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講義
【题 解】
論語講義作者任百禧,生於一七六五年,卒年不詳,哲宗時人,詳細生平無考。本書收録於其文集抄寫本存稿,是從七月三日至八日為期六天的經筵講義中對哲宗的講解記録,只有從先進篇後部至憲問篇中間的部分内容,論述君王修己、善政等問題。(崔錫起)
十月二十八日 未時 晝講
夫子之使諸弟子言志也,教之曰:‘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曾點雖見大義,固是狂簡者類。至於由、求及赤,皆有需世之才,未嘗見知於時,故不得一施焉。此夫子所以問‘如或有知爾用之者,當何如也?’故三子所對,皆不出於為邦之事。而若其所言,則平日所自量才器而自期者也。夫子嘗答孟武伯之問,於由則曰‘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於求曰‘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於赤則曰‘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此固以聖人知人之明,審知諸子才器之大小,而期許之者也。今此三子所對,視諸夫子所期許如合符節,其自量自期之審,亦可知也。人主用人,苟能知其才之長短、器之大小,有若夫子之期許三子;為人臣者,自量其才器而受任,如三子者之自任,則百官各得其職,治國斯過半矣。即此三子之事,可以類推於國家用人之道,伏乞體念焉。
上曰:‘所陳甚好,當體念矣。’
七月初三日 晝講
按:‘克、伐、怨、欲’四字,即凡人之所不能無者也。此四字為其病根,則觸處敗理,隨事貽害。至於人主,則四字之病根,尤易用事。蓋好勝之心為主,則與羣下争能,必無舍己從人之道矣;自矜之心為主,則傲然自聖,詑詑之色,足以距人於千里之外矣。至於怨欲,則量不足以容物,勇不足以制私,末流之弊,無所不至。雖以歷代所稱明主言之,漢文帝自以謂過於賈生,而竟不用之,此則好勝之心也。唐太宗身為萬乘,自誇衆中曰:‘天策長史不見上將撃賊’之時乎!此則自矜之言也。怨之為害,至於天子而譬匹夫;欲之為弊,至於翫物而喪志,循私而忘道,則可不惧哉!程子曰:‘人而無克、伐、怨、欲’,是仁。伏願殿下即此四字勉勉焉。
上曰:‘所陳極好,當留念矣。’
七月初四日 晝講
臣按:‘仁者必有勇’,此言果好,而實為人君龜鑑之資矣。夫所謂仁者,克祛己私,以復乎天理也。然非有堅忍果斷之力,則不能制其私欲,而無以成其仁矣。論語言仁處最多,雖其大小體用之殊,立言或不同,而舉其要訣,則不過明於理欲之卞,而勇於克治之功也。顔子於‘克復’之訓領悟極快,故先儒謂其雷厲風行,如紅爐點雪,即此可見顔子大勇處。而大學所云‘能愛人、能惡人’,是謂‘仁者之勇’,郭公之‘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此非快斷之勇矣。今我殿下體是仁而行是仁,必先著力於勇字上,明察果斷,勿使一毫非禮之事或接於‘視聽言動’之際,則夫子所訓‘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之效,必將復見於今日。伏願體念焉。
上曰:‘所陳甚好,當留念矣。’
七月初五日 晝講
