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第九】
凡二十九[1]章。
正義曰:‘此篇皆論孔子之德行也,故以次泰伯、堯、禹之至德。’竊按:此篇大旨,自首至第九齊衰。章,只是論發夫子之德所以大且至者,而第十章以顔子之言證實焉。證實以顔子者,以其見得親切,為可形容得盡也;以其傳得有方,為可摸着得真也。第十一為臣。章所以德成到細也,第十二美玉。章所以善處其德也,到此其見所以大且至之實乎。故第十三夷狄之化,可以革陋;第十四詩、樂之教,可以及後,總見其無所不及之極也。第十五事公卿。章即進此德底事件終始也。事件上須是凝活若是,故況之以流水,十六章是也。第十七好德。章即成此德底心力終始也。心力上須是積累若是,故辟之以為山,十八章是也。第十九不惰。章以下,皆所以致此底實功實方也。而第二十二可畏。章見其擔責後生者重,第二十三改繹。章見其開示入門者切,第二十四忠信。章見其指教進德之方者備。此須立志之不變,故第二十五以下論所以不變者,直到知仁勇而極詳矣。故於篇終發明達權之義,而係以鄉黨篇,即其所以點星掛錘底立樣成則乎。夫既能嚮意在聖門道理,而如不按法於下篇,何由得學聖如之乎?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何注曰:‘罕,希也。’集注曰:‘少也。’○何注曰:利者,義之和也。命者,天之命也。仁者,行之盛也。寡能及之,故希言也。
注中於‘罕言利’上,多以‘放利’之利與‘利用安身’之利為疑。然竊按:此恐未必。大抵利只是一已,但涉計較營求,便是利欲,故朱子曰:‘不可(去尋討)計較。(尋討)計較着,即害於義。[2]’正為此也。今罕言利處,自見無利欲之流爾。到此為疑貳之論者,不但於利字上不明,只緣於‘罕言’之義未看得透故耳。○諸注又於命字上多争理氣之别,然原來理氣不當分。夫命者,天所命令之謂。則其所以賦與人者,不可獨謂之理;其所以為壽夭、窮達者,不可獨謂之氣。言氣即是説此氣之理,言理即是説氣底為理也,辨可不必。若分一定、流行之别者,亦未穩。流行只在一定底統内,以為賦與底道理之具也,又何以分得到此?只當看出個不必數言底緣故,專在着實際求得。○李都梁曰:人多看利字與下‘命仁’字不一例,於是將兩‘與’字多費斡旋。若然,則夫子當不言利,何以但罕言耶?故或問云‘三者皆理之正’,則已是將三件一例説了。
語類曰:罕言者,不是不言,又不可多言,特罕言之耳。○或問曰:利者,義之和也。惟合於義,則利自至。若多言〔利〕,則人不知義,而反害於利矣。命者,天之令也。〔然〕人當修己以俟之,然後可以立命。若多言〔命〕,則人事不修,而反害於命矣。仁者,性之德也。〔然〕必忠信篤敬,克己復禮,然後能至。若多言仁,則學者憑虚躐等,而反害於仁矣。三者皆理之正,聖人所不能不言,而其憂深慮遠,則又不可以多言也,故罕言而已。[3]○退録曰:利者,義之成也,義盡則自利;命者,道之源也,道合則如命;仁者,善之長也,善至則成仁。利不可計也,不速則惰,計利者有焉;命不可測也,不迎則委,測命者有焉;仁不可擬也,不忘則正,擬仁者有焉。故夫子罕言。罕言者,不數數指的之謂。夫子之罕言,自不可以不罕也,不止為言之難也。○竊按:去凶就吉曰利,是以君子所欲者利。然所以得之者有命,則言利何益?然則君子命而已。福善禍淫曰命,是以君子所視者命。然所以致之以仁,則言命何益?然則君子仁而已。道無不得曰仁,是以君子所求者仁。然其所以至之又專在事功致力,則亦言仁無益。然則君子事功致力之外,有餘法乎?致力之極,先難後獲,則仁矣;仁則合命,而吉無不利。所以君子但當致力乎當務而已,奚以言利與命與仁為哉?以其所欲者在於三者,故朱子云‘不是不言。又言之無益,所以云不可多言。[4]’然若夫章旨,則只云方有致力者有在,此等所不必言,言又不必多云爾。亦不是見反害之故,然後方裁多為罕也。於‘利、命、仁’立準上見夫子大業全功,於‘罕言’上見夫子低頭作勤,無他計較商量之狀。此正至德之所以致,而即上末章盛稱禹‘無間然’者以此。前聖、後聖傳心一脈,只在乎此。今若不此之求,而徒見聖人防弊遠慮,已是末故。況又徒想聖人言語間氣象,尤末之末。讀者切宜深察。
大全熊勿軒曰:‘易六十四卦皆言利,尤詳於性命之源。罕言者,非與門人常言之。’楊龜山曰:‘夫子答“問仁”多矣,曰“罕言”者,蓋言求仁之方而已。’竊按:不唯於罕言仁見此意,利與命皆然。罕言利,只是‘不計利’意思,而言利〔處〕[5]必言‘義之和’;罕言命,只是‘天難諶’意思,而言命處必言‘修身以俟’;罕言仁,只是‘性與天道不可聞’意思,而言仁處必言‘先難後獲’。是所謂‘不是不言,而不可多言’者然也,又豈以言及三者謂不是罕言?○饒雙峯曰:‘夫子有常言者,詩、書、執禮是也;有不言者,怪、力、亂、神是也;有罕言者,利、命、仁是也。無非教人者,故謹記之。’竊按:於所雅言,見當地從事之業;於所不語,見對頭篤實之地;於所罕言,見準擬自致之力。下章所以大哉處,正當於此章裏面闇然處求之,以得其實功真樣,又不可徒以備述文字尋常看過。
竊按:此篇承上篇末論‘至德’之意,以明夫子之德,專在罕言三者致盡功力上見其誠也。夫子之所致功如何?總而稱之,曰‘大哉’。語其業,則不以‘執御、執射’而偏;下章。語其宜,則不以‘從衆、違衆’而局;三章。語其心,則不以‘意、必、固、我’而累。四章。此即文之所以為文,而與天命合者乎!
