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篇】
‘達巷黨人’章
‘執御’之訓,雖是聖人自謙之辭,亦可見道之無所不在矣。后羿、由基,聖於射者,而知其所以然則未也;王良、造父,聖於御者,而知其所以然則未也。推以至於僚之丸、秋之弈、師曠之樂、公輸之巧,莫不皆然。所以然者何?即理也,理豈衆人所及哉?故知其所以然則為道,不知其所以然則不過技藝之末耳。周公之多藝,夫子之多能,顧何嘗身操其業、手持其器而能之哉?由其知所以然,故發乎心,循乎理,左右逢原,巧力俱到。正是無能無不能,如無可無不可矣。今夫后羿、由基、王良、造父,孰不知其名於射、名於御?而若問周公、夫子之藝,則茫然不知其為名。此無他也,不知其所以然而徒事其末,故局於一藝,不能相通,雖愚夫愚婦,易見易知,而可以為名。知其所以然,而立其大本,故道全德備,無所不能,雖知者難覰難測,而無能為名也。達巷黨人亦非全不知夫子者,而不知其如此,故惜其不成一藝之名,其善觀聖人不及儀封人遠矣。樂、射、御、書、數五者,雖或不知其理,而名於技藝之末者,有之矣。若禮則不知其理而為之,雖嫺於威儀,習於揖讓,終有所不自掩,而不可以知禮名之矣。然道在器中,器在道中,學者不可捨其器而求其道,亦不可不求其道而徒事其器,以圖得一藝之名。即其器而求其道,得其道而玩其器,常使道與器不離、並進乃可矣。
子所云‘知其所以然則為道,不知其所以然則不過技藝之末’云者,似然。大抵羿之射、造父之御、師曠之樂、公輸之巧、秋弈、僚丸,雖以一藝成名,而一藝之中各造其極,則不能知所以然,而何以造其極乎?但羿之智止於射,造父之智止於御,師曠、公輸之智止於樂與巧,專於一藝,局而不通,只成就如斯而已。聖人之於六藝,豈特不試而藝,凡天地間所當然之事,莫不知其所以然而無不通耳。通則為聖人,局則止為一藝之能。又所云‘樂、射、御、書、數五者,雖或不知其理,而可以成名。至於禮,則獨不可以不知其理而為之’云者,尤欠分明。且道與器不可相離,又不可以相混,即其器而求其道,尚可得其道。而‘玩其器’、‘不可玩器’云云,玩物之謂耶?抑玩理之謂耶?經義分説,雖不必掇拾箋注,亦何可徑情妄論乃爾耶?後須戒之。
‘子絶四毋意毋必’章
四者固相為終始,循環不窮,而意是我意,必是我必,固是我固,許多病痛皆從‘我’一字出。毋我,則意必固,當自去矣。然此乃聖人之事,學者若遽以無我為心,反有不切、畔道之弊,必先從事於‘窒欲’二字,不失為學之序,而可以吃緊用工矣。
四者雖相因,而各自為一疵。章句訓釋,至為精密。若謂‘毋我’則三者自無云爾,則只當曰‘絶一’便得,何用更言‘絶四’?此義朱子已答於門人之問,何乃不考見耶?‘毋’與‘無’亦有二義,相去遠甚。無者,聖人之事;毋者,學者之事。故章句曰‘毋’,史記作‘無’,是也。毋之當自毋、自欺始。汎言‘窒欲’二字,反見其不切之病也。
‘子曰吾有知乎哉’章
述而篇曰:‘不憤不啓,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此言其誠至而後告也。此章曰:‘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此言雖至愚不敢不盡耳。兩言似有不同,何也?臣意則述而篇所訓謂其施教於欲得未得者,而勉其在人之誠也。如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子夏問‘巧笑倩兮’之類是也。此章所訓,統言其教人而盡其在己之誠也,如樊遲問仁、孟武伯問孝之類是也。盡吾誠而告之,待彼誠而發之,自有淺深次序,而學者之誠亦吾之誠也。聖人之處己待人,不外乎‘誠’之一字。述而篇章及此章可謂互相發明,而無有不同矣。如是看,未知如何。