臣按:孔子以子産為‘惠人’也,又嘗曰:‘子産,古之遺愛也。’以此觀之,子産之政雖似專主於惠愛。而謹按春秋曰‘子産為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廬井有伍’,‘作丘賦’以束之,‘鋳刑書’以董之。恩愛之中,威嚴間之者,即孟子所謂‘徒善不足以為政’,故自古論子産者以為政尚嚴猛。而朱子曰:‘尚嚴猛以濟寬,所以為惠人也。[1]’蓋‘人君為政之大柄在惠與威,威而罔惠,則民不懷惠;而罔威,則民不畏’[2]。故陸贄之告唐德宗曰:‘善為國者宣惠(而)〔以〕養威,蓄威(而)〔以〕尊惠。’苟欲歸重於寬惠,尤當毋廢於嚴威。伏願殿下每於政令之際恒軫濟寬之道,以為敷惠之本,是臣區區之望也。
上曰:‘以威惠敷衍陳達,甚好,當留念矣。’
七月初六日 晝講
臣按,孔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公綽之才器謨猷,於傳别無所見,而以章内注意觀之,要是‘廉静寡欲’,足可以坐鎮雅俗,培養廉恥,此亦不易得之才。而夫子曰‘不可以為滕薛大夫’,則其不足於制煩馭劇之才。推此可知,凡人主之任人,猶梓匠之用林,曲而小者用之於輪轂,直而大者用之於棟樑,此所謂椳臬椹楔,各得其用,則天下無棄材。而亦必專任責成,乃可試功而考績。故在昔唐虞之盛際,皋夔稷契之賢才智周備,無適不宜,而命官之際,各有分掌焉。如稷之播榖,夔之典樂,皋陶之作士,契之司徒者,必是各取其所長而然。夫子曰:君子之使人也,器之。且古語曰:知臣莫如君。今聖明在上,則哲之明無所不照,凡在官人用人之際,必以其才之各當其任為一副規模,則唐虞熙績之治,亦將馴治於今日。伏願深留聖意焉。
上曰:‘以用人之意敷衍陳達,甚好,當留念矣。’
宋淳化三年,太宗謂宰相曰:治國之道,在乎寬猛得中。寬則政令不成,猛則民無措手足。有天下者可不(惧)〔慎〕之哉!吕蒙正曰:老子稱‘治大國若烹小鮮’,夫魚,擾之則亂。近日,内外皆來上封,求更制度者甚衆,望陛下漸行清浄之化。上曰:朕不欲塞人言路。至若愚夫之言,賢者擇之,亦古典也。趙昌言曰:今朝廷無事,邊境寧謐,正當力行好事之時。上喜曰:朕終日與卿論此事,何愁天下不治。苟天下親民之官皆如此留心,則刑清訟息矣。[3]初七日辰末,以司謁口傳下教曰:歷代治亂興亡之迹如有可以書入者,以古事此時内斯速書入。○巳初書進,御製賜批。
臣謹按:宋太宗承藝祖創垂之基,當國家制作之會,慨然欲躋至治於當世,定所向於來代,故臨朝求治,必及於‘寬猛之得中’,是所謂知所先務也。夫治國之要在寬與猛,猛則濟之以寬,寬則濟之以猛,然後可無褊勝之患,方有相濟之美。欲得其中,信乎難矣。蓋宋朝以仁厚立國,則規模本主於尚寬。而太宗以英武守武[4],則資性固涉於過猛,所以自知之審,有此訪落之勤也。吕蒙正即當時賢相,明識治體,所對不出於清浄二字。清浄之化,其要在不擾民,如烹鮮而已。烹鮮之説雖出於老子,而吾儒所述聖王之治,亦皆曰恭己無為,曰保民,曰安民。自古未有擾民而其國能治者也。今也上有尚寬之政,而下被擾民之害,此無乃一於寬,而吏不得其人。吏既不得其人,又無法以董飭之,其恣行擾民之政,亦其勢然耳。今夫尚膳者非不知烹鮮之術,而反使庸忘人主,鼎匕一任其攪擾,而至於亂,豈不惜哉!為今之計,必易其吏之不畏法者,而稍以猛政董飭,然後尚寬之惠始究於下民,而清浄不擾之治方可以擬議也。臣竊為朝廷深思,猛寬得中之要,莫若猛於任吏而寬於治民。所以詳味乎宋朝君相問答之語,用替‘芹曝之獻’焉。至若趙昌言所言‘今朝廷無事,邊境寧謐,正當力行好事’者,政為今日國家道也。嗚呼!億兆民雍熙之道,千萬歲祈永之本,皆是有國之好事,而亦惟在殿下之力行。伏願懋哉!