達巷黨人鄭注曰:‘達巷,黨名。五百家為黨。’疾書曰:‘按曾子問篇,孔子曰:“昔者吾從老聃助葬於巷黨。”然則達是巷黨之名,而達字為句。’集注曰:‘其人姓名不傳。’竊按:四書人物考曰:‘即項槖也。不學而自知,七歲為孔子師,十歲而亡。’未知信否。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鄭注曰:‘黨人美孔子博學道藝,不成一名而已。’竊按:所者,指的之辭。儘是博矣,而若可指的枚舉,則不是無成名矣,何以稱其大?○黨人美孔子之大處,既在博學二字上,而正在博學得無所成名,此所以見其為大耳。然則就黨人語,只當以‘大’字作冒,直至‘無所成名’,總見美其大底意思。集注以‘博學’為美之之辭,則固矣,而即以‘不成一藝之名’謂是惜之之意,是黨人反以大致惜也,恐未安。退録曰:‘黨人之言,本無惜意。’李都梁亦云:‘若是,則聖人不應承之以謙,得之矣。’
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集注曰:‘執,專執也。’正義曰:‘孔子聞人美之,承之以謙,故告門弟子曰:“我於六藝之中何所執守乎?但能執御乎?執射乎?”“乎”者,疑而未定之辭。又復謙指云:“吾執御矣。”以為人僕御,是六藝之卑者,孔子欲名六藝之卑,故云:“吾執御矣。”謙之甚也。’
大全饒雙峯曰:夫子只説射、御。射、御,藝之卑者。御又最卑。○退録曰:‘大旨謙辭也。然聖人之道,亦有不以執御而偏者,於是乎終有以見聖人之大矣。’竊按:聖師何言不向門弟子語者?此特記‘謂門弟子’四字,蓋不但姑示謙意,正以見後生學士不可徒慕大者、高者。執其偏藝,何妨致博?執其卑藝,何妨升高?吾不曾先高大而後卑小,門人弟子須知此意云爾。○夫子固未必因黨人之言,方有一執,而所執方卑。然而聖訓若是者,見未必一藝而偏,況未必一者乎?見不以卑藝而小,況未必卑者乎?且以御言之,御之所應本未嘗小,況有隨處該貫,值無不然之妙者,則果乎是未嘗小也。李光地曰:‘此章答語,不是姑以謙詞塞黨人之言。蓋六藝莫粗於射、御,而御較射尤粗。學無精粗,而必由粗者始。人之為學,往往馳心高妙而有不屑卑近之過,此子游所以薄洒掃應對為末節,而見譏於子夏者也。聞人言而思所執,一則虚受反己,一則教弟子守約務近,非苟為謙而已。’竊按:此條得其大意。然但不是聖人為必由御着工也,亦不是必為馳心高妙者救弊,但當見聖道實際,自無遊談支講。讀者詳之。
大全馮厚齋曰:‘無所成名,乃夫子所以為大,而黨人不悟也。’陳新安曰:‘黨人豈知聖人之所以為大,正在於不可以一善名與?’竊按:一藝成名,如羿射、造御,儘有成名而止此便小。若聖人,則德成而上,藝成而下。無不知能,以其博,則無成名於一善;無不該貫,以其學,則無成名於粗迹。總之,大哉!‘無成名’也。然則馮陳二條意,正當於黨人見解中看出,何可謂黨人之所不悟也?然但是黨人從外面看孔子,未必得孔子之實者也;從大體論孔子,未必得孔子之細者也。直以此認定孔子,其可謂見真孔子之所以大者否?凡後世之自為窮宙極宇而其實無補乎道,自為通神知化而其實無得於德者,皆未嘗見不到此。見固未失,而但欠細微實際耳。乃若聖人,則卻於逐事上,雖射、御一藝,未嘗不精之。以后羿、造父之精,隨其所執,着實如此,所以德之所成自無不該,藝之所成自無所偏。黨人亦能見以謂大者即此,而正當於夫子所教中玩出微意。其必以執御言者,果是謙也,而益見聖道不以卑廢而不以小偏之妙。何者?不以一物生成謂天地小,若不見一物生成之妙,何以見物物生成之大?○大抵聖人之道,德之所成,自無不該;藝之所成,自無所偏。故能無所不能,而隨試輒然;未必皆試,而亦無不能。所以人見為博學無成名,而實未嘗努努課歷,以徧洽自多也;亦未嘗脱然超務,以神運自高也。此於‘執御’一訓,可以領會。此章須從‘大哉’一稱,看出聖人外樣;須從‘執御’一謙,看出聖人實地。夫子嘗曰:‘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非也。吾道一以貫之。’又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當與此章關會,看出聖學大意。首章‘所罕言’中實功實樣,固當於這般事藝上見例致力,而下章‘從衆、從禮’之宜,即其中神其迹之妙也。於是乎,所謂至德致法,蓋有可仿象者。講究此章者,復何歧疑?
子曰:‘麻冕,禮也;孔注曰:‘冕,緇布冠也。’正義曰:‘冠者,首服之大名。冕者,冠中之别號,故冕得為緇布冠也。’○大全胡氏曰:‘麻,績麻為布。冕,冠上板也。謂之緇布冠者,染布為赤黑色。禮‘朝服十五升’,‘冠倍之’,鄭注云:‘八十縷為升。’正義曰:‘士冠禮,陳服“緇布冠(頍)〔缺〕[6]項,青組纓屬于(頍)〔缺〕”。記云:“始冠,緇布之冠也。”’困勉録曰:‘許氏云“冕有五:衮、鷩、毳、希、玄。天子、公卿、大夫、士,朝祭用之。冕之下有弁,弁之下有冠,皆首服也。冕冠皆以緇布為之”。’然注汎以麻冕為緇布冠者。竊按:凡冕之屬,皆可通稱謂冠,而言皆以緇布為之與?抑此指始冠之緇布,而亦可通稱為冕與?姑未之詳,然此章但看夫子從宜之道而已,他不須深辨。今也純,儉。吾從衆。正義曰:‘今也,謂當孔子時。純,絲也。絲易成,故云純儉。’集注曰:‘儉,謂省約。緇布冠,以三十升布為之,〔升八十縷,則其經二千四百縷矣〕。細密難成,不如用絲之省約也。’正義曰:‘雖非古禮,以其儉易,故孔子從之。’○大全饒雙峯曰:前漢書食貨志‘周布幅廣二尺二寸’,程子言‘古尺當今尺五寸五分弱’。如此,則二尺二寸只是今一尺二寸爾。凡升八十縷,三十升為二千四百縷為經,則是一寸布用二百經也,其細密難成可知。
李都梁曰:‘純不若麻之難成。難成,自是工多、費多。今用絲易成,自是省約,故曰儉。正是“奢儉”之儉。李九我言:“此儉字只是省工夫、取簡便之意,非奢儉之儉。”非是。蓋純之用儉於麻,而華美不減於麻,故為變制而得禮意,亦非以麻文而純質也。儉而不固,所以可從。只看聖人説“服周之冕”,取其文而得中,則知純儉之不失其文也。’竊按:只是以省約工夫當儉字義者,其於‘從儉’聖意容有未盡。夫變績用絲,設華美少孫,而緻紉有加,所以為儉而當從。
拜下,禮也;王注曰:‘臣與君行禮者,下拜,然後成禮。’正義曰:‘按燕禮,君燕卿大夫之禮也。其禮云:“公坐取大夫所(酳)〔媵〕觶,〔興〕以酬賓。賓降,西階下再拜稽首。公命小臣辭,賓升成拜。[7]”鄭注:“升成拜,復再拜稽首也。先時君辭之,於禮若未成然。”又覲禮:“天子賜侯氏以車服。”諸公拜賜禮亦如之。’竊按:凡臣之於君皆然,故曰:‘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集注曰:‘泰,驕慢也。’正義曰:‘今時之臣皆拜於上長,驕泰也。’饒雙峯曰:‘孔子之時,君弱臣强,自拜於堂上,故孔子云然。’雖違衆,吾從下。’正義曰:‘孔子以其驕泰則不遜,故違衆而從下拜之禮也。’饒雙峯曰:‘人以為諂,想是此類。’
集注程子曰:‘君子處世,(凡)事之無害於義者,從俗可也;害於義,則不可從也。’大全范氏曰:‘衆人之所為,君子酌焉。或從或違,唯其是而已。以衆為公議而舉從之,非也;以衆為流俗而舉違之,非也。聖人之道,若權衡輕重,不可以銖兩欺。’○饒雙峯曰:此聖人處事之權衡,所謂君子以同而異。○陳新安曰:學者當凡處世事,皆當以義裁之,以此為例而推其餘也。○竊按:聖人於此正有銘心省察、立的示人處,其‘冕’必曰‘純儉’,‘拜上’必曰‘泰’是爾。學者於例推際,必於此等着眼,方有得其妙者。今或汎而稱之曰義、曰權衡,則非不於聖人考擇揮搉上容易説快,而但於聖人用心細密境有看不盡者。且或有義未盡正而自為已正,權衡未盡精而自為已精者,豈不為後學之深病否?
