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第十六】
凡十四章。
正義曰:‘以前篇首章記衛君靈公失道[1],此篇首章言魯臣季氏專恣,故以次之也。’竊按:此篇因季氏專恣,遂發輔相失宜之誡,蓋不惟諸侯之失道也如彼,直至大夫之專恣也如此,見世道之益無可為矣。故聖人雖不當位,未嘗無隨分開導之法,即亦輔相世道之意也。故以次上篇開宗立範之下,以致細密之則焉。於此篇之首,因論輔相失宜至於必失之勢,自一章至三章。人亦可以知警矣。遂及資輔之地,論損益之友;又及學者取友之本,論損益之樂。道在接人,以‘三愆’六章。該酬應;道在不息,以‘三戒’七章。説終始;道在窮量,以‘三畏’八章。立其誠;道在同致,故以‘三等’九章。廣其逕;道須立本,故以‘九思’十章。定主意。然後統論此道此德之實,十一章。及聲名之所以達,十二章。以見聖人立天下之教,成萬世之化,其幾即在乎此。所以不患乎喪,而患道德之不立。窮亦能開太平於斯世耳。苟如是也,上下之陵替何從而起?遷禪危亡之禍何從而作乎?故以此叮嚀於篇末。而自夫父子間無私,而其所以輔相盡道者在此矣;自夫夫婦間名正,而其所以上下無僭者在此矣。然則但患無道德之實耳。下至匹庶窮賤,何曾有不足之患乎?此書所以致意反覆,必欲使天下後世之同此窮者,得以自奮追躡於吾夫子之所苦心者,如此。奈何人自不察,而反自糢糊,宜夫子之道竟寥寥爾。
季氏將伐顓臾。集注曰:‘顓臾,國名,魯附庸也。’大全春秋傳曰:‘顓臾風姓也。’注云:‘伏羲之後,在泰山南,武陽縣之東北。’冉有、季路見賢徧反。於孔子曰:‘季氏將有事於顓臾。’孔注曰:‘時冉有、季路為季氏臣,故來告孔子。’集注:‘按左傳、史記,(有)二子仕季氏不同時(之説)。’然竊意:左傳、史記本不專為二子出處而録。其録二子處,只是因事雜見,似不當以此疑二子之並見,但當據此以知二子有同時仕季之事可也。又何以的知必自衛反魯之後耶?闕疑可也。○蔡虚齋曰:有事,言有興師旅之事也。其以白孔子者,觀孔子意以為如何耳。
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與?平聲。○正義曰:‘與,疑辭。孔子疑求教之,故言無乃伐顓臾之事,是實女之過與?’集注曰:‘冉有為季氏(宰)〔聚斂〕,尤用事,故夫子獨責之。’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夫,音扶。○集注曰:‘東蒙,山名。先王封顓臾於此山之下,使主其祭。’大全趙氏曰:‘蒙山,在泰山郡蒙陰縣西南,今沂水[2]費縣也。’馮厚齋曰:‘案禹貢有二蒙徐州“蒙羽其藝”,東蒙也;梁州“蔡蒙旅平”,西蒙也。’且在邦域之中矣,正義曰:‘魯之封域方七百里,顓臾為附庸,在其域中也。’竊按:顓臾本魯旁小國,及魯侵大,乃包入邦域之中,便同内屬矣。此句更下且字,正以見尤所不必伐之意而已,非言先王□封此國於魯域中也。説者誤以此句蒙上‘先王’句看,故乃為邦域七百里之説,以為周公受封之制本爾。與孟子‘儉於百里’之云,顯相支吾,亦不明古制之一端也。敢為旁及以俟更考。
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竊按:社稷之臣,言顓臾是受社稷而臣於魯者,何用伐滅之為?○退録曰:‘社稷’字,承‘先王以為東蒙主’來;臣字,承‘且在邦域之中’來。於‘社稷’字,見不當伐之義;於臣字,見不必伐之勢。顓臾之不可伐如此,恐不待瘠公肥私而後為過舉也。
竊按:論此章者,每要急聲季氏瘠公肥私之罪,故以社稷二字謂是魯之社稷,愚恐文義欠順。夫所謂社稷臣者,秉節為國之稱。未知顓臾於魯,果爾能然否?何遽稱為社稷臣也?故知所謂社稷臣者,只是言其奉受分社之命,為我國之臣云爾。明其受封先王,已不當伐;且臣服於我,又不必伐。此足見謀動之不可,何待推到害公,然後為足於責乎?且若夫子之責主意在此,則全章上下不復概見其意,未知夫子於季孫何諱而然?且使季氏之謀實出不奪不厭之心,則是與太叔之殺萇弘、曹操之伐劉備何異?春秋之衮鉞方嚴,奚止云過舉乎?原來稱季氏不有公室者,特推説其本心而云爾。若就論目前,即不過相魯致誤處耳。其曰近費,為子孫憂,亦只以費當魯而言,為子孫為政者之憂也。故此章大旨,全責二子不能正季氏,使得經邦家之道而已。切勿多講章外,以妨清楚。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集注曰:夫子,指季孫。冉有以孔子非己,故歸咎於季氏。
李都梁曰:‘“欲之、不欲”二欲字且虚,只言其要伐不要伐耳,未作貪其利講,到“舍曰欲之”,方指貪其利而言。’竊按:‘舍曰欲之’欲字,亦只是要欲意。要欲,豈非貪其利而然與?前後欲字似不必分講。○夫子獨責求而此言二臣者,隱然有攀援證質意,以明其實然爾。故夫子下文只攄事實,明其莫逃之形而已,更不辨其欲不欲真假。
孔子曰:‘求!夫子正號冉有名而告之。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馬注曰:‘周任,古之良史也。言當陳其才力,度己所任以就其位,不能則當退止。’集注曰:‘陳,布也。列,位也。’言女苟不欲則當肆力以諫,‘諫而不聽,則當去也’。竊按:匡救其失,引而當道,即為臣之職也,盡職之謂就列。此引周任之言,以明二子職分所宜也。
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於虔反。用彼相去聲。矣?正義曰:‘相,謂輔相。焉,何也。言輔相人者,當持其主之傾危,扶上[3]之顛躓。若其不能,何用彼相焉?’語類曰:‘相,〔亦〕是贊相之義。瞽者之相,亦是如此。’玩扶持二字,恐因相瞽之義,見上篇末章。
饒雙峯曰:危未至於顛,故持之使不至於顛。顛則既踣,須扶起(而)之。○李都梁曰:‘夫子也,不苦苦責他真是欲。只要不欲便當諫,不聽便當去,卻是現在可見底,故注緊根“不欲”説下。’竊按:今既不然,雖謂二子欲之,無所解免。
且爾言過矣。虎兕徐履反。出於柙,户甲反。龜玉毁於櫝音獨。中,是誰之過與?’平聲。○正義曰:‘爾,汝也。柙,檻也。櫝,匱也。虎兕皆猛獸,龜玉皆大寶。若虎兕失出於檻,龜玉損毁於匱中,是誰之過與?言典守者之過也。’竊按:猛獸出於柙,以喻干戈之動;大寶毁於櫝,以喻顓臾之亡。凶器妄動於制外,非虎兕之出柙乎?臣邦見殘於域中,非龜玉之毁櫝乎?極言舉措之失,以見危顛之狀者,明二子之在所扶持也。
林次崖曰:‘“且爾言過矣”,是説其吾二臣者皆不欲之言也。’竊按:上既言‘陳力就列,不能當止’之宜,而此復言其言之過者,正指其二臣不欲之説。言汝見此過舉而坐視不救,即是汝過,有不可以‘不欲’而自免。
冉有曰:‘今夫音扶。顓臾,固而近於費。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馬注曰:‘固,謂城郭完堅,兵甲利也。費季氏邑。’竊按:此冉有復為季氏言顓臾不可不伐之故也。其所以伐之故止此,則伐之無名亦可見矣。○蒙引曰:‘為季氏解,乃所以自解。’又曰:‘固,則在彼有難克之勢;近於費,則在我有侵凌之虞。’○竊按:‘為子孫憂’,言必為子孫為政者之憂。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音扶。舍上聲。曰欲之,而必為之辭。正義曰:‘夫子見冉有言將伐顓臾之意,故又呼冉有名而責曰:“如汝之言,君子之所憎疾。”’孔注曰:‘舍其私意所欲之説,而更為他辭,是君子之所疾也。’