御製御筆批答:
答弘文館豹直侍讀學士任百禧、检討官洪儀泳故事
命爾等陳歷代治亂興亡之迹,今見所陳之故事,上番陳宋主寬猛得中之諭,下番引歷代一治一亂之説,其件雖異,其本則同。是故古人有言:‘人主一心,萬化之源。’寬政亦出人主之心,猛政亦出人主之心。寬過則似愛民,而反有害焉;猛過則似擾民,而亦有害焉。惟寬以示仁,猛以示威,亦可為一治之端,何憂乎偏勝?何患乎國亂?非明理使仁威有過錯之歎,非學問使邦國有危亂之失。此即下番所謂程朱子發揮之旨。泝本窮源,吾夫子損益之法,勉仔不已,則可使寬猛兩相不悖,如鳥翔、車輪,即上所謂上下番所陳之説,其本則同焉者,不亦當乎!亦豈不於予政美且休哉!予方以兩儒臣之進言參互看之,而體念益勉緝熙之工,爾等其亦知予此意,思啓沃薰陶之責,答今日如是之教。
崇禎紀元後四戊辰一百八十有一年秋七月初七日
合三百八字,揭板于本館。
初七日午時 晝講
臣按:‘時然後言,樂然後笑,義然後取’,三者‘非禮義充溢於中’,非可與議。蓋‘禮者,天理之節文;義者,天理之裁制’。故孔子曰:‘不學禮,無以立。’又曰:‘見義不為,無勇〔也〕。’書曰:‘以義制事,以禮制心。’禮義者,成德之稱,非聖人莫可承當。則今此公叔文子之為人,雖曰廉静簡默,其於禮義二字似未必與論,故夫子以‘豈其然’三字答之。則文子之未盡於禮義,推此可知。以為國之道論之,三節之中,‘義然後取’一節,尤為最緊。古者取民之道,有義有禮,在田則不過什而取一,在征則布縷粟米有用一而緩二,此孟子所謂取於民有制者也。而顧今取民之道,征歛無藝,規之以古人禮義之取,則其弊萬端。伏願殿下使民也以禮,賦民也以義,申飭八道方伯守令,毋使‘義然後取’一節歸之於閒謾講説,是臣區區之望。
上曰:‘敷衍陳達,甚好,當留念矣。’
恭遇崇禎紀元後四戊辰百八十有一年秋七月初七日,特命臣侍讀官任百禧、检討官洪儀泳書進故事。臣等承命悸恐,謹以宋朝寬猛之説,歷代治亂之績,綴拾進呈。俄而,降以恩批,天翰輝映,華褒鄭重。又下内府珍饌,皆曠絶恩私,古昔所罕。臣等榮耀感祝,遂拜箋稱謝曰:初八日辰時。
伏以密邇金華,榮已極於豹直,昭回雲漢;恩忽侈於龍光,榮動筍班,事罕簡册。伏念臣等俱以愚魯,幸逢聖明,際黄河千一之期,實乏解撰之譽,叨瀛洲十八之列,徒荷晉接之恩。竊惟我后勤聖學之衷,每軫經筵,訪故事之例,法講召對,非無雙隻日定規。往轍前柯,輒令一二事進覽。符夏后惜寸陰之念,益仰睿學之就。將取宋朝進故實之方,庸禆前席之討論。顧兹上下番晉奏,不過經史中陳談。治生於亂,亂生於治,略敍歷代之前轍,猛以濟寬,寬以濟猛。竊慕古人之良箴,聖工自臻於髙明,非待‘獻芹’之説。微忱麤附於鑑戒,寧期華衮之褒?不圖晉御之辰,特降涣發之寵,曰:庸嘉乃字字恩綸,何以得斯煌煌寶墨?法部仙樂既侈列曹之瞻聆,内厨珍肴又軫直廬之飢渴。捀御墨而寵光滿地,瞻宸翰而感淚霑衣。邁宋閣賜書之規,奚但鑾坡之美事?仰殷宗典學之念,尤認燕濩之勤工。厦氊法筵,豈非每日之殊寵?廳壁華板,留作來世之榮觀。曾是不虞,徒增隕越。兹蓋伏遇主上殿下乃神乃聖,作君作師,心法有傳授之休,仰至德於堯舜。奎華啓文明之運,恥凡主於漢唐。遂令駑姿亦被鴻渥,臣等敢不俯竭微悃,仰答殊私?逐隊隨行,縱乏焕黼黻之譽,獻可替否,庶效報涓埃之忱。臣等云云。
夕講 初八日卯時
臣按:今日自止,别無文義可陳者,而蓋‘正’之一字,實為人君著力處也。傳曰:‘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5]’夫人君之一静一動,一語一默,皆從正字上做出來,伏願聖上深留聖意焉。
