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問答
【题 解】
論語問答作者車鴻,詳細生平無考。本書收録於其文集雲溪集卷四經義問答,在論語中選取十個條目,參照學庸論孟的相關部分提出疑問並引用朱程注解及小注中諸家學説做出邏輯嚴謹的論答,但大致不離宋代性理學説。原稿有題下注文‘庚子’。(崔錫起)
論語,子曰:‘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又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聖人於此必有一從之規,而由前則從郁郁之文,由後則從先進之野者,何歟?
郁郁之文,乃文、武、周公視夏殷之禮,而參酌損益,文而得中者,故夫子從之。‘先進於禮樂,文質(適)〔得〕宜’,今雖曰野人,而實彬彬底君子,故夫子亦從之,則‘從先進’乃‘從周’之意也。此非一從之規耶?以監二代之言觀之,可知其所謂郁郁者,為周之盛時盡美之文也。故尹氏曰:‘三代之禮至周大備,夫子美〔其文〕而從之。’以先後對舉,而夫子謂從先進,則可知其所謂君子者,乃周末文勝之史也。故程子以‘時人之言’釋之。然使夫子得位以制作,則必有損益‘四代’,亦有以義起之以為‘百王不易之法’,如告顔子‘為邦’之問。而既不得位,故以‘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之説,及從純冕之儉、拜下之禮,與繼周所損益之言推之,則聖人之微意可想矣。
論語曰‘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而至‘興於詩,立於禮’,乃不言書而言樂,何歟?
‘詩以理情性,書以道政事,禮以謹節文,皆切於日用之實’,故夫子雅常言之,非如‘罕言利命仁’,‘不語怪力亂神’,及‘性與天道不得聞者’也。至於興詩、立禮、成樂,乃學者初中終所得效之次第,非學者傳授之次,觀集注‘卓然自立、義精仁熟’之語則可知。而書乃‘道政事’者,則學者誦習而已,未有踐位行事之實,豈可以並言於得效之次耶?故程子以‘誦説而已’釋之,朱子謂成功而言。此所以不言書而言樂者也。且謝氏謂兼詩書禮言,‘因學易〔之語〕而類記之’,亦言易之證也。
論語曰:‘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十人之多於五人明矣,而夫子乃以為‘唐虞之際,於斯為盛’者,何歟?
舜臣五人,乃虞廷臣之尤者也,則猶有其餘之賢者可知也。武王之十人,乃兼婦人而言,則更無其餘之可言者可知也。且以才之優劣論之,雖十人之多,尚不及五人之賢。況兼唐虞而言,則如周十人者,豈特五人而止乎?觀於‘舜命九官,濟濟相讓’,又‘舉八元、八凱,咨十二牧’,則其盛於文武之際者,已章章明矣。故陳氏曰:‘豈五人之外無人乎?’
論語子張問崇德。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樊遲問崇德,子曰:‘先事後得,非崇德與?’夫忠、信、義,即德之謂也。事與德,名目各殊。在子張,則直辭以告之;在樊遲,則回轉其語而告之。何歟?
子張矜奢無實,故告之以忠、信、義,使之收歛,著實做工夫。主忠信,則有個基本而可據;徙義,則有用而漸進,皆務篤實而日新之辭也。樊遲麤鄙近利,有計較功利之心,故以‘先事後得’告之。而集注以‘猶〔言〕先難後獲’釋之,先難後獲,乃告樊遲問仁之辭也。而程子曰:‘先難,克己也。’朱子曰:‘先其事之所難,而後其效之所得。’凡‘樊遲問仁者三’,夫子先以‘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告之。仁乃‘心之德’,而夫子以執事言之,朱子以難事釋之,則事是‘為德’之事也。先做其合做底事,而有得於心則為德,各因其病而藥之,亦互相發也。夫子於問仁亦‘各因其材’而‘救其失’,譬如化工之妙,因物賦形,各正性命也。
論語,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君子‘日用云為之間’,何事為文,何事為質耶?文與‘學文’之文,質與形質之質同歟?異歟?
夫子曰‘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則義為質,禮為文。‘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則仁為質,文為文。‘入孝出弟’為質,‘餘力學文’為文。‘言忠信,行篤敬’,質也;多聞識,善説辭,習威儀,文也。誠於中,質也;形諸外,文也。行為質,言為文。身為質,衣為文。素為質,繪為文。哀敬為質,禮為文也。凡係樸實底為質,華飾底為文,故以‘形質、學文’對舉,則形質,質也;學文,文也。説苑所謂‘性質同而學文者智’是也。質是質朴、質實之義,文是文章、文采之意。質,本也;文,末也。日用事物之間,何者無文質也?然則形質是質中之一也,學文亦文中之一也,豈可以同異而言耶?
論語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孟子曰‘義之實,從兄是也’,從兄即弟之事。而有子則為‘為仁之本’,孟子則乃以為‘義之實’,其所以為仁、為義之義,可得聞歟?
有子以孝弟俱以為‘為仁之本’者,全言之仁也。孟子以‘事親、從兄’分言仁義者,偏言之者也。夫仁者,‘心之全德’而包‘四端’者也。言仁而義在其中,故有子以孝弟統以為‘為仁之本’,全言之而然也。‘仁者,愛之理’,而於‘事親’切;‘義者,事之宜’,而於‘從兄’切。故孟子以事親為仁實,從兄為義實,分言之而然也。故朱子曰‘其意亦猶此也’,張氏曰‘孟子之所謂實,即有子之所謂本也’。按:孔門每單言仁,至孟子始分説仁義,非獨於此為然。
論語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中庸曰:‘成己,仁也;成物,(智)〔知〕也。’學不厭,即所以成己也;教不倦,即所以成物也。而其所以為仁、為智者,若是相反者,何歟?