大全胡梅巖曰:‘求前以為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故孔子從欲字發明切責之。’竊按:凡世争伐都出於一時快意之欲,春秋所以舉無義戰,而聖人所不取也。況今顓臾,遠之則先王之封也;近之則邦域之臣也,初無可伐之端。而但是疑嫌樹國,且利其土田,頓生欲伐之心。欲心一萌,必愈近愈欲,以其逼也;必愈固愈欲,以其腴也。此欲出於一片私小之心,故聖人到底以一欲字切責之。冉有知其然也,故姑將欲字諱卻,提出好面目,以為為子孫則似乎不小而遠,以為為後世憂則似乎非私而公。此即季孫所以謀動際,託辭以飾其計者也。故冉有以是自解,援作當伐之端者也。蓋其言雖非實情,辭則不非,故夫子以為為之辭爾。若使其所謂子孫憂,真個是不奪不厭之憂,則語不成理,復何以為辭責之乎?故夫子但就其辭意上辨個‘均、和、安’,則到後無憂,動干戈則憂,不待復之義以明之而已。初未嘗以慮到子孫為季孫之罪也。
丘也夫子重其辭,故稱名以告之。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孔注曰:‘有國,謂諸侯。有家,謂卿大夫。’竊按:此言凡有國家,不患土地人民之寡少,而但患政理或不均平;不患國家財用之貧乏,而但患民心或不便安。此即從古經邦家之法也。言當他無所恤,惟均之、安之而已。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竊按:夫子既述所聞,更為言其理也。蓋政理均,則制産制禄咸得其平,何貧之有?人心和同,則近悦遠來,莫不歸向,何寡之有?既均而和,則安矣。上下相安,則國家永可無傾覆之患矣。集注曰:‘均無貧而和,和無寡而安。[4]’
竊按:大學云‘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此‘均無貧’之説也。又云‘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此‘和無寡’之説也。均,以我施於民之政言;和,以民向於上之心言。‘均、和’言上下交濟之關,而‘和’之終到處是‘安’。故上節只以‘均、安’兩頭相對説,而此段添言‘和’,以示自均底安之關而已,别無義意,詳玩當見。○上節兩‘不患’,只是雖爾不患意,況‘均無貧’之理,‘和無寡’之理。然則不但見不須患意,更當見不為患意。若使不均,則雖多必貧,患寡何為?若使不和,則雖富必寡,患貧何為?故不患寡,不患貧,即治國家者設心然也。其着工處專在均之而已,均自不貧而和,和自不寡而安,安自是永無傾僨。然則為後世計,豈在貪多務得?集注曰:‘季氏之欲(伐)〔取〕顓臾,(正是)患寡與貧耳。’故告之以此。
夫音扶。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而)〔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正義曰:‘承上文言夫如此,故遠方之人有不服者,則當脩文德,使遠人慕其德化而來。既來,當以恩惠安存之。’集注曰:‘内治修,然後遠人服。有不服,則脩德以來之,亦不當勤兵於遠。’
竊按:文德,即指上‘均、和、安’而言。以此來之,來則止,又安之耳。見更無勤遠别法。此只當云德,而曰文德者,映對用武勤遠者言。遠人不服,尚當以文不以武,況用干戈於邦内乎?
今由與求也,相去聲。夫子,亦指季孫。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孔注曰:民有異心曰分,欲去曰崩,不可會聚曰離析。○集注曰:子路雖不與謀,而〔素〕不能輔之以義,亦不得為無罪,故並責之。而謀動干戈於邦内。孔注曰:‘干,楯也。戈,戟也。’正義曰:‘謂將伐顓臾也。’竊按:將伐未伐,故曰謀。
集注曰:‘遠人,謂顓臾。’饒雙峯曰:‘顓臾在邦域之中,而謂之遠人者,以下文蕭牆對顓臾,則蕭牆近而顓臾遠。’竊按:遠人不服而不能來,只是汎説季氏之所不能者,以責二子之不以文德輔相之而已,則‘遠人’字内,雖是包見顓臾,而似不專指顓臾矣。
吾恐季氏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内也。’正義曰:‘蕭牆,屏也。’集注曰:‘言不均不和,内變將作。’正義曰:‘因冉有言顓臾後世必為子孫憂,故言吾恐季氏之憂,不遠在顓臾,而近在蕭牆之内。’
退録曰:季氏謀動干戈於邦内,必有謀動禍亂於蕭牆之内者。上行下效,必然之勢也。
退録,問:‘舊説以陽貨之亂當蕭牆之驗,而集注則引哀公以越伐魯事證之。蓋為陽貨之時,冉有年少,未及相季氏故也。敢問如何?’曰:‘孔門年次雜出,外紀姑難盡信。而第看蕭牆二字,只以近憂言。且集注洪氏以伐顓臾事不見經傳,其以夫子之言而止與?言亦有據,若果止而不伐,則更何必求其事而實其驗?’竊按:季氏家難,前有陽貨之亂,再有哀公之變,偶與蕭牆二字合符,故不免注家競引作證。然試想聖人當時只憑季氏所為必有致近憂之理云耳,何嘗説將有某樣變故乎?且看‘吾恐’字,夫子胸中似未必指的何事,而今必懸度以中之,未見其可也。或曰:‘苟如洪氏説,使季氏果止顓臾之伐,則真可無蕭牆之憂乎?’曰:‘夫子之責雖因顓臾而發,然季氏所為本自如彼,患在寡、貧,而不在均、和,所以知必有分崩離析之患也。一伐雖止,何救於難?故夫子不但言妄動之非,而並言其不能守之失。’
竊按,此章凡三段:一以言顓臾之不可伐,一以責冉有之不能救,第三段直説政理,以見修德之益,瀆武之害。言意兼盡,反覆詳明,所宜深玩。嗚乎!以夫子之道,世不我以,既不能身行此道,迹在疏遠,又不能面警、執政,區區因一二個大夫家相累累開説,以為扶世道、輔政理之地,其為心誠苦矣。猶足以補綴彌縫,垂世之範而開後之則,聖人憂世道之心,無不是上篇相師之道也。故篇次相承,而聖人立教之妙,曲且盡矣。首為季氏之興兵而發,即亦上篇首以問諫之意也。況征伐權柄出自大夫,而見世道之益壞矣。故此章寓微意於虎兕之出柙,而下章因論必失之勢,無非嘆世垂警深切之旨也。○或疑:季氏之罪,方在瘠公肥私,不可容恕之地,而夫子不先聲其罪,只言經邦之失,不已緩乎?竊按:凡有國有家者,無限禍敗都由政理之失弄出來底,所以本章必推到政理倒錯上詳説警他,而遂及龜玉之毁,虎兕之出,直到蕭牆之禍。下章極論禮樂征伐之必失,三桓子孫之微,莫不本乎此章所以失者致之。故於此章備論政理處,當見聖人為世道謹漸防微之意,隨處微密。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正義曰:王者功成制禮,治定作樂,立司馬之官,掌九伐之法。諸侯不得制作禮樂,賜弓矢然後專征伐,是天下有道之時,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也。自諸侯出,謂天子微弱,諸侯上僭,自作禮樂,專行征伐也。○蔡虚齋曰:‘禮樂征伐,本天子事也,故曰自天子出。’竊按: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則自不成為禮樂征伐。而云然者,卻只以廢禮樂、專征伐者言,以見其有用此之權而已。不是説自諸侯出者真與自天子出底無異,而得亦謂之禮樂征伐也。又曰:‘曰“自諸侯出”,則卻不是王者之興也。若有師文王者,文不言自諸侯出矣。’