憤之者啓之,悱然後發之,比於孔門商賜,固無害;樊遲、孟武伯,方之空空之鄙夫者,樊孟不亦冤乎?然而來説中‘聖人之處己待人,不外乎“誠”之一字’云云,可謂不失聖人本旨矣。至於‘述而篇與此篇兩章互相發明’云云,亦是。
‘顔淵喟然歎’章
此章當分三節看。一節即顔子為學之始也,語夫子道體之不能把捉摸狀也。二節即顔子為學之中也,語其自己工夫之格致克復也。三節即顔子為學之終也,合言夫子道體之親切,見得與自己工夫之做到地位也。此三節不過五十餘字,而顔子為學工夫之始、中、終皆在於此。學者苟能沈潛於章句之間,玩繹於言意之表,庶乎其有得。此程子所謂‘孟子才大難學’,‘須學顔子方有依據’者也。孔門諸子皆莫不從事於博約之教,而惟顔子見到此、做到此者,雖其姿品之鄰於生知,知先於諸子,實由用力之篤,非他人所及者。以知則聞一知十,以工則人十己千,此所以見到聖人極工,做到賢人極處也。觀於‘欲罷不能’、‘末由(如)也〔已〕’之語,便有到聖人不得則不肯休底意思。此何等大局量、大氣力耶!今人有才則便不做,纔做得一事便自視傲然,更不欲向上做去,其亦異乎顔子矣。顔子到此地位猶有博約工夫耶?抑大而未化則更無事於博約,而只未及純熟耶?學者欲學顔子,當於何做得依據耶?竊恐博約以外,别無他道理矣。此章與公冶長篇‘子貢性與天道’章同一語意,而子貢則聞夫子之至論而贊美之,顔子則真知力踐,直做到子貢所聞處而歎仰之。以二章參看而玩賾,則可見其精粗淺深之别,而意味亦自迥然不同。
‘高、堅、前、後’,形容得夫子也;‘仰、鑽、瞻、忽’,説出到自己也。‘循循善誘’,夫子之教之也;‘欲罷不能’,自己之自得也。語其著手之目,即惟曰博與約而已,博似放彌六合,約似合為一理,大義蓋如此。至於來説云云,太不端的,更待後來學進徐議尚未晩。而古人之依文公過關之喻,作三節看者,亦可謂妙諦。
‘子欲居九夷’章
浮海之嘆,子路認以為實;居夷之教,或人聞而為真,皆未喻夫子之意也。特以‘道之不行’,有此發嘆也。小注厚齋馮氏以‘有激’為言聖人之心,直是一團天理而已。理者,順也。‘激’之一字,竊恐著不得。厚齋之見反不如子路之認實,或人之為真矣。
昔吴和中以此章及‘浮海’章問於朱子,曰:‘莫是戲言?’朱夫子答之曰:‘只見道不行,偶發此嘆,非戲言也。’觀‘非戲’二字,則子路之認以為真,固宜也。觀‘偶發’二字,則馮氏之謂以有激,誠非矣。聖人無可無不可,有似乎戲,非俗所謂戲;有似乎激,非俗所謂激。
‘子在川上’章
水未嘗不流,流故不息;人未嘗不善,善故無間斷。有間斷,則便不善矣。學者若要無間斷,便自去不善,始乃可有下手處。