上曰:‘所陳甚好,當留念矣。’
七月二十三日巳時 晝講
蓋賢臣見幾之道,固非一端。故此章所論,有此四者之殊,所遇不同,故其處義亦不同。此乃時世之使然,而非賢者之樂為也。或有時運艱屯,長往而不顧者,其才足以戡亂,道足以濟世,而人君苟無誠心下士之德,則賢者不屑就之。誠之一字,實為蒐羅群賢之要道也。殷宗得傅説於夢寐,文王遇吕尚於卜獵,亦豈非誠意之所發乎?日前講筵,聖教若曰:予於學問,或有誠意不足之時。大哉王言!此大聖人不自滿暇之意也。猗歟!殿下以此心而典學,則將見日躋之美矣;以此心而為政,則將見時雍之化矣。推以之於寤寐求賢,則豈無應時之才、需世之賢于于而來乎?伏願勿以世無賢者為憂,惟以誠禮之未至勉勉焉。
上曰:‘所陳甚好,當留念矣。’
講義論語
陳恒之罪,春秋所謂人得以討之者也。是以孔子以列國之陪臣至沐浴而請討。聖人秉義之至嚴、至正,於此可見矣。噫!彼三家者,富於公室,僭亂極矣。而雖不肯從夫子之言,然必胆寒於夫子之正義嚴辭也。若使魯君能任夫子,以討賊之事召三家,而詔之以大義,則三家者未必遽至於違逆,亦嘗畏義懲惡以革其無君之習。而惜乎哀公失此大振作之機,而浸浸然日至於凌夷也。此一部春秋之所以為萬古君綱臣分之準則,亂臣賊子之斧鉞。伏願聖上特追夫子之深意,益闡春秋之大義,以勵一世之綱紀,以定一王之制度焉。
‘克、伐、怨、欲不行’,似是‘為仁’之方,而蓋‘仁之全體’。這是一團生意,藹然充滿於腔子裏也,以天理為主,毋使私欲或蔽於其間者,即大聖人為仁之工。至若顔子之‘克己’,如紅爐上一點雪,克祛私欲,‘天理之節文’自然復其初矣。今此原憲之‘不行’二字,已非渾然天性之意,而不過為學者之事也。此實人君龜鑑之資。而清心寡欲,動合儀文,則仁愛自著,萬姓響從,此堯舜所以帥天下以仁者也。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君子之言行,惟直道而已,何嘗有變之哉?然而或危或孫,係於‘有道、無道’,則豈非有國者使之然乎?是故集注有曰:‘為國者使士言孫,豈不殆哉?’夫子之言,則為君子自修之道也。集注之言,則寓人君鑑戒之旨也。危,非矯激之謂也,而有高峻之意;孫,非阿諛之謂也,而有卑順之意。士尚高峻,則進思盡忠,有懷必達,於是言路洞開,國以之興。士尚卑順,則退思遠害,默足以容,於是言路壅蔽,國以之危。自古以還,豈有言路通而不治其國,言路塞而得治其國者乎?此章本旨,雖非以言路通塞為言,而適因‘言危、言孫’之旨而及之。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蓋德與仁為本,言與勇為支。言是德而文華者也,勇是‘仁之發見者’也。而有德者有言,即舜禹之一堂都俞,無非嘉惠萬古之言。而‘巧言令色’者即不必有德,故集注以‘便佞、口給’解言字。仁者必有勇,即湯武之一怒安民,無非澤流萬世之勇。而‘撫劍疾視’者不必有仁,故集注以‘血氣之强’解勇字。蓋言與勇暫離於仁与德,則必歸於徒言徒勇之病。試以孔门諸弟論之。子貢之能言,以‘(臆)〔億〕則屢中’刺之。子路之‘好勇’,以‘暴虎憑河’折之。彼二人者,即聖门之高弟,從事於德与仁之工,便佞、血氣之病非所与議,而夫子之譏貶猶如此,況末學淺淺者乎?雖然,但以德与言、仁与勇論之,則德者,身有所得者也;而言者,德之著也;仁者,心無私累者也;而勇者,仁之用也。四者不可偏廢。而又以德与仁、言与勇論之,仁則德之全也,德則仁之符也,言者鼓其勇者也,勇者遂其言者也。伏願於德、言、仁、勇四字懋哉!