蔡虚齋曰:‘有道無道,只是言世亂世治云爾。’翼注曰:‘“天下有道”句不可混過,天子以道建極,而禮樂不僭,征伐不濫,故臣下不得竊之。若天子無道,禮樂征伐綱解紐弛,權惡得不下移也?有道、無道,俱以天子作主。’或疑:天下無道,而權又不可以下移,則禮樂其得廢矣,而終無可振之時乎?竊按:若是有王者興一王之制,若是有天吏行奉天之討,已不算天下無道。今言天下無道,而曰‘自諸侯出’,則只是乘天子之無道變易自用,專擅自恣者言,故下文言十世之失。
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孔注曰:‘希,少也。’馬注曰:‘陪,重也。’集注曰:‘陪臣,家臣也。’大全吴氏曰:‘大夫於天子,家臣於諸侯皆稱陪臣,此指家臣也。’
集注曰:‘逆理愈甚,則〔其〕失之愈速。大約世數,不過如此。’大全吴氏曰:‘十世、五世、三世言其極,大約不出此,故稱“蓋”以疑之。’○馮厚齋曰:‘先王之時,五禮六樂掌之以宗伯,九伐之法掌之以司馬。禮樂征伐之權在上,而下莫敢干〔也〕。至自諸侯出,而逆理矣。然苟可自諸侯出,則亦可自大夫出,而逆理甚矣;苟可自大夫出,則陪臣亦可執國命,而逆理愈甚矣。’竊按:此章不但説逆理既甚,自有必失之運云爾。當於‘失’字上見權移轉下之勢。夫禮樂征伐,天子所以御天下之大權也,本當自天子出,而諸侯不得干其柄者也。若或防閑一決,干冒者出,則不失於他,失之其大夫,何也?人既已知其非有矣,目習防閑之決,心忸非有之據,於是其下有不難奪而取之欲,為其所為,所以諸侯之必失也。失者,佐録曰‘失其所自出者也’。然則大夫、陪臣之失,皆可推知矣。但既曰天下無道,則諸侯之僭無誰禁制,其得以潛移漸奪者,惟有下逼之大夫耳;大夫之僭,亦無誰禁制,其得以潛移漸奪者,亦惟有下逼之倍臣耳。惟彼家臣,則位卑權重,上必嫌惡,衆必猜怒,雖無更移之下,而終有能奪之人。若其世數久迷,則不但係逆理之甚不甚,蓋其積漸之勢,抑有自爾者焉。此皆夫子閲歷於春秋之間,參以理勢,斷其大略,似不專為魯而發。故集注曰‘此章通論天下之勢’,意可知矣。乃説者必以自隱公至昭公十世當之,亦鑿矣。蓋平王之東遷,雖在隱公之世,而若言僭王之失,則不但隱公,必有甚於此者。又奚待死於乾侯而後,方説魯之失政乎?今以表表易見者言之,齊之田氏、晉之六卿,皆二伯之大夫而卒移二國之政。不亡不已,大略不出十餘世數。舍此易知之驗,而獨言魯事,何也?然而若求魯政之所以失,要之,亦不外此理,但不必以魯之世數協於此也。必欲求協,則又有不合者。若曰禮樂征伐之專自隱公始,則計至宣公失政,不過六世。魯之政在季氏已自文子,而若曰陽氏執政,至虎三世而亡,則陽氏得政已在季氏二三世中矣。或者小國得失之數,更促於大國而然與?要之,夫子此言不專為魯而發,則明甚,只看其‘通論天下’之意可也。
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集注曰:‘言不得專政。’李都梁曰:‘大夫未嘗不勩勤國政,但不敢專耳。’○上節言禮樂征伐,而此只云‘政不在大夫’,不同,何也?竊按:前承無道而言,故曰‘禮樂征伐自大夫出’;此承有道而言,故曰‘政不在大夫’。政與禮樂征伐相隨而移,則正是一般。而但此因所承之意以便語勢而已。至於吕晩村‘政字與禮樂征伐不同’之辨,恐所不必。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孔注曰:‘無所非議。’集注曰:‘上無失政,則下無私議。非箝其口使不敢言也。’竊按:有道之世,上各盡分,則庶人亦隨分順則而已,何議之有?
竊按:政不在大夫,則必無嫌惡之人;庶人不議,則必無猜怒之端。是以上下相安,天下和平,寧有必失之患!堯舜之治,亦不過謹守此制,日欽日敬而已。此章極論天下之弊,故末陳昇平之理以結之。此無非聖人憂世道而反之正之心也。讀者着念為天下有道之地而已。
李光地曰:上文首言‘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而後云‘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上文只言諸侯、大夫、陪臣專政,而後又云‘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首尾若不相應,而義實(相克)〔完密〕。蓋由前之言,則自諸侯不得干政,而大夫、陪臣不得與於國命矣。然有道之世,公天下以為心,諸侯雖不敢擅禮樂征伐〔之柄〕,而方伯、連帥未嘗不承流以行禮樂征伐之事,特不如今日之出自大夫耳;大夫、士雖不敢專政,而政之得失,有位得而議之,或昌言而諫,或微言以諷,特不如今日之庶人紛(然)〔紛〕私議耳。此理不明,〔而〕徒區區懲於禍敗,故至秦而滅國罷侯,天子孤立於上。其禍究於坑焚,則士、大夫陳列無聞而誦説,亦辜矣。可見聖人之言,完全無弊〔也〕。然此意在言外,推論則及此耳。[5]○竊按:此章夫子因見當世政在大夫,遂使庶人私議,可謂無道之極,故夫子先説禮樂征伐所自出之地,又説非分僭竊所以失之故,以設至誠,使世之為政者知自反自省之路。然後到此復總論而申誡之曰:‘果使天下有道,則天下之權必攬在天子矣。自諸侯不敢干,況在大夫乎?君臣併無失,況及庶人得以容議乎?’言必不然也。然則大全吴氏所謂‘下章戒竊權,此章戒失權’,其説如何?愚以為此章亦戒在竊權者,二章意不必分。如必曰戒在失權,則其將謂不論所以用之之如何,但以攬權為有道,豈有此理?故吕無黨云:‘權勢隨道轉,道不隨權勢轉。’知此,則徒戒失權,何補世道?況自諸侯出,自大夫出,豈天子、諸侯可操縱得?如可操縱,復奚言無道之世?到底見戒失權意無當。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集注曰:‘魯自文公薨,公子遂殺子赤,立宣公,而君失其政。歷成、襄、昭、定,凡五(世)〔公〕。’鄭注曰:‘禄去公室,言政在大夫,爵禄不從君出。’○正義曰:‘公子遂殺子赤而立宣公者,文十八年左傳云:“文公二妃敬嬴生宣公。敬嬴嬖而私事襄仲。”“襄仲欲立之,叔仲惠伯不可。仲見於齊侯而請之。齊侯新立,而欲親魯,許之。冬十月,仲殺惡及視公子遂,太子。視,其母弟。而立宣公”是也。’大全倪新安曰:‘左氏以為惡公羊以為赤。集注曰子赤,本公羊傳也。’政逮正義曰:逮,及也。於大夫,四世矣;孔注曰:‘四世,謂季文子、武子、悼子、平子。’竊按:夫子此言既在定公時,則正桓子為政之日也。自文至桓五世,而云四世者,何也?故集注數桓不數文。然按:左傳樂祁云‘政在季氏三世’,謂文武平也。’又史墨云文子、武子‘世增其業’,然則魯之執政自文子始也,文子何以不在四世之數乎?故孔以文武悼平為四世,似矣。而下少桓子亦甚無意。