予嘗題門扁曰‘今在’,蓋取諸堯舜至今在也。去聖雖遠,其道常存。堯舜之道,即天之道也。天之道,其用循環不窮,往者過,來者續,晝而夜,夜復晝,小往大來,一理生生。觀乎萬川之流,無一刻不舍於萬萬載,而有萬品物之無間不息,亦可比類其能,存其固然之天,接夫‘純亦’之域者,聖人也。子在川上,怡然於斯。夫子是堯舜堯舜是夫子,而道是理,理是道。此理明處,此道行時,予所扁吾門曰‘今在’也。因此而論理氣可乎?無所先,無所後,而以流行言之者,‘子在川上’章是也。理為先,而氣為後,以本原言之者,中庸章句‘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是也;氣為先,而理為後,以稟賦言之者,中庸章句‘氣以成形,理亦賦焉’是也。此所以離看處合看,合看處離看,混混瀜瀜,本無端倪,本無終始。此朱子所謂‘坤復之間是無極’,以其源頭而言也。
‘子曰譬如為山’章
為山而未一簣,用工之多而止,則無可成之期。平地而覆一簣,用工之始,而進則有可為之勢,須於未一簣之時,常有始一簣之心,乃可進德。況其進止,不在人而在吾,何憚而不為耶?顔子之竭吾才,進而不知止也;冉有之力不足,止而不知進也。夫子之教顔冉一也,而有此進止之異者,篤志與不篤志也。學者當以顔子為法,冉求為戒,而常常顧諟於曾聖‘弘毅’之訓,庶得向前進步。
朱書曰‘行百里半九十里’,唐詩曰‘更上一層樓’,蓋言竿頭之步更要更進也。虧一簣,覆一簣,何損於為山,無關於平地,而此心忽處此理亦缺。學者於第六條川流不舍之義,深玩而力賾,則自覺有‘緝熙、光明’之樂,進步在其中。
‘子曰法語之言’章
學者之患,莫大於知而不能,何者?不知而不能者,能在知之後,到得知時,尚有可能之望。知而不能者,既知矣,為則能之,而猶且不能,是終於不能而已。故不知而不能者,為真個不能;知而不能者,非不能也,即不肯也。不能之弊猶可救也,不肯則雖聖人亦末如何矣。法語不從則已,既從則知其可改而不改;巽言不説則已,既説則知其可繹而不繹。不繹不改之病,甚於不從不説。不從不説,不知而不能也;不改不繹,可能而不肯也。不能而肯者,有之矣;不肯而能者,天下未之有也。學者如欲做工,姑舍千百病痛,必須先去一個不肯念頭於心中,然後許大萬事可以擔當做去。此兩節俱屬聞言改過上,法語既從而貴在於改,巽言既説而貴在於繹。繹是改以前事也,繹之則自可改之耶。雖繹之而志氣不及,則或有不能改者,如此,則其病有倍於不繹,何有於繹之為貴耶?臣意則此‘繹’字多屬‘改’字邊看為好,未知如何?
從且説矣,而不改不繹,則反不若語之而不達,拒之而不受,亦或猶勝於初不從、始不説耶。但法語之面從欲改雖易改,巽言之悦耳紬繹固難。必人臣之道,當以王陵為正。正諫也可,正諫近於法語。
‘子曰知者不惑’章
知、仁、勇三達德,固是少一不得。而仁到極處,則知、勇自在其中;知只是仁之分曉通透處,勇只是仁之强毅堅忍處。聖人特於仁中提出其分曉處,名之曰知;提出其强毅處,名之曰勇,非於仁之外别有個知、勇也。今欲捨仁而求知、勇,則其將鶻突無向方矣。仁有專言、分言之異,分言,則可與他德相對,如此章之類是也;專言,則並包他德,如‘仁者安仁’之類是也。分言處固當片片劈開,不可混圇看得;專言則知、勇不外乎仁矣。雖以微子事言之,度其可以去而去之,知也;去之而存宗祀,以全其愛理心德,仁也;知其去之合義,而存宗祀之為重,不以為嫌,斷然行之,勇也。比干、箕子迹雖不同,而其為知、仁、勇,一也。夫子不曰知、仁、勇,而並以一‘仁’字美之。以此觀之,知、勇之在仁中,不亦較著乎?
子不讀中庸乎?知、仁、勇三者中,知為頭腦,故言‘舜之大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