吕晩村曰:禮者,天理之節文。聖人于禮,渾然天理,惟求一是而已,固無是古非今之成見,亦無因時隨俗之曲説也。○李都梁曰:前‘吾從’,是不拘牽於古制;後‘吾從’,是不拘牽於流俗。程注一‘義’字,正是禮之權衡。○竊按:聖人眼中,只有從儉、不從泰底成則而已,殆不見何者為古,何者為今。然以古參今,以今參古,所以得禮之意,而無非大本上裁度,寧有一毫拘牽,一毫汎脱,致使行道理有不得盡善者乎?故下係以‘四毋’。隨處欲其四毋者,於此或恐有礙掣不恰當之弊也。若是,所以不為執一而偏,不為執卑而小,何處不神其迹,妙其用,該洽貫通,能致其至德大業乎?學聖人者所當盡心體推。
子絶四:集注曰:‘絶,無之盡者。’正義曰:‘言孔子絶去四事。’竊按:四事見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佐録曰:‘意者,擬之也。必者,期之也。固者,執之也。我者,己之也。’集注曰:‘四者相為終始,起於“意”,遂於“必”,留於“固”,而成於“我”,至於“我”又生“意”,則物欲牽引,循環不窮矣。’竊按:四者循環之勢,當以此條中我生意三字歸重看。蓋意者,凡事擬欲之稱。萬為施行之關,發用在‘意’,故先言意字,以立個病患主症。必者,凡事定期之稱。凡‘意’之所以有所偏向者,常由於此,故次言必字,以明意之所由偏。固者,凡事牢執之稱。凡‘意’之所以有所期必而偏者,又由於此,故次言固字,以明‘必’之所由非。我者,對物之辭,私己之名。凡事之有執着、有期必,以至於‘意’有偏向者,舉由有我自私上發源,故終言我字,以發病患根本。是知一有我時,四者之病都有;一毋我時,四者之病都毋。其可不以意字立症而我字推本乎?然則何以為毋此之道?按語類云:‘見得道理合當如此做,便順理做將去。’夫聖人心下只是一個義理而已,不但以當為而為之而已,直是不至當恰好不休。是可有成見定向而得,況可有執滯私己而得否?故夫子則唯求義理至當,本無出於我之私。寧有執得固期得定,以至有意所偏向之患乎?所以聖人行事轉環隨宜,無一毫拘牽得不打撥處,無一毫生疏得不穩妥處,全在四毋字着工夫。然而四個病根,自是隨身結固、逐處易發的,必須用力撥轉,常常點在,方成毋得。毋字自是用力字面、禁止之辭,而要到一絶字,方見聖人去根盡頭,着念去處,何等緊切!而今或將毋换作‘無’字,意謂聖人若本來自無者,然實欲推尊聖人,而反於聖工着實際不見真苦功力,恐只為無益分疏。
語類曰:‘無“意、必、固、我”而凝然中立者,中也。’少都梁曰:‘無“意、必、固、我”,只是一個中。隨他本來都如此,便是隨時而處中。’李光地曰:‘有“我”,則不能廓然大公,故不能因物順應,而有“固”、有“必”、有“意”。蓋毋“意”,則“元”之德也;毋“必”,則“亨”之德也;毋“固”,則“利”之德也;無“我”,則“貞”之德也。三者皆歸於毋“我”,而行乎毋“我”,“貞”之終始萬物也。’竊按:此章言毋此四者,然後方得個隨時之中,方有與天地相似之德耳。又不當只贊個‘絶四’底廓然境界,以當個至德正面。若無此廓然大公時,固無以盡善之至,而只馮廓然,卻不論聖人所以行底如何,則倒只成老莊空蕩。困勉録曰:‘當與“無適無莫”章參看。“適、莫”内各有“意、必、固、我”。又須知四句外,尚有“義之與比”一句意思。’又曰:‘此正於作事上想見聖心之虚。’又續困勉録曰:‘此章即就上章看,便見他人無論從衆不從衆,皆是“意、必、固、我”;聖人無論從衆不從衆,俱非“意、必、固、我”。’竊謂:此般講説,真得切解。若語類以下諸條,非不精深,只是就章論章,所以少涉襃奬光景。益信編次意不可不察。○退録曰:‘意、必、固、我,是當事俱到之境,似不必分在事前、在事後。’竊按:看來‘意、必、固、我’原是作事上一片境界,而此必排分為得者,先説個‘意’,擬發動之關,以見工夫着手處。而所以‘意’者,‘必’也;所以‘必’者,‘固’也。終説私‘我’之本。推源所從,而害道實狀無不見露,然後凡人所以妨德的根窠可拔,事狀莫廋,而着力有地,克去有方矣。其實為此排分,非為四者各事各發,更勞四般毋法也。實實意會,自當知之。○又若‘意、必、固、我’在物累上,此不但聖人所無,凡有志行道之士,舉不當擬議。而最難是作善上‘意、必、固、我’。如或四者些在,既無善理,善又無到至之理。所以若論聖人至德,必也絶此方得。此説似與陸九淵‘善亦害心’之説相近,然彼卻主意不同。彼反以所為害者歸咎在善上,所以不是耳。若論聖門工夫,原當在為善上推論四病,以見當無者此爾,何遽論及物累上乎?若論物累,只此物累當去,又奚論所謂‘意、必、固、我’?然則講此章,斷不當避嫌近彼而自誣實境。不然,聖門又豈以‘無伐善、無施勞’為志,而‘有若無、實若虚’為事乎?○又當從衆人立見,以想個四般病根,以為克去絶毋之方耳。到絶毋了,又不妨自有個聖人的‘意、必、固、我’。其意必誠,非無意者;至善為期,非無必者。擇善固執,何嘗無固?反求諸己,何嘗無我?然而但不似我輩所以為‘意、必、固、我’耳。讀者只當會到聖人要無底,正是我輩私小見解。不要説做聖人‘毋意’,便作無營為相似;聖人‘毋必’,便作任虚空相似;聖人‘毋固’,便作無操持相似;聖人‘毋我’,便作齊物我相似。若是,反入他家邪説,大不是聖人本旨。故語類有問:‘我,是有人己之私否?’朱子曰:‘人自是人,己自是己,不必把人(己)對説。我,只是任己私去做,便於我者則做,不便於我者則不做。只(關)〔管〕就己上計較利害,與人何相關?人多要人我合一,人我如何合得?[8]’竊按:此一條所論,極為通暢,正當推移看聖門真境。
吕晩村曰:‘聖人難形容,記者尋出反託之法,如畫雪者染空地,畫丹者渲旁天,皆是無中生有。不但聖人不知有四件,並不曾有絶四件事也。四件是極粗名目,如何形容得聖人?形容全在毋字。必推到極盡處,方是孔子之毋。’竊按:聖人難形,初非怳忽難形,難形處卻在這般心頭着實地耳。何曾是四件極粗,不足形容。但當於四件上細察到極,想出聖人成德形容。又不但形容聖人以為能事止此,終當看出聖人用功實際,方為真得。晩村所謂‘聖人不知有四件’云者,自不成理。不知有四件,何以細察到精、克去到盡否?明明有‘子絶四’三字,況可謂‘並不曾有絶四件事’乎?終須以用力精盡地頭為聖人立則,不當以本無病患推尊聖人。此等議論,非不好聽,而其於聖工發明反不勝晦。不可不察。
竊按:此章特記‘四毋’者,所以表見大聖人隨時制中際,燭照無礙、轉環無滯底樞關、原故耳。有意學聖者所當深體也。自下章因言‘無必’之必、其如予何。‘無固’之固、多能鄙事。‘無我’之我,叩其兩端。而第八已矣。章收結以‘無意’之意,而夫子之為夫子者,見矣。
子畏於匡。集注曰:畏者,有戒心之謂。匡,地名。○正義曰:‘子畏於匡’者,謂匡人以兵圍孔子。按史記世家云:‘孔子去衛〔將〕適陳,過匡顔剋為僕’。‘匡人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於)匡人,而顔剋者,故陽虎之御也。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貌又類陽虎,拘焉五日。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云云。’與此正同,是其事也。[9]
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正義曰:孔子以弟子等畏懼,故以此言喻之。兹,此也。言文王雖已死,其文豈不見在我此身乎?○集注曰:‘道之顯者謂之文,蓋禮樂制度之謂。’張南軒曰:‘文也者,所以述是道而有傳也。’竊按:文即道也。非道之外又自有顯底謂之文也。蓋從其體道理得曲折方便,有妙理成知覺的,是之謂文。故退録曰:‘不曰道而曰文,以統言也。若汎稱道,則自是天地間典秩固在,下文不應言喪不喪。此言以己存喪,則是從己所得底妙理知覺者言,與汎説道者自是不同。所以集注以‘禮樂制度’説。然愚恐‘禮樂制度’四字亦依是道字汎稱,猶不見‘文’字神理。‘文’字自前篇‘學文’之‘文’。凡將聖門説‘文’處湊來參看,自可會得。
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喪、與皆去聲。○正義曰:後死者,孔子自謂也。以文王既没,故孔子自謂己為後死者。言‘天將喪斯文’者,本不當使我與知之。今既使我知之,是天未欲喪此文也。○語類曰:死字對没字。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馬注曰:如予何,猶言奈我何也。天(既)〔之〕未喪(斯)〔此〕文,則〔我當傳之〕,匡人其〔欲〕奈我何?言(必)〔匡人〕不能違天〔以〕害己也。[10]○李都梁曰:聖人分明得與於斯文,則天之未喪斯文,自是現成有據底。‘將喪’二句,先反言以決之。