愚謂武子卒在昭七年,而悼子先武子卒,而平子代武子立悼,未嘗為卿,政不逮矣。自文至桓不數悼子,則恰為四世,不須疑也。○禄去公室,即是政逮大夫。自公室而計為五世,自大夫而計為四世,初非二事,而必亦舉者,明一家之世政也。故夫音扶。三桓之子孫,微矣。’孔注曰:‘三桓,謂仲孫、叔孫、季孫。三卿皆出桓公,故曰三桓也。仲孫氏改其氏稱孟氏,至哀公皆衰。’竊按:注者要協上文五世之數,故四世加一,謂至哀公時衰。然案:哀公之世,三桓之方盛,忽衰姑無明據。若言季氏之衰,則其不在陽貨之亂乎?陽貨亂前,執政已久。然則季氏之衰,又不在陽氏執政之初乎?大抵有國家當以政柄得失為盛衰,然則三桓之微,其在桓子之世,四世之内,不必取協於上章五世之數也。若必以喪家為衰,則三桓子孫竟魯世矣,又奚言至哀而衰乎?刁蒙吉曰:‘微,有指未然説者,有指已然説者。然玩“故夫”口氣,當指已然説。’得之矣。又首章‘邦分崩離析’,集注曰‘謂四分公室,家臣屢叛’是也。失政到此而不能救正,此便是微也。然則此之四世,與上章五世之數不合,何也?竊按:上章十世、五世等只是參前酌勢,舉大數而言也;此章只就目今必失實事,以見其果然之驗而已。如孟子既言‘五百年必興’,而曰‘今以其數則過矣,以時則可矣’。大凡論年世大數處,原來皆然。但目今實事,要不出大數通限,則可矣,何必巧會其説?聖賢之言,本不如此。
竊按:諸侯之於天子,大夫之於諸侯,陪臣之於大夫,無非輔相之列也。所輔相者何?輔相此為世道之事也。故上之有治世之道,御世之權也,必與其下同此道而共此權。不然,下無可陳之力,其何所就列乎?是以有道之世,陪臣駿奔,其所成就者,無非大夫之事也;大夫夙夜,其所成就者,無非諸侯之事也;諸侯戰兢,其所成就,又莫非天子之事也。有道之世,諸侯且無自與之政,況在大夫乎?故曰‘政不在大夫’;有道之世,百官有司且無攜貳之議,況於庶人乎?故曰‘庶人不議’。夫君臣□示各得其輔相之宜,則其一體同寅,共濟天下之美如此。聖人之道,所以位高固行,而未嘗以位卑不行。隨處所在,彌綸普和之功,可以旁流萬世者,為是故也。及至無道之世則不然,其於治世之道,御世之權,自諸侯不能佐天子,弘之而輒移為己用。防限一決,則大夫亦可以侔諸侯矣,陪臣亦可以侔大夫並侔諸侯矣,其寖移必失之勢,明矣。而卻有遲速之分者,只緣諸侯尊嚴,日以陵夷,世不十不失者,亦勢也。大夫稍卑,宜半其數。而陪臣之三世,亦以勢推知爾。蓋其初所以假道與權為自厚自殖計者,宜其有莫强莫奪之勢,然而不知其助以為此於一庭堂間者,已有覬覦潛移之人,亦理勢之所不禁也。凡世之不出乎輔相共濟之宜,而必為自厚自殖之利者,亦可以知所懼矣。孟子嘗言義不遺君之美,而係言上下征利之害者,意蓋如此。夫小盜桎梏,大盜不死。僭上固罪矣,僭之至於禮樂征伐必自為,可以保有無窮,然猶有必失。況其他乘一時之僥倖,出其分而犯之者,可自安乎?○若有一毫背公向私之心,已不得與其所共輔相於道與權之間者,反謀所以潛移夫道與權之事矣。此固事勢之必然,而亦輔相世道者所當慎也。嘗看冉求有聚斂之失,季路有上勇之問,俱非脱然於公私利義之分者,故首章責冉季不能相之下係以此二章,以詳其弊所終極者,蓋以此也。且況今日之懲惠於專僭之際者,即後日因之以為自用之資者也,所以自首章責之申申也。夫冉季誠非有此心者,然事勢所驅,自有必然之漸。故夫子必防之於一事之微,示萬世必至之關,立人臣當慎之則。上自諸侯,下至陪臣,位異誡同,故至于此章中舉大夫,陳今證實,而旨可明矣。
集注曰:上章通論天下之勢,‘此章專論魯事,疑與前章皆定公時語’。大全饒雙峯曰:‘此章〔大意〕[6]正接前章“自大夫出”而言。’集注(吴)〔蘇〕氏曰:‘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宜諸侯之强也,而魯以(之)失政。政逮大夫,宜大夫之强也,而三桓以微。何也?强生於安,安生於上下之分定。今諸侯大夫皆陵其上,則無以令其下矣。故皆不久而失之也。’○一自天下之道敗壞以來,竟至魯亦承其弊。禄去公室,政逮大夫,三桓子孫亦隨而微矣。語之到此,聖人傷盡之意,溢於辭表。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正義曰:言以人為友,有益有損,其類各三也。
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正義曰:直謂正直,諒謂誠信,多聞謂博學。以此三種之人為友,則有益於己也。
竊按:直者,是道術心術純正,無邪曲之謂;諒是信實無矯僞之謂;多聞則博識於這道理耳。‘諒’因‘直’底而言,多聞亦因‘直、諒’底而言,取友者切不當三者各求。若不就‘直’求‘諒’,只是小信安用;又若不就‘直、諒’求‘多聞’,只是駁雜汗漫底多聞,奚益於友?
友便平聲,下同。辟,婢亦反。友善柔,友便佞,損矣。’集注曰:‘便,習熟也。便辟,謂習於威儀而不直;善柔,謂工於媚悦而不(孫)〔諒〕;便佞,謂習於口語,而無聞見之實。’正義曰:‘以此三種之人為友,則有損於己也。’
退録曰:‘辟之為威儀,以開張為言,似近之,而未有明考,可疑。恐辟只是“偏辟”之辟,蓋行過而無中正底意思者是也。便即“方便”之便。便辟者,周於辟也,謂善護過中之行,使人不之覺者爾。此輩人於友道最損。“善柔、便佞”皆然。’竊按:詩云:‘朋友攸攝,攝以威儀。’若是習威儀者,於友容有可益之道,似不當概謂之損矣。如添少誠實意即謂是損,則何事不然?以‘威儀’看,恐不如‘偏辟’義為穩。○少都梁曰:‘便辟’重辟字,便則辟之熟;‘善柔’重柔字,善則柔之工;‘便佞’重佞字,便則佞之巧。三句正一般。林次崖必欲以‘便’為順人所欲,與辟字相對説,則本文便字有兩解,而字法亦不一例矣。
蔡虚齋曰:直者,是是非非,道理正當的人。諒是樸實頭無柔邪的人。多聞是博古通今,有所參證,不膠偏見的人。集注曰‘三者損益’,正相反也。○或問曰:‘三者之於人,皆有薰陶漸漬之益焉,皆有嚴憚(敬)畏〔謹〕之益焉,皆有興起慕效之益焉。[7]’大全吴氏曰:‘益者,增其所未能;損者,壞其所本有。友道損益不[8]止于三,夫子蓋略言之。從是推之,皆可求也。“三樂”亦然。’竊按:通言之,三者之為薰陶、嚴憚、興起之益一般,而損亦可知。然益損三者,又各有淺深。由淺而深,友直,有以正吾之道;友諒,有以進吾之德;友多聞,有以廣吾之學。若便辟,則疑乎有守,故友之足以惑亂吾道;善柔,則疑乎善矣,故友之足以惑亂進德;便佞,則疑乎周通,故友之足以惑亂吾學。‘便辟’之為損也,不止為不吾言過;善柔之為損也,不止為順適護過;便佞之為損也,不止為長吾機變。蓋三者之於從游襲染之際,所以培養敗壞者,關吾終始。友道之損益不一,而都不出此三者外,故夫子必言乎此也。亦不當云諸般損益中偶舉此三者,而餘姑未言云爾。
集注尹氏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而)〔以〕成者。而其損益有如是者,可不謹哉?’竊按:學者一身上朋友之誼,即他日世道上君臣之道也。朋友損益之關,正見此道理必須輔相之大耳。凡世道所以輔相相濟之本,都在友道慎擇上資始。故以上諸章之下係以此章,蓋欲學者為他日之憂,着功習致於目今之友道也。以之為人下,則何憂無輔相之益?以之為人上,則何憂有僭失之損?