此當以‘體用、動静’分屬‘知、行’而看,方知古人所指之意也。蓋自仁之用動而知之體静而言之,則子貢所以先知後仁而主於知也。自仁之體静而知之用動而言之,則中庸所以先仁後知而主於行也。故易繫曰‘樂天知命’,知也;‘安土敦〔乎〕仁’,仁也。此知屬天、仁屬地者,以清濁分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此仁為陽,知為陰者,以動静言也。論語又曰‘仁者樂山,知者樂水’,是亦指仁静、知動而言也。是其互為體用,無内外之殊,而合性中之德,‘時措之宜也’。學不厭,固成己之事也;教不倦,亦成物之事也。而曰學、曰教,學行勉知之事也;成己、成物、成德,安行之效也。亦有先後淺深之異,此則同而異者也。
論語,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中庸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先儒論四德,則曰仁義禮智,而有曰‘仁者,心之全德’。仁之為德,明矣,宜其無彼此輕重之别。而今曰據、曰依,德與仁各立為工夫先後之序者,何歟?
‘據者,執守之意;德者,有得於心者也。是因事發見,逐件理會,有得則守之而不失,偏言之德也。依者,不違之謂;仁者,私欲盡而心德全也。是由存養之熟,自然無違而天理流行,則全言之仁也。[1]’是知據德云者,於事親則得孝之德而守之,於從兄則得義之德而守之,得尺守尺、得寸守寸之意也。依仁,是德之全體大用該具,而無須臾之離也。故愚謂據德似勉行,依仁似利行,則德是仁之隨事發見者,故差輕而先言之;仁是德之歸宿底骨子,故歸重而後言之者也。
論語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大學曰:‘君子有絜矩之道也。’同一矩字,而或先言心者、後言道者,所謂矩者,果是心歟?道歟?
論語所以先言心者,應章首‘志于學’之志字,志是心之所之,而所之即所欲也。學是‘大學之道’,則不言道而道在其中也。大學所以後言道者,應篇首‘大學之道’之道字,自‘誠意、正心’而推行之,則不言心而心在其中。然大學之‘絜矩’,推心進道之方也;論語之‘不踰矩’,悟道成德底效也。夫君子之學,終始相貫,上下相應,故大學之‘毋以、所惡’,即‘勿施、所不欲’而恕者,推行之事也。夫子之‘從所欲、不踰’,即從容中道,一貫安行之功也。是其‘從所欲、不踰’,乃自‘所惡,毋以’中出來。然則‘不踰矩’之矩字,乃‘絜矩’之矩,而心、道之先言後言,從可推矣。矩是法度之器,而工匠以矩為矩,君子以心為矩,故先儒以心當之,而又以為人心、天理當然之則也。然愚按:有絜之矩字,於心字為近;不踰之矩字,於道字為近。似不必單提而偏目矣。心,一心字也而已。自堯舜分明説‘人心、道心’,則大學之所好惡屬人心,而‘毋以’而能絜者,推道心、制人心者也。論語之所欲,似屬人心;而不踰者,以人心合道心者也。竊恐以矩字喚做道心看,似穩矣。
論語‘顔淵問為邦’,夫子以損益四代禮樂、‘放鄭聲、遠佞人’言之,中庸‘九經’章以‘修身、尊賢、親親’之類言之,大學‘絜矩’章以‘毋、惡,得、失,用人、理財’言之。孟子陳王道,則以‘衣帛、食肉、庠序、井地’言之。為邦也、九經也、絜矩也、王道也,均是治平之大法。而所言既各不同,則亦有輕重緩急之可言耶?若使王者取法,則何者為急先務耶?
為邦,‘孔子為學者言,(故)止言經世之大綱’。王道,‘孟子(為)〔謂〕時君言,(故)〔當〕論濟(世)〔時〕之急務[2]’。是以范氏謂:‘孔子之言,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時之急務(也)。’絜矩以推心言,故不及禮樂刑政;九經以明理言,故不及財産、衣食等事。然聖賢之言,雖若不同,實有所同者存焉。蓋顔子則平日講究有素,事事了得,只欠這些子,故但參酌禮樂而告之。然‘行時、乘輅、服冕、舞韶’之中,可推衣食、財用之節儉,好違得失之從違。而‘放鄭聲、遠佞人’,可見修身、用人之意。至如九經‘修身’兼好惡、齊正;而‘尊賢’即大學‘長長、用人’之推也;‘親親’乃大學‘老老、齊家’之道也;‘敬大臣’即大學‘所惡於上,毋以使下’之意也;‘子庶民’既大學‘恤孤’及‘民之父母’之意也;‘來百工’即大學‘理財’之推也;‘柔遠人、懷諸侯’即大學‘得衆、平天下’之意也。孟子‘庠序之教’,即庸學修齊之道;井地之法,兼庸學‘生財、財用足’之意;肉帛之事,即庸學‘老老、尊賢’之推也。究其本而言,則絜矩、九經為重急之務,而王道次之,為邦次之。當其施用而言,則陳王道為救時之急先務也,故朱子書張南軒曰‘筵中見講何書?孟子一書最切於今日之用’云。然大學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孟子亦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使王者取法,則必以修身為本,而以絜矩為修身、推心之準則,以王道為濟時之急務,以九經為明倫、舉政之正體,以為邦為經世、垂統之正法。而參之以古今異宜,互為先後,並行不悖,則可庶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