語類曰:‘與“天生德於予”意思一般。’或疑:‘既是一般,彼以德言,此以文言,何也?’竊按:彼汎言而此詳説也。彼只是求欲殺之,此則已被匡人圍得緊了,生死殆若無奈彼何,故其自斷之辭益切且詳,無不從畏字解釋。若無其畏,則亦無從解到此境。今必欲周旋畏字,要説做聖人無畏,究竟看來非無然者,而不知全章語意皆從畏字發明。不然,卻是無端説話,反不見聖言精華。
或疑:‘言“文”處,不言他聖而必言文王,何也?’竊按:‘文’字即當以中庸所稱‘文王之所以為文’意參看,得‘文’字真境。然則固當就德論文,而須見其纖毫曲折、詳悉到盡處。此正德之所以純而不已者也。若是,‘文’之一字,非文王當之而誰?言文王,則自堯舜以下合湊成就,直至周公,只是成文武之德,故聖門論道,必稱文武。而此直曰文王,則見萬古之言文者,都從文之所以為文上得實。尤見言文的,不是汎稱之辭,而乃是備盡詳密,即聖人所以為聖人底德也。斯‘文’也,直是天經地義,達則兼善者以此,窮則獨善者亦以此。聖聖孳孳,成就同此。無彼此之分,無古今之殊,只此個文作業傳統。故文王既没,而此文則在兹。退録曰:‘不曰吾而曰兹,指所事也。夫子之所事可知,而文之在夫子從可斷矣。若是,則與天為一,而必無喪此文之理。故以己之得與斯文,斷不喪斯文之證;以得與斯文之予,斷不死匡人之命。然則狂鋒之肆虐也,此身之不死也,雖不可必,而天之不喪斯文則可必。斯文之不喪可必,則匡人之不能肆虐也,聖身之終然不死也,從可必矣。何者?吾之所事,即文王之所以為文者,而與天為一,則天必不喪此身以喪斯文也,明矣。故先反轉説必不喪斯文之故,然後方斷其‘無如予何’。聖言周旋之間,恁地慎重,恁地謙抑,初非大言自任者類也。此又當看。○或又疑:後死之得與斯文也,係人自為,何關於天,而聖人乃以此歸功於天也?’竊按:因文王之文,而我得以為文者,正見斯文之為斯文爾。何者?天經地義,無彼此之分,無古今之殊,故也。不然,若他件道理雖同此事,而必彼自我自,古今先後本不相關,何以以我與彼得乎?何以以彼為我得乎?故於我得述古而古便成我處,足見所以得與底緣由,此莫非天造地設的此道理使然。故德曰‘天生’,聖曰‘天縱’,終見聖人之道自是本天,而此道理所以終歸之天也。聖人自知非自作自為,見個斯文制設的根本,己得與文王同歸一片者以此。故以得與斯文歸功於天,而畢竟不喪斯文的天意本明。此非知道者,何以信及?○此章苟了大意,其於‘文’字上道不喪、文有喪之辨,本不當為;其於‘天’字上理天、數天之分,亦不當及。但看此道通天,吉無不利之實而已。即首章罕言底三者,到此見無不得致而自成罕言之故,無不明矣。總可見至德極量所到之驗。夫所謂‘下學上達、知我惟天’者,不其然乎?然則其不能以得志行世為受命之驗,而堇以不受匡人之害為吉無不利之極,何也?曰:‘由我之存亡,而此道之明晦以係,將以開萬世之化而垂無窮焉。故不足為法則,雖得志不貴者,以此也。然則傳斯文於後世,開太平於萬古之外,復有君子之所利乎?況匡人無知狂鋒,初不可義理度量,而然且無如此何,則凡天下無復有撓閼得此也,明矣。到底見斯文天經必保佑之理也。○或又疑:此亦是‘如命何’之意,而必曰‘如予何’者,何也?竊按:若寮倉之所為,關係不過一時之行抳,猶曰‘無如命何’,況此生死所關,斯文存亡擔在此身。彼所以‘無如命何’者,直是‘無如予何’耳。真可見一身是天的全面,又當見退録所云‘所以畏者在此耳’。至若一時之行抳處,只當言一時之命耳。所以不同,其旨一也。退録又云:‘所可恃者,文在也。此吾之實爾。此而不喪,復如予何?’以愚看來,若於斯文之傳無所損焉,則彼得害己,而亦依是‘無如予何’矣。退録之云,蓋為此爾。然此在推説餘意中,恐非此章正旨也。未知如何。
竊按:自此章以下轉轉發明,夫子之所以為夫子者,盡矣。故第八章係之以鳳鳥、河圖。鳳鳥、河圖者,天所以垂禎祥於前後,而表大道之終始者也。其不足以盡夫子之為夫子者乎?
大音泰。宰問於子貢曰:集注孔氏曰:大宰,(大夫)官名。或吴或宋,未可知也。○杜氏曰:‘按春秋時以大宰名官者,唯吴宋與魯耳。’四書釋地續曰:‘鄭康成注以為吴大宰嚭,以子貢數使於吴。然檀弓:“吴夫差侵陳陳大宰嚭使於師。”而孔疏謂:“與吴大宰嚭名號同而人異者。”是孔子先後兩居陳,識防風之骨,辨肅慎之矢,與測桓僖之廟災,皆在陳事,故陳大宰以為問。屬吴似不若陳。“縱、多能”,不指上數事。集注亦不當遺或陳二字,可知也。’竊按:想大宰之官,列國或多有,但經傳未見耳。此章大宰固未知是指何國,且此不關章旨,故文不係國。今亦不必深究。
‘夫子聖者與?平聲。何其多能也?’集注曰:‘與者,疑辭。大宰蓋以多能為聖也。’竊按:見‘何其’二字語氣,蓋大宰的見孔子多能,而從疑到為聖。然猶疑多能未遽是聖,故設個‘與’字疑辭。彼但未得聖又多能的至德真境耳。其從多能看出聖道,則見解不差。故下文夫子以為知我。
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集注曰:‘縱,猶肆也,言不為限量也。將,殆也,謙若不敢知之辭也。’退録曰:‘將,未敢輕定之辭,與今所云“意者”相類。’竊按:‘未敢輕定’固是‘謙’意,而此實緣天縱之故不能限量耳,亦非實能限量而故意若不敢。若是,則猶不見孔聖實際,子貢之言只成襃大矣,何以得天縱二字精神?○聖人做得恁地如此,而此言‘天縱’,愚不肖皆天限量之乎?竊按:天縱,只是言不限量得天成,非言有造化翁者偏去放縱他使然云爾。若使賢愚聖凡都係造化者限不限使然,則聖門論學引進之旨皆為强具空設乎?○集注云‘聖無不通’。竊按:聖字只是臻極之名。聖又多能,方見無不通意。此節‘天縱之將聖又多能’八字當一氣讀,見夫子之聖,是多能底聖,有非偏成獨至之聖;其多能,是臻聖底多能,有非汗漫駁雜之能。此不可以一言為盡,故必言‘天縱之將’,然後説其‘聖又多能’也,非言聖自為聖,而兼且旁及多能云爾。
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竊按:此言大宰果知我也。若據大宰所見,未必是真知孔子者。而在夫子,方因大宰‘多能’見解上將有發明,故特提大宰所言者以為知我。此只是平白正説,但不曾謂賜不知我,而大宰知我過子貢也。每緣此節中未看得所發真義,故林次崖單主謙辭意,謂‘孔子但以大宰之所稱自居’,以為推聖不敢當之義;語類單主聖人氣象,所謂‘知我,是説大宰也知我’,以作聖人待人温厚之義。皆於此節發明真旨恐未説破。詳見下。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正義曰:言吾自少貧賤,常自執事,故多能為鄙人之事也。此又説己所以多能之由也。○大全朱子曰:‘鄙事,如釣弋獵較之類。’汪武曹曰:‘大宰所謂多能,如識防風骨、辨肅慎矢之類。’竊按:如牛羊茁、會計當之屬,皆當該看‘多能’内。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竊按:此君子指古之君子,以有位言。此必知然者,以其承上文賤字對説,故也。大抵萬事必親執踐歷,然後方習熟成能。夫子實少賤,故能於事多。然若古君子,必無親執踐歷之勢,縱有所能,如何多也?然其實只是多能,未遽為聖,故夫子因以為辭聖居能之辭。而究竟看來,夫子所以超越古人處,不分在聖,而其分在多。以其因多能之故,不但是聖,得為天縱之聖也。此一段語雖非夫子自誇之辭,讀者當從旁想得聖學真際,方是善會。
牢曰:鄭注曰:‘牢,弟子琴牢也。’正義曰:‘家語弟子篇云:“琴牢衛人,字子張,一字子開是也。”’‘子云“吾不試,故藝”。’正義曰:‘試,用也。言孔子嘗自云:“我不見用於時,故多能技藝。”’集注曰:‘言由不為世用,故得以習於藝而通之。’○蒙引曰:‘記夫子此言,以琴牢之言實之。’或疑:琴牢一段,只是‘少賤多能’語疊設耳,有何發明而載之章末乎?竊按:看上文‘鄙事’,或似賤時迫不自已之執多能,或似聖人偶然無加損之事,所以於上節中,或只講謙謙意思,或只論温厚氣象,到底無發耳。及到此節,承上‘少賤’字,换以不試二字,承‘多能鄙事’句,换藝之一字,然後知少賤,非讓德見廢,實是有具未試之時也;所能鄙事,非餘事當捨,實是少不得合臻其極之業。終見不試未足為聖人欠事,而適足為致藝境資。藝不是聖德外事,藝極多處,即可論‘縱聖’實際。‘琴牢’一段所以發明精采者,極令人有意會領得者矣,以結章末,豈無其旨?