孔子曰:‘益者三樂,五教反,下同。損者三樂。正義曰:此章言人心樂好損益之事,各有三種也。
樂節禮樂,音岳。○集注曰:‘節,謂辨其制度聲容之節。’陳新安曰:‘禮之制度,樂之聲容。’竊按:節禮樂,似不但言詳其制度聲容。蓋世之為禮樂者,徒知歆羨乎禮樂之美文,而不知所以限節之為美,故反為禮樂所弊者多矣。如季氏之八佾,三家之雍徹,何嘗不以禮樂為美?但不知所以節之,故反得僭竊之罪者,此也。所以夫子不但言樂禮樂,而必言樂所以節之之為益。
樂道人之善,正義曰:謂好稱人之善也。樂多賢友,正義曰:謂多得賢人以為朋友也。益矣。正義曰:言好此三者,於身有益也。
樂驕樂,音洛。○正義曰:驕樂,謂恃(其)尊貴以自恣也。樂佚遊,正義曰:‘佚遊〔者〕,謂好出入(無)〔不〕節。[9]’竊按:不惟言出入,凡惰慢自適之事,皆佚遊也。樂宴樂,音洛。○正義曰:‘好沈荒淫溢[10]也。’大全吴氏曰:‘驕樂,驕以為樂;宴樂,宴以為樂。宴,合食也。易象曰“君子以飲食宴樂”,宴之合於禮者,何可廢?但不可以是為樂而荒淫耳。’
損矣。’正義曰:言此三者,自損之道也。
蔡虚齋曰:‘樂道人之善者,自家為善之誠,則見人之善,不知不覺自然若自己出,故好稱道之。’又曰:‘多賢友,所親者皆善人,所聞者皆善言,所見者皆善行,自有一段可樂處。賢友“直、諒、多聞”,便是。’○吕晩村曰:‘樂字作去聲讀,自然悦心,樂此而不為疲,並不自解其何故,方謂之樂。若只解作悦心,不見篤好之意,尚未見其沁心脾而淪骨髓也。’竊按:凡人之所以成就德性者,全在好樂上。故此言損益之樂,以立成就真境。晩村一條,正有發明於此。本文先須見好樂真境,以為慎擇地而已,且慢説須要樂的講説。○集注曰:‘驕樂,則侈肆而不知節;佚遊,則惰慢而惡聞善;宴樂,則淫溺而狎小人。三者損益亦相反也。’竊按:當見三者相反義,又須見三者亦各有由淺而深義。退録曰:‘損益三樂,層層對看,蓋“節禮樂”所樂,只在自身上;而“道人善”,與人善之義也;“多賢友”,與衆同之意也。其層次自見。損三樂亦然。“樂驕樂”所損,猶在自己上;“佚遊”,則與人;“宴樂”,則與衆。如今貴公子豪華侈肆於規矩外,則必閒遊蕩,乃有攜伴玩戲之事,此與上段與人善者事反界同。如是不已,遂至飲食聲色,羣聚流連,又與上段與衆同者事反界同。’○集注尹氏曰:‘君子之於好惡,可不謹哉?’陸稼書曰:‘益也者,初頭不覺其益,久之而益見焉;損也者,初頭不覺其損,久之而損見焉,故不可不謹。謹,即省察克治之謂也。夫子開口説損益三樂,有益者,又有損者,益者三,損者亦三。便有出此入彼,凛然可畏之意。’竊按:此二章論損益,俱當如此究索。
退録,問:‘所益之樂,必以此三者,何也?’曰:‘三樂,皆以外面事有以培養德性者言。若夫心上原具之樂,何言益不益?’竊按:上章言朋友之損益,此章言所養之損益,又取友之本也。益友亦不好,何益?故此章‘三樂’終之以賢友之多。
孔子曰:‘侍於君子有三愆:集注曰:‘君子,有德位之通稱。’孔注曰:‘愆,過也。’正義曰:‘言卑侍於尊,有三種過失之事。’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音竈。○鄭注曰:躁,不安静。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孔注曰:隱匿不盡情實。未見顔色而言謂之瞽。’集注曰:瞽,無目,不能察言觀色。
退録曰:‘躁與隱,謂之聾。言以時發,則免乎聾矣。’佐録曰:‘雖言及,而言亦當察君子之肯忤從違。必有隨機道達者,不然則其愆為瞽。三者皆戒言者當慎之道也。’○李都梁曰:此不是徒要伺候人底意思,以為投機承順地也。須看章首‘侍於君子’四字,所侍者既是君子,則其言之及不及,與顔色之在不在,不可輕易忽過,當有敬謹不敢放肆意思。○竊按:此章大義,只是前篇察言觀色意。凡與人言,宜無不觀察。而必以侍君子言者,以君子之言及不及,與顔色之在不在,可以想會得可言不言,及在所當察底境地故耳。故雖以侍君子言,而其他觀察之道,有由此指見者。非言他處失言都無妨損,而侍君子時獨慎言失也。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正義曰:此章言君子之人,自少至老,有三種戒慎之事也。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正義曰:少,謂人年二十九以下。血氣猶弱,筋骨未定,貪色則自損,故戒之。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正義曰:壯,謂三十以上。氣力剛强,喜於争鬥,故戒之。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孔注曰:‘得,貪得。’正義曰:‘老,謂五十以上。血氣既衰,多好聚斂,故戒之。’
集注曰:‘血氣,形之所待(而)〔以〕生者,血陰而氣陽也。隨時知戒,〔以理勝之〕,則不為血氣所使也。’大全輔慶源曰:‘人之血氣,未定,則常動而易流;方剛,則勇鋭而好勝;既衰,則收斂而多貪,此血氣之變也。常動而易流,則戒色;勇鋭而好勝,則戒鬥;收斂而多貪,則戒得,此志氣之常也。’饒雙峯曰:‘魂者,氣之靈;魄者,血之靈。心是魂魄之合,而血氣之主。能持其志,則血氣皆聽命于心;不能持其志,則心反聽命于血氣。’竊按:心是魂魄之合,而血氣之主,則其能好色、好勝、貪得者,獨非心乎?惟以禮義防制此心,然後方無三者之失,所以必戒也。若言只要聽命于心,而心依是血氣之心,則惡在其防制也?故聖門不第言心,而必言禮義。○李都梁曰:‘此章專主血氣偏勝者而言,故少、壯、老各有所戒。若但以色、鬥、得三者言,則自少至老,皆所當戒,且所戒者亦不僅此三者矣。’竊按:此條猶有混在。若使年少而已有好勝、貪得之弊,年老而猶有好色、好勝之失,此等為人,世固不少。而此只當責其不學無教,何足須預論於三戒乎?故此章當着眼‘君子’字,隨其少、壯、衰所易有之病而常存戒也。聖人豈使少必絶色,壯惟勿鬥,老獨去得乎?但是血氣未定,則致溺之端多由于色;血氣方剛,則致過之端或由於鬥;血氣既衰,則致累之端易由於得,故以為當戒爾。如此講説,方於‘三戒’上境界尤密,功夫更細。而觸處戒謹上,方有可以該貫例推者矣。亦不是所戒者不堇,而偶舉三者也。或疑:既是君子,則色、鬥、得上何待存戒而無耶?竊按:聖人亦類也。但是所異在既戒之後,而方戒之初未嘗異也。同異之分只在戒不戒間爾,何嘗有本無血氣,不待禁制底君子?○説叢曰:‘要知“三戒”只是一戒。’竊按:‘三戒’非不是一戒,而要知存戒着工處,故必言三者。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正義曰:心服曰畏。言君子心所畏服者,有三種之事也。
蔡虚齋曰:‘畏,嚴憚之意,非畏縮也。’竊按:嚴憚亦不止空空嚴憚,便有服從、服膺意。正義‘畏服’之訓,當如此看。
