其所憑依乃其自為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言事皆合義之時，氣固嘗泰然也。而但行一事少不合義，不慊於心，則前日之泰然者便餒。○‘必有事焉’，以集義為事也。然不敬則不能，故今當以敬存心，而思以集義為事也。‘助之長’，正不敬之失。凡人忘其有事者固多，雖或有事者，亦為助長之害。蓋不知敬以循理，而欲速見其效也。且如淺言，則凡處事講求是非者，但要順天理則可，若有計較利害禍福之心而為之，則其事雖善，不得謂之善矣。此雖非經文本意，因經推之，可為初學立心之戒，亦可知正助之害矣。○‘惡乎長’，蓋因孟子言告子之失，問孟子何所長，故孟子曰‘我知言’，則與告子之‘不得於言’者異矣；‘養氣’，則與‘勿求於氣’者異矣。知言則於天下萬物皆得其情，又有浩然之氣以輔其決，夫何動心之有？此章義大非今蒙學所敢窺測，而讀之數過，不免緣文生義，故為此枝説如此。○‘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似指當時異端之學，如莊子天下篇所載，異端實繁有徒。後世禪家蓋亦多助長意思。○黝舍雖是麤底，亦可為學者立心之法。‘不膚（摇）〔撓〕、目逃’可為威武不屈之譬，‘視不勝猶勝’亦是不計禍福之意。
‘以力假仁者霸’章
王霸之分在於有意與無意而已。非獨王霸，凡人所以處己接物亦然。循其自然是王道之屬，有所安排則霸道之類。心術隱微之間，宜切戒之。
‘仁則榮’章
仁不仁、榮辱之語，亦士君子處身之法。蓋我固仁矣，則人雖辱我，而我之榮者固自若也；我苟不仁，則外物之榮何足為榮？學者始當審榮辱之分，而終置榮辱於度外方是。○‘國家閒暇，及是時般樂怠敖’，君子若於平居無事時偷安苟且，是亦犯孟子此戒也。
‘尊賢使能’章
按：此非獨為國之道，如牧民之吏亦可倣此行之。曾見向年一守臣要減民輸田税之苦，令民輸税於官，併輸運雇馬價直，追境内使舡人户，使之輸納京倉，而以價米計給船户口糧，餘以補官廩。此事非必不便於民，而民不之德，反以為怨者，以其有利之之心也。後一守臣乃令民於原税額外十分加一，以之依例雇船以納京倉，而官無所利，於是衆心翕然信服，遂為定式，蓋其無利心也。
‘不忍人之心’章
不忍之心，乃真心也。不忍其子之心，乃不忍人子之心也。○集注：衆人‘物慾害之、不能察識而推之’云云。居人上者可以推於政事，若匹夫匹婦，亦有待人接物之時，此時若不循理，則不忍人之心即此而不行矣。此須事事省察。○乍見之時，所感乃真心也。人須於是認取真心，凡使吾心之所發無不如是而出焉，則庶矣。○惻隱，仁之端。羞惡以下皆統於惻隱。其説大全已云，當體究之。○‘知皆擴而充之’，今難解。若云既知而皆擴而充之，則文勢恐不然。而大全朱子説，如曰‘不能擴充，正為不知；知而擴充，其勢甚順’。曰‘知得了，要推廣以充滿此心之量’，皆近此説。然恐此但言‘知擴充’三字次第，不必正釋經文也。下饒氏説曰‘緊要在“知”字、“皆”字’，若‘能知所以’擴充，又‘皆能’擴充云云，恐此是正釋經文也。余舊講曰‘知皆所以擴而充’云云，今覺似誤，改講曰‘於所以擴而充之者，知而皆之矣，則’云云。皆，猶盡也。此似差穩。果孰誤耶？二説俱誤耶？但有具眼者知之，百世以俟也。○更詳之，舊講亦不必全無理。若以‘可’字易‘所以’字則差勝，但先儒未有是説耳。○退溪有四端理之感、七情氣之感之説，栗谷非之，以為凡感者皆感於氣云。竊思：方乍見之時怵惕惻隱者，乃氣之感也。其所以能感，則由其有是理也。七情亦然。雖或感於不善，亦以可感之理存焉故也。但其感也，或原於義理之正而感者，或直感於形氣之私者，此則有異耳。以此觀之，栗説似是。僭論至此，不知果不重得罪否？○惻隱統三者。如今人自家羞恥不善，及惡人不善之心，或己有所未安而不敢受、不敢先之心，皆惻隱之推耳。程子以上蔡‘面發赤’為惻隱，即此意也。‘是非’亦然。蓋惻隱乃天機自動處也。
‘矢人函人’章
矢、函、巫匠，惻隱之心初未嘗異也，惟其術之異，而用心之殊至於如此。況士大夫擇交或非其人，則為終身之累，相共為惡，迷不能反，而同為小人之歸矣。蓋今之君子以擇交為仕宦之資，其取友也既以利心，故鮮有獲朋友之益，而受其汙者常多也。
‘子路告以有過則喜’章
舜禹，聖人也。‘拜昌言、與人同’，固未易可望。子路之聞過而喜者，在我所當勉也。余性褊淺，自知其病於此，力加銘念，凡聞有人言己過惡，必須懲治，不敢萌怨怒之心，以此加功。今老矣，但能不怒而已，亦未必全無欲怒之根柢，但自心羞愧。或己雖無過，而彼之誤言者，以理推之，而不敢怒耳，況敢望喜乎？於是知子路真百世師也。○樂善無彼此，在人者，裕於己，此意思當體念。蓋凡善不必自己出，但我用人之善言，即我之善也。知此則媢疾之心庶可以忘矣。
‘伯夷、柳下惠’章
夷不輕與人羣，惠不輕與人絶，皆當體念而師之。○不隱賢之為不枉道，未能仔細。大概是不肯枉尺直尋之意，蓋不少貶其道以俯就事功也。如商鞅説帝王霸道，不從，而及强國之説，及凡曰‘更思其次’之類，乃隱賢枉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