竊按:此章藝字當與上章‘文’字同看其量,而但‘文’則從其‘盡曲折、致知覺’者立言,‘藝’則其事實耳。凡文、藝字,皆當以此為分,其實無二也。然則凡孔門論大道處,必説文説藝以為盡頭者,何也?大抵道理,必以聖為極。而若只説聖,則自方真之聖、聲音之聖,直到清之聖、和之聖,只是一般聖字,但看所聖者以為分。若夫孔子所聖,則不惟是清、和、任等為聖,卻是集衆德之聖也。此固堯舜文武自來法門,正當於備文盡藝處以見其集成規模。至我夫子,更是集成千古,莫不即前聖之綱而詳其條,因前聖之意而推其細。若是,所謂‘備文盡藝’,自成為我孔氏法門。況孔子少賤,賤則值多鄙瑣,處事之境地自備;行多拂亂,用心之造詣自細。又不役役當世之務,故用力既專;且自少而然,故所專者又久。然則孔子所以賢堯舜,拔羣萃者,非其生之有異乎人也,其實處地使然,而抑人功之所致也。故當就其無事不臻、無微不體上,看出孔子之所聖如何而已。今夫大宰固未必知孔子者也,偶見外面,因以驚訝其多能,遂以此疑其為聖。夫止是多能,有不當斷其為聖,故子貢説明‘聖又多能’義,以見孔子之所聖,殆非他聖人之所聖云耳。若其以多能論聖,則其言亦足因之,有可發之旨,故夫子以為知我,言其得我所以為我之實也,因言其所以多能之故。由其‘少賤’語,若謂處地偶然,屑古人之不屑,有欿然不自多之意。然其實聖在所不能辭,而聖乃多能底到聖,則我夫子所以賢堯舜、拔羣萃處,正在多能到鄙,無事不能中耳。其於天下之事,用之有不分外曲折,得精采自别者乎?至其作範萬世處,莫不於是乎作則。大哉!我夫子如天之聖,無不由不試,故致就得成者。故以琴牢一語斷之章末,何等丁寧明晰!此章凡四段説話,正有節節發明旨義。而讀者每於大宰一語看做無知妄語,琴牢一語看做無味疊語,去頭截尾,只講子貢、孔子兩段説話,而孔子自語只成例謙,則子貢一段又只成無端襃大語,通章無歸趣所在,何以得著書者本意?論聖垂則為萬世指路作範的苦心,索然盡矣。
或疑:‘苟使道理無失,則奚有於藝?而必藝之,言聖人之盡乎?’竊按:若使藝而止藝,則誠不足為德。聖門論藝,豈以藝為藝而止乎?大凡道理,未嘗徒行。藝以為器,而實事著矣。設有為君親射敵御馬,若或射不中遠,御不順軌,至貽君親之憂,則縱自為忠孝無失,而其何以自明為能忠且孝乎?藝之所關,此可見矣。細推旁通,凡行道理處極盡、未盡之差,都可以藝之欠足論其精粗。故行道理者,若不要恰盡成就,只是善可自好,則無藝亦可矣。不然,如欲事君長者,必以盡君長之事為忠;如欲事父兄者,必以盡父兄之事為孝;區處民物者,必以盡民物之宜為德,則究竟何以舍藝為得乎?後之學者既失聖人之旨,及見聖門中必言乎藝,則輒以無不知為心,汎以求之駁雜無用之地者多,而乃儼然自謂聖人多能止於如此,此不過以大宰之見見聖人耳,豈聖人之事乎?世反有矯此而過者,動欲以藝為末、為外,而為不屑之論者,近代之陸王是也。彼不知道而徒爾懲美於世儒之弊,則無怪其反墜寂滅宗旨,顯與聖法背無餘地矣。今之志道者,每常不入於世儒之弊,則必歸於陸王之失,轉相矯狂,迄無就正,惜乎!學者能兩察乎其間,而櫽括於此章,則必有歸真鑑轍,行當得學聖門路矣。
竊按:何以謂夫子之所以為夫子者乎?擬之文王之文,得其範圍,而猶是汎稱。稱以‘多能’者,似乎着題而未細。説到藝字,可謂細矣,而猶未見直窮盡極之量。直到第七章‘空空、竭兩’語,然後夫子真功可以仿像。此之謂第五章以下轉轉發明夫子之所以為夫子者,盡矣。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集注曰:‘孔子〔謙〕言己無知識。’竊按:既曰‘有知乎哉’,又曰‘無知也’,所以深明其本無知也。蒙引謂:‘當時必有稱夫子無所不知者,故夫子辭之。’愚謂夫子之有知,自是見成底,亦不必補‘稱知’一段義,方為語此緣故。但玩吾字,若曰:‘吾之所以知者,非本有知也,乃如下文所云以得之云爾。’
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音口。其兩端而竭焉。’正義曰:‘空空如也,虚心之貌。叩,發動也。’趙氏曰:‘叩,乃叩擊有發動之意。’竊按:叩字分明是我字下叩字,則知謂我去叩發他底,非謂為彼叩發我底云爾。○集注曰:‘兩端,猶言兩頭。言終始本末。’李光地曰:‘但有至愚之人問於我,我亦必叩其所疑之兩端而反覆竭盡耳。凡人心有兩端,故疑而問叩者,推究以發所疑之兩端也。’○語類問:‘“竭兩端”與“執兩端”,如何?’曰:‘“兩端”也只一般,猶言頭尾也。執兩端,方識得中;竭兩端,言徹頭徹尾都盡也。’竊按:正是要執,故須竭。執兩端,只是大汎説;竭兩端,從推盡其細微曲折底精密工頭言。
竊按:此一段言‘設有鄙賤之人來問於我,我即空空然,便叩發其所問之兩端而竭盡之’。到底見聖人詳審,無微不及之妙。蓋‘鄙’本外邑之稱,而謂之鄙夫,則其愚陋可知,初非有知能者。況問於我,則又非自以為知者。且是鄙夫所問之事,更是瑣屑的,又不是大關義理去處。其於這等人、這等事,猶且必有取焉如此,必致詳焉如此,況鄙夫以上人稍有知覺的關緊事件,其有一之不取、不詳者乎?至於前言往行,從不須提煩矣。此章直是聖人平説真境,而從旁看來,其所以理無不取,取無不盡,極其大而致其細者,真有刻工實際矣。○‘空空如也’四字内,有虚心、無自信意見意,有不辨道理在己、在彼意,有融釋不遺一毫渣滓意。
退録曰:叩,叩發也。有鄙夫問於我者,我必即所問而叩發其兩端,竭盡無餘。聖人本無異知,就斯如斯而已,所以為大知也。○吕晩村曰:‘萬曆間,講“無知”竟入禪障,謂無知正是無上宗旨,其為害道不辨易明。此“無知”只是謙辭。’竊按:以此講入禪宗,儘是援正入邪,此固近來大弊。然若説謙辭,只做故意謙抑樣説,亦不見聖人真境。但看聖人意下廓然、俛然,常不自足之心,玩‘有知乎哉?無知也’語氣,有求索不見自己有知意,正非故意謙抑之辭也。所以雖至鄙夫所問上,莫不竭盡兩端,免不得必詳、必取至此極也。此又豈勉强為不當不如此而為者乎?然則聖人所以道盡大而德盡極者,固莫不是‘無知’上作本領致得底。唯其未達此意,故每被俗儒轉頭索窘,因借他宗以亂其説,晩村語中‘無上宗旨’之論是爾。若是,道只虚空,準的惡在?然而聖學刻苦中意味難見,則邪説之張皇易至欺人,亦不可不辨。
竊按:此章正與述而篇‘我非生知,好古敏求’語同一發明。然彼只曰‘非生知’,此則曰‘有知乎哉?無知也’,委曲描寫出不自為知的真境逼切。彼只曰好古,曰敏求,而此則曰‘鄙夫有問’,見不待古典成則而莫不取詳也。此又曰‘叩兩端而竭’,見不待作力勉强,隨處有真窮到底之妙。視上章藝字,更有推發之細。而以鄙夫所問之事,暗掣上章所多能之鄙事,以見個該括境地,此莫非第五章‘文’字中實界。其於三章推次轉明處,正有深意,讀者細心。