畏天命,何注曰:‘順吉逆凶,天之命也。’集注曰:‘天命〔者〕,天所賦之正理〔也〕。知其可畏,則其戒謹恐懼,自有不能已者。而付畀之重,可以不失矣。’李都梁曰:‘非汎指“於穆”之命説。’竊按:命者,即‘命令、命意’之謂。正有可畏者,不言可知。何注要切畏意,必以吉凶説,似狹。集注正理二字,雖曰包含,反恐不切畏意。後儒卻申其説曰‘不是於穆之命’,則又似命有兩般樣,反不如何注之拙狹。果有天命,而若使逆之無妨,則何庸畏為?若是,則縱畏,亦只是自我作好底道理耳。戒懼如何有自不容已之心乎?畏大人,退録曰:‘大人,兼德位説。所以奉行天命者也。’語類,問:‘大人是指有位否?’朱子曰:‘不止有位者,是指有位、有齒、有德者。’竊按:所以畏此者,以其一代之教所自出也,違之為非道故耳。畏聖人之言。退録曰:‘聖人之言,所以語天命者也。’竊按:何畏乎聖人之言?以其萬世之教所自出也,違之亦非道故耳。
大全趙氏曰:‘大人,有德位之稱,是天命之所存。聖言,謂方策之所載,是天命之所發。’退録曰:‘畏大人,畏聖言,既皆所以畏天命也。則又奚言乎畏大人,畏聖言?’竊按:天命之畏,無古今上下。或為之下,則有大人焉,亦天命之所在,不可不畏之以天命之畏矣;或為之後,則有聖人之言焉,亦天命之所在,不可不畏之以天命之畏矣。此所以必言‘三畏’也,其實一畏。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集注曰:‘不知天命,故不識義理,而無所忌憚如此。’正義曰:‘狎,謂慣忽。侮,謂輕慢。’○李都梁曰:狎、侮,乃不畏之至。小人之於大人,不但藐玩之為狎,即阿諛之尤為狎;其於聖人之言,不但反唇之為侮,即假託之尤為侮也。此所謂無忌憚也。
竊按:天命之可畏也,自不容已,初無不可知者。小人之不知而不畏,何也?蓋小人之為人也,非無事者,所為無非行險僥倖,自謂其營謀計度足以成私得利,既不信天命之有定,又不信迪吉逆凶必然之理。見曹操‘寧我負人’之類,可見其於天命漠然,無嚴憚之意。因此見所謂大人者,則不知所以合天命者存乎畏此,而猶知一時之權柄在焉,故惟事阿諛以為助私自便之地而已,是所謂狎也;見所謂聖人之言,則又不知所以合天命者存乎畏此,而猶知萬世之趨仰在焉,則惟事玩弄以為躲閃粧點之計而已,是所謂侮也。狎不是驕傲之謂,只謂驕傲猶不盡狎字真境;侮不是排斥之謂,只謂排斥猶未是侮字實際。故玩‘不知、不畏’字及狎、侮二字,形容到底,小人真狀庶可想見。
李光地曰:朱子嘗説敬之義,謂‘惟畏字最相近’。以夫子此章觀之,便是學者持敬工夫有着落處。終日之間,常知天有正命,帝有明威,凛然常在心目而不敢肆。而又致恭德位之人,尊尚聖賢之書,如是而有不敬〔焉〕者,寡矣。明道、程子喜誦易語,聖人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夫此三者,君子所以齋戒,而神明其德者也。○疾書曰:人在天地大化之中,視息動静莫非天也,而其命則善而已。其為不善,雖無諄諄之誨,迪吉逆凶,厥監孔昭,其敢不惕然尊畏耶?大人者,與天合德,而又與我並生為人,即承天之命,為之表準於人,何敢不畏聖人?雖世代既遠,亦嘗憂及於天下後世,其言莫非劄身對症之藥,又何敢不畏?
竊按:第五章既言本身養德之意,故六章約言接物境地,以見無過之心。上章約言一身始末,以見無間之心。八章統言天下源頭,以見戒懼無欠之心。此三章皆以君子立則,而其所以知戒、知畏中,精微所到,又可見矣。豈不是上篇忠恕弘道上充量之細乎?到此章統以小人相形對説,意益明切。而語到天命,無以加矣。故下章論‘生、學、困’之次,所知所學,即此道爾。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竊按:‘生知’解見述而十九章。上,無以更高之稱。學而知之者,次也;正義曰:‘言由學而知道。’竊按:次,謂次於生知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孔注曰:‘困,謂有所不通。’正義曰:‘人本不好學,因其行事有所困屈[11]不通,發憤而學之者’,又學知之次也。如‘左傳“孟僖子病不〔能〕[12]相禮,乃講學之”,是其困而學之者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正義曰:‘謂知困而不能學,此為下愚之民也。’竊按:‘民斯為下’,言凡生民之中,以斯為下也。謂困猶不學,是終無可學之時矣,所以為下。若能學時,皆可有為。豈有資質本下之人謂之下愚?
佐録曰:困,是不易通之意。‘困而學之’,謂學之不通,而且能不舍,積誠勤勞,求至於通也。蒙引所謂‘不通然後學’云者,此雖古來説義,非正解也。○李都梁曰:‘“又其次也”,“其”字仍指生知為是,不必説又次於學知。’竊按:雖困猶學,依只是‘學知’同科,則李氏之説非無見解。然其不能不困而猶學,則與學之而不困者,亦有間矣。又何妨謂‘學知’之次乎?中庸所謂‘知之一者’,以其終末成功而言。若其初頭之差等,自不必多獲。夫生學之分,亦不過敏鈍、早晩之差爾。其不困而學與困而學者,又豈無差鈍差晩之殊乎?是知李説反不免少局。○又按:以‘生知’為上,而言‘其次’,則玩一‘次’字,見學、困之於‘生知’縱有差等,實未嘗不均之意。蓋次者,鱗次無懸絶之稱。但以其困而不學,然後始相殊絶而分上下矣。上文‘次也、又次也’連滚平説,而末向特以‘民斯’字題起處,微意可見。
大全張南軒曰:‘中庸言“及其知之,一者”,言其終所至之同也。此有三等之分者,言其始所進之異也。’竊按:此章只言凡人入道之逕,有此三等云爾,其終不可入者,以其自不為爾,明其别無一種不可為之人也。然則三等之分,亦只争差晩差鈍之間。寧别有生知聖人乃謂‘生知’,而‘學知’以下仰望不及之理否?故知‘生知’只是不待承受警勸,而能遵此道之謂。‘學知’卻必待承受警勸,然後方遵此道之謂。‘生知’之早悟穎敏,比之‘學、困’,儘高儘邁,所以謂之上也。然其實,自知之之初,至知盡之後,亦須積累功力。而若學車不已,困馬勤策,亦未嘗不並駕齊馳。所以云終至之,一也。然則已自生學之分,猶是發意脩為之早晩、敏鈍爾。初不當論生質天定,直到‘困、勉’等科,亦惟在自力自為之如何,則究不當論聖凡分數。大抵這般講説,非無援據,而但恐於聖言旨歸無所發明。若使天質本定,聖凡終殊,則惡在其指點三等,示人齊勉之意乎?○或曰:此章是言凡有人性者,其自暴自棄,悍然冥然之外,人無不能之旨,則發明正在能行此道上耳。此乃以‘知’字立言,何也?竊按:聖門論德處,必也言‘知’之義,見大學‘致知’、中庸‘知化育’、前篇‘知德’等處,辨之已詳。此豈謂未有所行,而依俙省得之知乎?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正義曰:此章言君子常自用心思慮者,有九種之事。[13]視思明,正義曰:‘目睹為視,見微為明。言君子睹視必[14]思見微。’集注曰:‘視無所蔽,則明無不見。’聽思聰,正義曰:‘耳聞為聽,聽遠為聰。言君子耳聽必思聞遠。’集注曰:‘聽無所壅,則聰無不聞。’色思温,集注曰:‘色,見於面者。’正義曰:‘顔色不可嚴猛,必思温和也。’竊按:雖在嚴猛處,不失温和意,是謂‘思温’。貌思恭,集注曰:‘貌,舉(一)身而言。’正義曰:‘體貌接物,不可矜肆[15],必思恭遜。’言思忠,正義曰:凡所言(語)〔論〕,(未嘗)〔不可〕欺隱,必思盡其忠心也。[16]事思敬,正義曰:凡人執事多惰怠,(而)君子(則)必思敬謹也。疑思問,正義曰:凡有疑事,不仍因模糊,‘必思問以辯之也’。集注曰:‘思問,則疑不蓄。’忿思難,去聲。○正義曰:‘人以非理忤己,(心雖)〔己必〕忿怒,(未嘗)〔不可〕輕易,必思其後得無患難乎?若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是不思難者也。’集注曰:‘思難,則忿必懲。’見得思義。’正義曰:言若當值可得之物,‘必思義然後取’。集注曰:‘思義,則得不苟。’