孔子‘非不知道之不行而皇皇於斯世者’,先儒謂之以‘天地生物之心’也。蓋天地之心,以生物為主。聖人即一天地也,其心亦以仁民為主。是故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言有位然後可以行其德也。孔子無其位,道雖不行,其生物之心未嘗已也。若人君既有其位,豈可不以天地之心為心而施之於民乎?今我殿下,光御天位,殆近二紀,敷其德可以遠施矣,推其道可以大行矣。仁民之政,愛物之心,發於政令施措之间者,亦未嘗不至,而民生之困瘁猶甚,治效尚邈。臣竊恐殿下之心,未与天地同其大,而萬物未得其所也。程子有言曰:‘(須)觀天地(上)生物氣(像)〔象〕[6]。’伏願殿下體博厚悠久之道,盡財成輔相之責,先從自强不息上做工,以至乎剛健純粹,中和位育,大澤旁流,雲行雨施,至化普洽,東漸西被,使四方之民得以安其生、樂其業,咸曰‘大矣哉!我后之心’,即萬物之所以資始也。‘至矣哉!我后之德’,即萬物之所以資生也。豈不盛哉!豈不休哉!
按,子路曰:‘有民人焉。’蓋‘治民’屬‘仁恕’,‘事神’屬‘誠敬’,固‘學問中大節目’,則何莫非學者之事。然謂之‘為學之效’則可,謂之‘為學之本’則不可。蓋千聖相傳之學,要不出‘修己、治人’。治人之本在於修己,修己之本在於讀書窮理。自己上義理精切,然後始可以感化其神民。若不求之於方册之間,則治人之規模,事神之典禮,顧何所依據而行之乎?是以子夏有‘學優則仕’之訓,漆雕開有‘吾斯未信’之對,斯可見由學入仕,未有即仕為學者也。子羔不過一邑宰,聖人猶以質美未學惜之,況以上聖之姿處乎至尊之位,總萬姓而司百神,則烏可不留心於讀書為學之方乎?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集注:‘(中)近道,又能安貧。’其言至矣。顔子之學,‘樂天知命’,則安貧乃其一事,世或有道不及顔子,而能安貧,亦可謂近道乎?樂天命而居陋巷,自然不以屢空動心者,即顔子之學。故‘其庶乎,屢空’,兩截説去,輒下又能二字者,其旨深切矣。然貧之一字,即洪範‘六極’中一也。安貧二字,亦豈易言哉?道學必如顔子然後合称安貧矣。不有顔子之樂,則安貧亦何足貴哉?
‘子張問善人。’‘善人’之目,非好題目也。姿質雖美,無實踐之美,則安能‘入聖人之室’乎?臣謹按:先正臣李珥經筵進講之時,漢文謂以自暴自棄之主,其旨可謂切矣。漢文天姿非不髙矣,功德非不美矣,若加之實踐之學,則唐虞三代之治不難躋矣。而平日講論,不過黄老玄默之學,至於‘格致誠正之道’,蔑如也。故末終事業,未免漢唐中主。此莫非天姿徒善,無實踐之效矣。臣於此竊有獻焉,今我殿下,天姿卓冠百王,睿學優入聖域,而臣未敢知格致誠正之學能得踐實之工矣,惟願克踐成法,循徒守轍,必入聖人之室為期焉。
按:‘為己、為人’之學,兩程子之所釋已盡之矣。臣聞:為己者,如食之求飽,衣之求温;温飽在己,非為人也。為人者,但求在外之美觀,非關在我之實用。故學而為己,則所得者皆實得。而學而為人,則雖或為善,亦非誠心。況乎志存務外,自為欺誑,‘善日消而惡日長’者乎?朱子曰:‘為學者且須分内外、義利。’夫義者,内也;利者,外也。反‘天理之公’,而‘無所為而為之’者,義也。徇‘人欲之私’,而‘有所為而為之’者,利也。然則義者,即為己者也;利者,即為人者也。伏願殿下先明乎義利之辨,則所為者無非天理之公,而所得者皆實得矣。