子曰:‘鳳鳥不至,集注曰:‘鳳,靈鳥。’正義曰:‘禮器云“升中於天而鳳皇降”。援神契云:“德至鳥獸,則鳳皇來。”天老曰:“鳳象:麟前鹿後,蛇頸魚尾,龍文龜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於東方〔君子之國〕[11],翺翔四海之外,過崑崙,飲砥柱,濯羽弱水,暮宿丹穴。見則天下大安寧。”’河不出圖,孔注曰:‘河圖,八卦是也。’正義曰:‘鄭玄以為,河圖洛書,龜龍銜負而出,如中候所説“龍馬銜甲,赤文緑色,甲似龜背,袤廣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録紀興亡之數”是也。’竊按:‘列宿斗正、録紀興亡’等説,誠涉敷衍,恐是後世讖緯之説漆成話頭耳。然其實天地萬物之象數義理,備在易中。今按一部周易,可見古人説話又不當輕黜,唯在善會。吾已矣夫!’音扶。○集注曰:‘已,止也。’孔注曰:‘聖人受命則鳳鳥至,河出圖。今天無此瑞。“吾已矣夫”者,傷不得見也。’集注曰:‘鳳,〔靈鳥〕,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河圖,〔河中龍馬負圖〕,伏羲時出。’○佐録曰:夫,總冒之義。在上則冒下,在下則冒上,於經傳用‘夫’字處類聚看可見。
大全張南軒曰:‘鳳至、圖出,聖王之瑞也。聖人嘆明王之不興,而道之終不行也。’竊按:鳳至、圖出,固是聖王之瑞,但勿作尋常禎祥,如綵雲、靈芝等類同例看。蓋鳳飛自天,龍潛自地,六律和鑾,九苞舞儀,儼然垂象,古之聖人有因之制作,以成樂化者,帝舜是也;一六,二七,三八,四九,森然著數,古之聖人有玩之參互,以創道教者,伏羲是也。岐梧之鳴,羑里之演,集合以成周道之隆者,文之所以為文也。或以之創始於前,或以之成終於後,鳳鳥、河圖,其斯文之終始乎?故必言乎此,其先鳳而後圖者,所以要終原始也。以此之不見,有‘已矣’之嘆者,正以傷道之不行,而又以見吾之可以承當得此爾,即亦吾能言夏殷禮之意也。天地所以垂象著法,可以立得大教推到無窮式樣,可以發得大化致到無窮功化者,盡在於此。而今不可為矣,故曰‘吾已矣夫’。以孔子稱吾處,吾字當看。
或曰:‘若使夫子因不得行而真個已矣,則惡在為大也?’竊按:已矣者,已矣不可興王道於當世。然則已矣此道雖不行於當世,其所以道萬世之吾道自在,即下章‘必作、必趨’等曲盡則樣是爾。自以上諸篇以來所發的行乎不行,以為無窮之道者,有若是矣。
子見齊音咨。衰七雷反。者、正義曰:齊衰,周親之喪服也。言齊衰,則斬衰從可知也。冕衣裳者集注曰:冕,冠也。衣,上服。裳,下服。冕而衣裳,貴者之盛服也。○禮玉藻曰:‘衣,正色。裳,間色。’鄭注云:‘冕服,玄上纁下。’與瞽者,正義曰:瞽,盲也。見之,雖少,去聲。必作;過之,必趨。包注曰:‘作,起也。趨,疾行也。此夫子哀有喪,尊在位,恤不成人。’正義曰:‘言夫子見此三種之人,雖少,坐則必起,行則必趨。’
佐録曰:子見,汎言見之禮也。下‘見之’,指接見之時。‘見之、過之’,都包在‘子見’字内。○少都梁曰:‘蒙引謂“過之”與“見之”對,不與“雖少”對,以“過之,必趨”内亦帶有上“雖少”二字也。’竊按:凡此三種之人,皆指汎交説,而況較己老少,必親接然後知。故上句必言‘雖少’,以見少猶且然。若下句只言過路,如何分别老少得?故直説‘必趨’,不問老少而然也。此兩句内,一從不必敬之人,以見‘必作’之敬;一從不必敬之地,以見‘必趨’之敬。作、趨,敬同,而分設對句者,以此所以見聖心無所不敬之則而已。然則今‘雖少’字與過字做對,亦自不妨。蔡説固可不必,而李氏‘“必趨”内帶有“少”字’之説,亦似衍設。
竊按:觀‘必作、必趨’,固是敬意,而其敬齊衰,所以重哀喪,亦勸人哀之意自寓;其敬冕服,所以重有位,亦勸人欲之意自寓。至於瞽,不以不見而有忽,又加敬焉。且不止言有喪而言齊衰,則不必父母之喪也;不止言在位而言冕服,則不必朝廷之上也,見敬意之無不及矣。不成人者多,而獨言不自見之瞽,則凡他恤不成人之道又可推知矣。然則聖人之敬,想無不在,而獨以三者言,何也?曰:‘哀喪是事親之終,冕服是事君之餘,瞽是師教之徒。類關三者,所以其廣敬至此,雖在等閒交接之人,降等“亦作”,歷路“亦趨”,可謂曲盡到極而不為矯情過實者,以其統本有在,歸重當爾也。聖門道理,雖於尋常動止,莫不本意詳切而狀録有故。此等不可以近於附會,忽而不察。’
竊按:以上諸章之下編以此章者,蓋以夫子已矣於見治行道無復餘望,則只當於日用隨遇之際,見其至道之所在矣。今就此等聖迹上例推善看,則其於萬事萬為上,無處不有本有條,曲盡體行,而無一時之間忽、無一分之遺漏者,無不見矣。是所謂默與天契之德,舉此措諸之道耳。所以為天下萬世道法,則不獨以當時之行為行者也,其鄉黨一篇濫觴之旨乎?其論語一書苦心之發乎?至哉大矣,編到此語,然後下‘喟然’之嘆非無故矣,而又下章察微之誠蓋有以也。
顔淵喟苦位反。然嘆曰:集注曰:喟,嘆聲。顔淵深知夫子之道無窮盡、無方體,而質美之。故先發嘆而言[12]也。‘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正義曰:彌,益也。顔淵喟然發嘆,而言夫子之道高堅不可窮盡,怳忽不可為形象,故仰而求之則益高,鑽研求之則益堅,瞻之似若在前,忽然又復在後也。○集注曰:‘仰彌高,不可及;鑽彌堅,不可入。在前在後,怳忽不可為象。’語類曰:‘高、堅、前、後,只是個“中庸不可能”之意。’○退録曰:‘仰彌高,如天故也;鑽彌堅,如地故也;瞻前、忽後,時故也。’竊按:此固是讚夫子之道耳。然顔子語中,又其體勢當察。蓋儘是高矣,而以顔子之仰,仰之彌高;儘是堅矣,而以顔子之鑽,鑽之彌堅。且以顔子之見,瞻之以為在前者,又復忽焉在彼。若是,其無窮無盡、不可測不可量底真境,無不於四句語上想得。大抵顔子所以嗟嘆切而贊美之深者,正在此也。
夫子循循然善誘人,正義曰:循循,次序貌。誘,進也。言夫子以此道教人,循循然有次序,可謂善進勸人也。博我以文,約我以禮,竊按:博文、約禮,解見第六篇二十五章。但此言博我、約我,言以此個方法,亦教我使然爾。蓋博文、約禮之方,即所以盡大道、致至德之工也。此個方法,亦依是吾夫子為人人盡此、致此地立法門耳。然則見所謂‘高堅前後’,亦不是獨運獨造底,初非他人所不可預也。○大全朱子曰:所謂‘循循為次序’者,非以博文、約禮分先後次序。於博文、約禮之中,自有引進次序。
語類曰:‘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聖門教人,只此兩者[13],須是互相發明。約禮底工夫深,則博文底工夫愈明;博文底工夫至,則約禮底工夫愈密。○大全蔡覺軒曰:‘博文條目多,事事著去理會。禮卻只是一個道理,如見也是這禮,聽也是這禮,言也是這禮,動也是這禮。若博文而不約之以禮,便是無歸宿處。’竊按:此以上數條解釋已極分明,學者合下便有着力處。通考勿齋程氏曰:‘學問無窮,必究其理,是曰博文;檢束有要,必循其則,是曰約禮。’竊按:學必究其理,理即禮也;行必循其則,則即文也。博、約只是一片工夫。朱子所謂‘互相發明’者,恐當如此究解。○蔡覺軒曰:‘不説窮理,又不説格物,只説博文,蓋“文”字上該乎理,而比之理則尤顯;下該乎物,而比之物則尤精。不説理只説禮,便是與“復禮”之禮同,禮字便有檢束,便有規矩準繩。若只説理,便汎了。更味兩個“我”字,尤見以身體之切實用功處。’馮厚齋曰:博文、約禮,夫子教人之法。然惟子淵求道之力、認道之真,有以見夫子之為我説耳。○語類問:‘博文是求之於外,約禮是求之於内否?’曰:‘何者為外?博文也是自内裏做出來。我本來有此道理,只是要去求’。‘求來求去,終歸於一理,乃所以約禮也。’又曰:‘夫子教顔子,只是博文、約禮兩事。自堯舜以來,便自如此説。“惟精”便是博文,“惟一”便是約禮。’○存疑曰:‘文有三,一是“文不在兹”之文,一是“文以載道”之文,一是“觀乎天文、觀乎人文”之文。博文工夫,此三者都要博。’然‘在兹’之文、‘天地人’之文,多於‘載道’之文見之,故博文工夫多在讀書上。其用功之序,則自近而遠,自易而難,積少以至多,積小以至大,自心身性情之德,以至天地鬼神之奥;自洒掃應對之節,以至宗廟會同之儀;自日用常行之酬酢,以至古今治亂之變化,無不探幽發微,鉤深致遠,而表裏精粗無不到焉,則博文之功庶乎盡矣。