竊按:備言九者,則應事接物底名目盡矣。其不直言合如此而只言思者,何也?大凡道理當行之則莫不有在,而踐履之際恰得遽難,只當思所以致之而已。思者,求其方、馴其性之法也。如今要得視無不正,則所視千百,而要之致意思明,然後不正者漸去,而視可得以取次而明矣。‘思聰’以下皆然。一思字上可見馴習致道之方,以此講求君子省察之工,方見細密矣。
集注謝氏曰:君子‘無時而不自省察也。雖有不存焉者寡矣,此之謂思誠’。○大全朱子曰:‘視不為惡色所蔽為明,聽不為姦聲所欺為聰。’蒙引曰:‘聰明主理而言,不是汎汎〔見得分明,聽得分明,便謂〕聰明。’又曰:‘九思(須)〔亦似〕説得完了,處己待人、應事接物都在,但能無終食顛沛造次之違,則自明而誠矣。’[17]○李光地曰:九(事)〔思〕雜(施)〔發〕於日用之間,而聖人言之,蓋自有序。耳目之官不思則蔽於物,雖欲用其〔存養〕省察之功,不可得也。故視聽居其首。外誘既防,則應物者不可不慎,故色、貌、言、事次之。此六者,皆所以閑邪存誠〔涵養〕之事也。至於問辨而不蓄疑,懲忿窒欲而不迷於利害之機,則又窮理脩身之要,為學之至切者,故以是為終焉。案:洪範以思列於五事之中,夫子則以思貫於九者之内,蓋視聽言貌雖與心相對,而莫非心之所為也。故孟子初以小體、大體並舉,後乃以思為主,而曰‘思則得之’,其深得洪範、論語之意者與?[18]○退録曰:察隱之謂明,通微之謂聰。恭,孫順之謂;敬,小心之謂。九思則無所不思矣,無所不思之謂念。君子之學無他,念而已矣。‘惟聖罔念作狂’,況不及聖乎?‘惟狂克念作聖’,況不至狂乎?○竊按:此章既曰君子,則自是有一綫主意。思明,欲其無昏蔽之失;思聰,欲其無錯亂之患;思温,欲其無鄙倍之憂;思恭,欲其無粗厲之氣;思忠,欲其無阻礙之端;思敬,欲其終始如一;思問,欲其無滯舊而不遷之事;思難,欲其無尋常過度之節;思義,則取舍分明,無細不及。君子之主意如此,故無時不思,以俟成熟之日也。
或曰:如何要得他聰、明、温、恭等?竊按:孟子言‘思則得之,不思則(失之)〔不得也〕’。只會思時,自是得了。朱子云‘恁地〔積累〕成熟,便會無些子滲漏’者,是也。更何嘗要得如此底餘法乎?必欲其更求餘法,故或為意誠自會,而工夫反晦;或補思前未發之工,而亦屬多事。夫既曰思,則凡静時之擬意,及動時之省察,無不該舉。而所謂未發之工者,正在此際着力。若外此更求無思時,以為未發前有工夫,則吾恐除是面壁入定,無處收效,而早入他家樊籬,反有妨於省察際周密,惡在立大本之工也?過講聖言之弊,一至於此乎!若能直就‘思’字上着力,要使無放心罔念,則不患有不會得之憂,而況所思是聰、明、温、恭?成則所難只在積累之熟而已,更何有奥逕迷路,旁求方劑,然後始為得法。
竊按:編到上章,既言所以學此道底等次,故是一般。故此章係以立大本之方,即中庸論三德‘所以行之〔者〕一也’。其意若曰:所謂三等之學,同此九般之思,則成德無他矣。以此成德,所以隨在隨處,莫不有彌綸普化之功。此篇大旨推説到此,而論之極矣。
孔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吐南反。湯。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正義曰:‘“如不及”〔者〕,言為善常汲汲也’;‘如探湯’,以喻去惡之疾也;‘“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者,言今人與古人皆有能若此〔者〕也’。集注曰:‘語,蓋古語也。’
蔡虚齋曰:‘“如不及”,汲汲也,惟日不足(之意)〔也〕。“如探湯”,鼎鑊之湯,方熱不敢染指也。所謂“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也。’竊按:故集注云‘誠好惡之’。夫誠者,言其為善去惡,實實無容僞之謂。輔慶源云:‘誠好,則不患其不為;誠惡,則不患其或為。’此將好惡之誠安在為善去惡前一層説,自不是誠意實境,所以語猶歇後,不如虚齋説直捷的當。
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竊按:此言隱遯幽居以自求其志,行義出仕以達其仁道者。但聞其語説古有此行之人,今則無有,故‘未見其人也’。○吕晩村曰:‘或云“行義”即對上“隱居”,猶云出仕耳。“義”字不重,予謂隱居只是個隱居,雖君子不能異其稱。若出仕,則小人亦同。惟君子之仕只為行君臣之義耳。故“義”字自重,指去就言。“隱”指德業言。’竊按:君子之曰‘行義’,與他人異;其曰‘隱居’,亦不當與小人混。若無可隱之實,則不算為隱居矣。此只是仕不仕之稱,而必曰隱居、曰行義,已是與凡他小人輩稱號自别。晩村只見‘行義’之異,不説‘隱居’之不同,亦未備。○松老云:‘行義’不獨得位之謂,雖不仁,而行若合義,志有伸於道,則此亦‘行義以達其道’也。
吕晩村曰:‘“隱居、行義”二句平説,無側重“行義”句意。’竊按:語類云‘志是守所達之道,道是行所求之志’。林次崖輩側重‘行義’句,説‘義’蓋本於此。然隱居所求之志,行義所達之道,事業各異,有難直作一事,則晩村平説義,又不可易。若以‘志’專作沽沽為功名地,則大失其旨矣。蓋上句不曰道而曰志,則分明是守所達之道。亦不是志與道各項。然於此只當見‘大行不加、窮居不損’意,‘求志’上又當見神明致德的無限精義,亦所以達行處道理神化爾。何可以志字只作他日用世準擬而已,無他乎?○李光地曰:‘“以”字與“則”字不同。(此節)不可説似“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蓋求志是進德脩業事,必隱居以求之;達道是濟人利物事,必行義以達之。[19]’竊按:‘求志’上不但見他日致澤意,亦見遯世無悶意;‘達道’上不但見不廢大倫意,亦見進退以禮意。遯世無悶,所以神明不測;進退以禮,所以致澤不苟。
竊按:此章二段意不相屬而聯記者,蓋君子苟純而不已,終始一身底德性,‘如不及、如探湯’是也;君子有同流天地,無窮盡底道理,‘求其志、達其道’是也。以此德性,行此道理,其惟聖人乎?故上説到立本大方,則此章統論君子懇切心事,以見其德性模像。又論其道理樣範,説出君子德與道之真狀真境,莫此為備,須善體得。然則上之曰‘見人、聞語’,下之曰‘聞語、未見人’之不同,何也?曰:孟子嘗以君子之道德辟之於射,而云:‘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至莫至於此德,即所謂‘其至,爾力’者也;精莫精於此道,即所謂‘其中,非爾力’者也。今夫聖人所以達天道萬的備論於此,而若止論其德,則世或有能之者,如伯夷、下惠,偏於清和而猶得為聖也,故曰‘見其人’;將備論其道,世幾無能之者,如吾夫子不止於聖,而謂聖之時也,故曰‘未見其人’。‘見其人’者,就言其或可能也;‘未見其人’者,極言其至無窮也。似嘆其當世之有無,而意非發此;似言其兩種優劣,而亦不發在此。發明專在德與道分界,使知德此德,必須道此道爾,其意於兩言‘吾聞其語’上可以想得。蓋‘其語’者,古語也。聞之者,夫子也。古語説來自是古語,而夫子聞來卻是聖門要法,都在此語中。又須知力猶可能,而實難在巧之分,然後學聖真功更有準的。方知力足須巧,聖極須知。有意聖門之學者,正當着眼在此。如非夫子,何以發示到此?如非此書,何以編次及此?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正義曰:景公齊君。四馬為駟。言齊君景公雖富有千駟,及其死也,無德可稱。