人之不可不慎者,無如威儀,而唯人君為尤甚。蓋‘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則)〔象〕[7],謂之儀’。然威非尚嚴,而有意於令人畏我也;儀非致飾,而有意於使人效我也。必也‘淫樂慝禮不接心術,惰慢邪僻之氣不設於身體’,九德存乎中,九容著乎外,自然不怒而民畏之,不令而民則之矣。是以曾子曰:‘動容貌,肆遠暴慢矣。’詩曰:‘(示)〔視〕[8]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威儀之於人,誠不可不慎者如是矣。至於人君之威儀,尤有大於此者。詩云:‘穆穆皇皇,宜君宜王。’又曰:‘威儀抑抑,德音秩秩。’夫穆穆,敬也;皇皇,美也;抑抑者,密也;秩秩者,有常也。夫然後可謂人君之威儀,而為四方之綱紀矣。昔衛武公年九十有五,猶箴儆于國,作抑戒之詩,其首章亦云:‘抑抑威儀,維德之隅。’夫武公當倦勤之齡,其匪懈一念,猶必以威儀為先,今我殿下春秋方鼎盛,進學之方、為治之要,尤不容一時少緩。伏願殿下以九德治内,九容治外,必也富而間習,存諸内者有常而不移,形諸外者皆善而不可揀,以至於‘穆穆皇皇’,使四方之内,莫不畏殿下之威,而傚殿下之德焉。
臣按:子曰:‘勿欺也,而犯之。’人臣事君之道當如是矣。
禮記曰:‘有犯而無隐。’夫為人君者,必有面折廷争之臣,然後始可為治。而雖以唐虞之盛世,有‘吁咈’之美,設諫諍之鼓,此皆使之盡言無諱,樂聞其過之意也。是故,説命曰:‘惟木從绳則正,后從諫則聖。’此實人君龜鑑之資也。臣於向日伏見臺諫,問啓批旨下者,若曰‘青蒲虚設,白簡未聞’,以為憂歎之教。我殿下虚受之量,容直之度,臣固欽仰贊歎,而古語曰‘聽諫非難,行[9]諫惟難’。伏願深留聖意於從諫、弗咈之訓,以有實效,是臣區區之望也。
顔淵問仁,而夫子答之以‘克己復禮’。克己二字,最是進德修業之緊要處也。蓋仁之全體,這便是一團生意,藹然充滿於腔子裏者也。草木之有實者,亦有仁焉,桃仁、杏仁是耳。生生之理,於斯可見。而如欲使‘天理流行’,則當先祛其私欲。私欲既祛,則‘天理之節文’自然復其初。而譬如塵垢去而鏡自明,滓穢净而水自清矣。大抵此章大旨与大學首章相為表裏,‘克己復禮’便似‘明明德’,‘天下歸仁’便似‘新民’。修身治國,不外於是,而非‘存養省察’之工,則無以見其效矣。‘一家仁’,尚且有‘一國興仁’之美,況處君上之位,清心寡欲,動合儀文,則仁愛自著,萬姓響從,此堯舜所以帥天下以仁者也。然而‘乾健勇決’四字,乃是克己之道,伏願殿下省察焉。
仲弓問仁,而夫子答之以‘出门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此莫非‘主敬’之意也。主一無適,是之謂敬。一以天理為主,使私欲或蔽於其間,則吾心之全德自至充然之美,是乃為仁術也。人主萬機之用,皆從敬字上做出來。而接人之時,臨民之際,尤當審慎於威儀政事之間。而夏禹之兢業,文王之肅雍,皆是持敬之工也。如欲為仁,則捨是敬而奚取哉?恐惧戒慎於不睹不聞之頃者,此乃‘謹獨’之敬,觀乎‘出门、使民’之時,概可知其存諸中者也。為仁之方,莫如主敬;主敬之道,莫如謹獨。伏願留意焉。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榖;邦無道,榖,恥也。’大抵‘邦無道,榖’,則固是可恥之事也;‘邦有道,榖’,則似不必可恥之事。而居有道之時,不能有為,徒知食禄,則‘雖無枉道之羞,難免素食之譏[10]’,故夫子並以為恥。蓋恥字即四端中居第二,則為義之本,不外乎是矣。古語曰:人君以禄待士,士不以禄為仕。為人君待士之道,亦不可不使知此個義理,伏願留念焉。
按:‘以直報怨’,朱子釋之曰:‘愛憎取舍,一以至公〔而〕無私(者),所謂直也。’蓋人君之百千萬事,無非公正上勉力。而唐太宗以弓喻治天下曰:木心直,然後弓體直;弓體直,然後矢道直;人君之心正,然後天下正[11]孟子曰‘以直養而無害’。直養則‘自謙’而‘毋自欺’也,正心則發於外者‘皆中節’也。伏願殿下循乎天理,克祛己私,則‘視聽言動’之間,政令施措之際,自底正直之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