欲罷不能。既竭吾才,語類曰:‘“欲罷不能”,如人之行步,左脚起了,不由得右脚不起’,‘是住不得處。惟“欲罷不能”,故“竭吾才”。不惟見顔子善學〔聖人〕,(正)〔亦〕見聖人曲盡誘掖之道,使他歡(欣)〔喜〕,不知不覺用到氣力盡處。[14]’竊按:玩才字,又與力字不同,才字見細微變通,無不體在。然則竭字亦與‘力窮疲斃’意不同,只是發運伎倆,無一毫餘蓄不盡用之謂。細玩當辨。
如有所立卓爾。集注曰:‘卓,立貌。’正義曰:‘卓然絶異。’○集注吴氏曰:‘所謂卓爾,〔亦〕在乎日用行事之間,非謂窈冥昏默者。’大全饒雙峯曰:‘“窈窈冥冥,至道之精;昏昏默默,至道之極”,列子之言也。此章學者易求之高遠,故引吴氏之説以明之。’竊按:所云有立,即博文約禮上弗畔者,是則中而已。卓爾者,亦不云真有所謂卓爾者在我面前,直是形容其所立之象也。此固未嘗不在日用常行之間,而亦未嘗不躍然超乎日用常行之上,以作萬化之本。則信乎其心可得以思,目可得以見,言不可得以形,形不可得以模,亦何嘗無窈冥昏默者?但彼自指其所謂道,則可矣。若吾道,則以此形容,反是粗混不明。聖門文字,無此等説話。○林次崖以如字為謙辭,愚恐不是。自首節蓋曰‘高、堅、前、後’,則已見是‘卓爾’底模象。又曰‘仰、鑽、瞻、忽’,則已是帶如字神意。但彼則汎説,而此乃的指而言。猶不可以定其名目,故曰‘如有’云爾。不是初無而特强稱其如有也,又不是實能指定而謙若不能也。○語類曰‘卓爾,是聖人之大本立於此(而)以酬酢萬變處’,即首節‘高、堅、前、後’底,今看得確定親切,不是離‘高、堅、前、後’之外别有所謂卓爾者也。
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正義曰:末,無也。言夫子既博我以文〔章〕,又節約我以禮節,使我欲罷止而不能,已竭盡我才矣。而其所立有卓然絶異者[15],己雖欲從之,無由得及。言己雖蒙夫子之善誘,尤不能及夫子之所立也。[16]
集注程子曰:‘此顔子所以為深知孔子而善學之者也。’胡氏曰:‘無上事而喟然嘆,此顔子學既有得,故述其先難之故、後得之由,而歸功於聖人也。“高堅前後”,(語夫子之為夫子也)〔語道體也〕;“仰鑽瞻忽”,(求所以得其方也)〔未領其要也〕。惟夫子循循善誘,〔先〕博(之)〔我〕以文,〔使我知古今,達事變〕;〔然後〕約(之)〔我〕以禮,使我尊所聞,行所知,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飽。是以欲罷而不能,盡心竭力,不少休廢。然後見夫子所立之卓然,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是蓋不怠所從,必求至乎卓立之地也。’○大全張南軒曰:仰之彌高,愈進愈難攀也;鑽之彌堅,愈鑽愈難入也。瞻之在前,若不及;忽焉在後,則又過之。蓋得其中者為難也。夫子則循循善誘,從容不迫,以其序而進之,使我自不能已,盡吾之才以求其極。則見夫所立卓爾,蓋至此非力之所能為。此顔子所以喟然而嘆與?反覆詳味,則顔子學聖人始終之功,孔子教人先後之序,與夫聖人之道之至,則可得以研求矣。○竊按:夫子之教,顔子之學,博約而已。顔子於此已能欲罷不能矣,已知竭其才矣,已見所立卓爾矣,到此反以為‘欲從、末由’,何也?程子曰:‘到此地位工夫,直是峻絶,又大段着力不得。’語類曰:‘到這裏自覺得要着力,而無所容其力。’陳潛室曰:‘非人力所能為矣。但當據其所已然,從容涵養,勿忘勿助,日深日熟,則亦將忽不期然而自到,非今日之所預知也。’以上諸條,其可謂得聖工之情否?曰:朱子云‘“末由也已”,不是到此便休了不用力。但工夫用得細’。詳玩此語,可以決訟矣。原來顔子既得聖師真(績)〔積〕力久,至於見卓,則其去聖也不遠矣。尤宜加倍用力,有如行萬里,步蹀愈往愈勤。今反謂不用力,可乎?然則到此用力,當如之何?且就博約上,博之又博,以至於致廣大;約之又約,以至於盡精微。廣大精微,初無限際,而通神知化自在其中,是所謂聖人卓爾處,顔子所見為‘欲從、末由’者指此爾。至道在前,而咫尺毫忽,常苦緯繣,曷不更加汲汲乎?此是忘食忘憂,純亦不已的境界,莫不‘欲從、末由’四字上看出真誠。恐不容一時優游,坐待豁然,如狐禪欺人之説也。○夫所謂‘着力不得’者,為恐有正助之失耳。聖門豈曾以正助為之着力,而不正助仍為不着力否?‘欲從、末由’之誠,正是前後聖賢修述傳統的心脈真訣,一毫誤看,去道千里,安得不惕念致察?○或疑:以顔子之學,猶有‘欲從、末由’之嘆者,何也?曰:‘道大無大,天且不足,況於人乎?故聖人去道益親而望道如未見,德行加修而檢身若不及。此固前後聖人同一苦心、所以為盛處,便可見非此莫趁此道理無窮也。顔子‘末由’之境,正亦如‘未見、若不及’之意,即無非進道之誠也。但當由此個誠切不容不爾處,覰破出此道理無窮之量,以為模象得孔子至德地,方為切解。周子所謂‘發聖人之藴,教萬世無窮’者,正此謂也。
正義曰:‘此章美夫子之道也。’竊按:此章承以上諸章義,美夫子之至德大道也。首言‘彌高、彌堅,瞻前、忽後’者,直是總贊其至高至堅、測量不及之大。繼言循循之誘,博約之方者,見夫子於人常全畀此道之妙,然則夫子未曾有慳秘之奥也。又言‘欲罷不能,既竭吾才’者,見自身於此未嘗不盡誠殫極,然則顔子庶幾無未到之極也。然且云‘欲從、末由’,到底見夫子之道之大,有若是無窮,此姑正意也。若於‘循循、博約’上,其夫子不倦之教;於‘不已、竭才’上,其顔子所至之學;於‘欲從、末由’上,其養熟境界,顔子分數,則非不伴見。但此章非為此而設也。當玩取大意,以見發明所在,可矣。○自‘循循’以下,直至‘欲從、末由’,只是解釋首一段意耳。蓋顔氏所服者,循循之教。而所以為循誘之教者,又是博約之方。則認得其所謂高者,非躐非虚;而所謂堅者,非揣非詭。謂前謂後,又豈是妄度安排底光景?以其次序,則有不得不攀緣趲躋的階梯;以其工夫,則有少不得拓擴體實的程規。所以其設欲罷止不可得,設欲苟簡草率終不可得,以至竭其所有之才,則可見其自始至終,無一時間斷;洞表徹底,無一毫自欺,如何不見得個‘高、堅、前、後’親切著明,而知夫所謂‘彌、忽’境地、‘末由、從’底無限極頭乎?集注所謂‘所見益親’者,蓋謂此也。然而慎勿徒讚個顔氏地位便罷,注眼處只在會得此道理如何耳。從前讀者見首節,則輒謂是未領其要之語,已是意無歸着;見‘循循’以下,則只説個夫子教人之法,亦非正旨;及見‘見卓、末從’語,則或説着力不得境界,或説未達一間分數。大抵此正是着力去處,而反言着力不得,卻非聖工實際。此正是顔子開示學聖的真訣,而又反煞定是未達一間處。殆若天限相似,有失聖門真功。且使章旨首尾乖剌,首節只似東西撈攘,枉用心力,時語有何見解?忽頌夫子引進之法,竟無所效,而依舊末從,是將歸咎在聖教未盡與?抑將歸咎在顔子駑劣與?倒不見成,則更説個力行所不及境界,而道只成没把捉物件;更説化不可為分數,而聖只成準的外人物。此不但章旨難安,恐不免妨工害義,學聖一路大故漫漶,盍求所謂大意所在?