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馬注曰:‘首陽,山名。在河東蒲坂縣華山之北,河曲之中。’正義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讓位適周。(及)〔遇〕武王伐紂,諫之,不入。武王〔既〕誅紂,義不食周粟,故于首陽山下采薇而食,〔終於餓死〕。雖然窮餓,民到于今稱之,以為古之賢人。[20]’
其斯之謂與?平聲。○王注曰:此所謂以德為稱。○佐録曰:此章當合上章看。必言景公者,以莫富貴如景公也;必言餓者,以莫貧賤如餓也。‘其斯’之‘斯’,指上章‘如不及、如探湯、求其志、達其道’等語也。以人莫如之富貴,無‘斯’則無稱;以人莫如之貧賤,有‘斯’則有稱。然則人之所以稱不稱者,在‘斯’不在彼,故曰‘其斯之謂與’。
大全陳新安曰:富貴而無善可稱,身死而名隨滅;貧賤而有善可稱,世遠而名愈芳。○竊按:到今有國之大而無德可稱者,無如景公;終古聖賢之窮而名垂後世者,無如夷齊,故以此二者比並而言。此章大意,專以餓對千駟,極言貧富之相懸耳。後人不知,遂以景公之不當得而得國,與夷齊之當得國而讓之者,比例以求稱不稱。致慨之意,乍看似然,而實有不然者。倘使景公當得而得,竟亦何稱?況今之稱夷齊者,奚止讓國一事乎?然則利國、讓國比例之論,誠有不通,但當以極言貧富之説為正耳。然因此於此道理上有大關發明者,大抵君子之道,必也行義,而達則未嘗不有因乎勢位而見者。然其實勢位不能有無於其間,而其所以稱不稱者在德而已。盍見夷齊之極窮而見稱於遠世乎?是以君子當其隱居時,何曾有寸土子民?可謂窮矣。若其所以萬世為土、垂範生民、聲教洋溢,血氣尊親者,則必於求志窮居中致得辦具,有不須籍勢於禄位者,蓋如此矣。夫視夷齊師百世之名尚如此,況至德大道之化,又必有在矣。此一章未必是孔子之言,而編之上章之下,其微意所寓,到底可見。作者苦心,不可汎忽,以為一時之慨嘆已也。
陳亢音剛。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馬注曰:以為伯魚是孔子之子,所聞當有異於他人,故問之。對曰:‘未也。正義曰:答言未有異聞也。嘗獨立,孔注曰:‘獨立,謂孔子。’竊意:下同。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竊意:孔子問而伯魚對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竊意:鯉聞夫子之教,而退乃學詩也。集注曰:‘學詩則事理通達,而心氣和平,故能言。’寅録曰:‘微察而情達,有足動人,故詩以言。’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又聞夫子之教,而退乃學禮也。集注曰:‘品節詳明,而德性堅定,故能立。’寅録曰:‘分節而則成,有所執守,故禮以立。’
聞斯二者。’集注曰:獨立之時,所聞不過如此,其無異聞可知。
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遠,去聲。○正義曰:‘亢言“始但問異聞,是問一也。今乃聞詩可以言,禮可以立。且鯉也過庭,方始受訓,則知不常嘻嘻褻慢,是又聞君子之疏遠其子也。故為得三,所以喜也”。’集注尹氏曰:‘君子教其子,無異於門人,故陳亢以為遠其子。’
竊按:君子之於門人,春秋禮樂,冬夏詩書,朝習暮誦,身親教道,則未嘗遠之也。而其於子也,既有易教之法,其於詩禮常教,亦隨遇點醒而止。不但無異門人,更有疏於門人者,故以為遠其子。
正義曰:‘此章勉人為詩,為禮也。’竊按:此章不但見勉人詩禮意。夫詩禮之教,行於家庭父子之間,而道法天下之樣子氣象,不出户而盡之矣。況視其不以子而加親,則可知其不以人而加疏。所以教之者,人猶子也。故聖人之道,一家無小,天下無大,而教成於此矣。此章及下章,當見孝經‘閨門’節意思。
邦君之妻,正義曰:妻者,齊也,言與夫齊體。上下之通稱,故曰邦君之妻也。君稱之曰夫人,正義曰:夫者,扶也。能扶成人君之德也。邦君自稱其妻則曰夫人也。夫人自稱曰小童;正義曰:謙言己小弱之童稚也。邦人稱之曰君夫人,正義曰:國中之臣民言,則繫君而稱之,言是君之夫人。故曰君夫人。稱諸異邦曰寡小君。正義曰:諸,於也。謂己國臣民稱己君之夫人於他國之人,則曰寡小君,對異邦謙也。以對異邦稱君曰寡君,謙言寡德之君,夫人對君為小,故曰寡小君也。異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正義曰:謂稱他國君妻與其國君妻同。
集注(尹)〔吴〕氏曰:凡語中所載如此類者,〔不知何謂〕。或古有之,或夫子嘗言之,(未)〔不〕可考也。○説統曰:‘“邦君之妻”四字是通章綱領,而“君稱之曰夫人”一語又是下段綱領。’竊按曲禮曰:‘天子之妃曰后,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婦人,庶人曰妻。’蓋諸侯夫人之稱與天子之后同為敵體名號,此正所以尊之也。因君之尊而尊之,故邦人稱之曰君夫人。其曰小童者,對君之謙也;其曰寡小君者,亦從君謙也。他邦之人尊鄰國之君同其君,則亦曰君夫人。其尊之而尊也,謙之而謙也,無不視邦君而隨變,總見尊君重配之意。此不過尋常稱號,而莫不有至理寓乎其間,不可使一毫錯亂,況或有大於此者?如使男女有瀆亂之失,嫡妾有倒置之弊,則禮法之所必重也。從知‘刑于、以御’之關,其理不誣,所以夫婦之際,雖小必謹如此。是以微而言乎稱號之間,而其他接御之則、等殺之秩,可推知也;中而言乎邦君之禮,而其他上自天子,下至庶人,亦可例也。聖門書微顯之旨如此,而終古解者只以為因嫡妾之不正而正言其禮,則旨已狹矣。至謂有為之發而至意從晦,讀書粗忽一至此乎?
竊按:此篇第十一章、第十二章。論君子敦本達遠之幾,而終之以教子之方、十三章。刑妻之宜。十四章。上章即聖人教子之方,而内自接與之際,外至言行處世之方,許大道理即在庭堂間教成矣;此章即邦君刑妻之宜,而細至稱號之末,遠及異邦之人,許大造化即在閨門中名正矣。自父子而及夫婦見泝本之源,自家人而及邦君見達遠之幾,自詩禮而及稱號見致微之精。一言教子當推而遠,一言尊君無内與外,見溥徧之公落落。二章内妙理錯綜精密如此,何可以齟齬看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