竊按:此章發嘆無所指的,而直説‘仰、鑽、瞻、忽’者,正因以上所論的至德大道而言,則已不是汎稱之道。況明明説‘夫子循循’云云,而即云‘欲從’,則明是指夫子而言也,就此又無。但説汎個此道理無窮,即當見吾夫子所以德此道得盡無窮處始得。故道不可窮,而惟當視夫子為準,則道未始不可窮矣;夫子不可從,而又當以此言為方,則夫子未始不可從矣。讀此章者,既能求見吾夫子至德大道無窮限量,以為模象立準地。然後即將夫子所誘的‘博、約’二句中工夫,與顔子所致的‘欲罷’二句上功力,以為窮趁個此道此德地而已,此章大意至斯畢矣。
子疾病,包注曰:疾甚曰病。子路使門人為臣。鄭注曰:孔子嘗為大夫,故子路欲使弟子行其家臣之禮。○集注曰:夫子時已去位,無家臣。子路欲以家臣治其喪,實尊師而不知所以尊也。
病間,如字。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集注曰:‘病間,少差也。’正義曰:‘當其疾甚時,子路以門人為臣,夫子不知。及病少差,知之,乃責之,言子路久有詐欺之心,非今日也。故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林次崖曰:‘“久矣”,舉平日言。’竊按:只此一事而輒言‘久矣’者,為若無行詐本領,必無到此偶然之理故耳。
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正義曰:‘言我既去大夫,是無臣也。(而汝以)〔女使〕門人為臣,(作)〔是無臣而〕為有臣(者)。(然)如此行詐,人蓋知之,〔是人不可欺〕,故(曰)〔云〕“吾誰欺”。既人不可欺,乃欲遠欺天乎?[17]’集注曰:‘欺天,莫大之罪。引(而)〔以〕自歸,其責子路深矣。’
林次崖曰:‘子路只是見理未到,本心未必欲行詐。然理不當為而為之,是亦詐也。’李都梁曰:‘子路之心,本欲尊夫子,原非為詐。然陷於不知,則心雖不詐,而所行者已詐矣。’竊按:子路此事,不必遠引‘理’字、‘知’字見其不是,直是以無為有,此便是詐。苟是詐了,又不當原其無欲詐之心。設以心言之,子路當日豈不知所無之臣而為之乎?但援宜一失,以致此詐。既是詐行,又奚以無詐心為辭乎?心迹分别,到處無益。語類直説‘只有一毫不誠,便是詐也’,此可謂無間然矣。然以愚看來,心與行既不當别,則其所不誠心頭,又豈有大小之别乎?但以所當着底事件大小,分大小耳。然大件得詐,只是小件詐得底,不辦别樣心事去詐得大。今夫孔子曾經大夫,則以臣治喪,不至為僭。且子路以此可以備禮尊師,則亦未必非。然則子路此事誠是過差,而初非大故。夫子特地深警,不止曰詐而曰行詐,明其為有心底作為也;不止曰行詐而曰久矣,明其為素來底本領也。且此特是微故上差失,而所以其鄭重到此者,聖人眼中初無心迹原情及大小區别耳。今看語類中不誠二字,已是過原詐失。而既説到詐底心頭,則又何有一毫、泰山之分乎?讀此章者,當見這道理無小不大、無微不著的實境,以求聖人戒慎真際,則學聖有地,而其於著書者發明苦心,庶不孤負矣。○又按:此又非其咎,則子路實任,而夫子故為責子路地自引也。大抵子路之詐臣,其實為夫子做得底,此事若遂,則終不免致吾師於欺天之地耳。故夫子云然,殆非一時故意勒加之訓也。大凡論道理處,事必有主,迹必由情。明明是出自子路,而夫子猶據主自引,況實實是迹著行詐,而更可原其本心不然乎?信知林李為子路周遮之説,為其不明此耳。但此不關大差錯事件,而夫子自看做莫大之罪,所以雖微失細故,必無涉犯近似之理,而聖人至德之實從可見矣。
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馬注曰:‘無寧,寧也。二三子,指門人也。就使我有臣而死其手,我寧死於弟子之手也。’正義曰:‘言〔就使我有臣〕,且我(等)〔與〕其死於臣之手,寧如死於其弟子之手乎?[18]’竊按:既以門人為臣,則臣亦弟子,非别人也。而謂之弟子則直而正,謂之臣則詐而不正。聖人循名責實之嚴,皆此類也。○大全曰:‘惟有“無”字、“乎”字,故可訓“無寧”為寧。’竊按:寧字是猶勝之辭。無寧之為言,只是云死於弟子之手,得無猶勝於臣之手乎云爾。今訓‘無寧’為寧,雖因‘無’字、‘乎’字得意,然且須活看,‘寧’字意已自足。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孔注曰:‘大葬,謂君臣禮葬。’馬注曰:‘就使我縱不得以君臣禮葬,有二三子在,我寧當憂棄於道路乎?’正義曰:‘言必不至死於道路也。’竊按:若不至棄道路,則斷不以大葬為榮而强為之。聖人安分之心,皆此類也。
集注曰:‘且予’以下,‘又曉之以不必然之故’。退録曰:‘“無臣而為有臣”以下,凡三節,一節以理言,二節以情言,三節以觀美言。於理不可,於情無益,於觀美無損。反覆條辨之者,所以深明為臣之不當也。’○竊按:推本子路所以遽然自斷以無為有,乃為夫子謀至於欺天而不覺其非者,無他,只緣以夫子之尊,没於弟子之手,謂不如有臣之為禮備也。禮有不備,謂不足於尊夫子之道也。此所謂援宜一失,以致此謬爾。夫子知其然也,故既以欺天大罪明正其失,而從説二三子之未必不如有臣,及自己見境未必至死道路之境,則何必為一毫為觀汎節之事乎?總見子路所援之義舉所不必,此何庸插入為吾師謀中以累聖德哉?故夫子不惟正其罪而示警,從又原其情而條辨。申申詳懇之際,終見聖人小亦做大,莫不慎戒密察,都洽至當之妙,正就此等處發來。
集注范氏曰:‘曾子將死,起而易簀,曰:“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子路欲尊夫子,而不知無臣之不可為有臣,是以陷於行詐,罪至欺天。君子之於言動,雖微不可不謹。’竊按:此與曾子事有相倫者,然曾子華睆之簀,卻屬奢靡不正;孔子門人之臣,卻屬欺詐不實。曾子之正不正尚易,孔子之實不實尤細。且夫道理原無微小耳,又不是聖人眼中看小此等而謂姑當謹也,必待看真得此境此心,然後方見夫子所以為至德大道、無窮體段。辟如天地,若一度罅隙,何以成其大?一時間斷,何以成其久?上章顔淵所發嘆的至高至深、測量不及之大,正在乎此境此心而已。且‘博約、竭才’之下繼以此章處,不惟見聖門大方,其逐事上做去密際,亦有可以例推領略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