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佾篇】
‘孔子謂季氏’章
八佾、雍徹,皆是僭禮。而於八佾,則直誅其心而嚴於斧鉞;於雍徹,則只論其義而帶得雍容。一則疾其忍所不忍,一則憫其無知妄作。或嚴或婉,即夫子春秋筆法,皆可使亂賊知懼,而立言之或有不同,何也?
論語讀法與孟子差間。然論語則字有字義,句有句義。其義也,大者經緯錯綜,小處衮鉞炳朗;語其大,天地莫能大;語其小,毫髮不為小。規矩衡尺之莫尋,而上下四方均齊方平。孟子則霽天萬里,氣象灑落,見其迹而不見其涯涘。故學者讀孟子則求之於言外之大旨,論語則得之於章内之微意。古人以為看孟子如看春秋,吾則每曰看論語亦當如看春秋。此篇‘八佾’、‘雍徹’兩章,亦足以與春秋筆法表裏看。大抵元聖雖有大勳勞於王室,天子之禮樂舉而畀之於祀元聖之時者。叔程子非之,曰:‘成王不當賜,伯禽不當受。’程子此論極是至當。而其實則成王之賜於伯禽者,只許其用於元聖之廟而已。伯禽以下何敢與焉?若使魯之宗廟元聖以外莫或用之,則庶免失禮之中又失禮。孔夫子於此章當言成王、伯禽之非,而無少概及於言辭之間者,是所謂‘春秋微而婉’之一義。苟非然者,‘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則並與季孫三家之罪。而其所論斥者,蓋亦非樂為。一則由於可已而不能已,一則政欲别其嫌而明其微也。即事即物,莫不有義理;義理之中,亦莫不有頭腦枝葉。無事乎隱爾,則頭腦打破。曲為之説處,則枝葉刊落。由淺由深,説重説輕,及其會歸,同是義理。譬若九夷八蠻,重譯而來,來必會同於明堂。五湖三淮,百折而趨,趨必朝宗於東海。故觀於聖人之門,固難形容窺測。而千言萬語之同而異、二而一,畢竟歸趨即不過至精之義,其妙入神。大中之理,‘惟皇作極’,學者於此或以春秋之奥旨求之於論語之微言,或因論語之緒餘賾之於春秋之支裔。類聚看之,體認出來,用力之久,必有斑窺,庶乎有自得處。且況八佾篇凡為二十六章,皆言禮樂之事。此一篇吾以為‘素王’之一部‘禮樂志’云耳。又不得不略言八佾、雍徹之制如左,覽可詳之:‘佾者,舞列也。天子八,諸侯六,大夫四,士二,每佾人數如其佾數’,‘天子八八六十四’之類是也。或云每佾八人,朱子釋之以‘未詳孰是’。無論孰説之信否,要之,是天子之禮樂。而徹而歌雍,即亦清廟之升歌也。用之於元聖者,伯禽事非矣。襲而用之於伯禽以後者,考公、煬公事非矣。當用六佾而為八佾,不當用雍徹而用雍徹,於是乎為魯陪臣者,僭用國君之禮樂,推以及於天子之禮樂,此夫子所以深惡而痛斥於彼三子者也。來説中上、下兩章,語意之或嚴或婉,别無立言不同之可議。設或有差殊者,亦未必有深意繫焉者。强欲分之,則季也佾與雍俱僭,斥之似或尤嚴,而都不關於本意大義耳。
‘林放問禮之本’章
此章禮之本字非‘大本’之‘本’,即‘始本’之‘本’也。何謂大本?仁義禮智根於心,則性是禮之大本也。何謂始本?禮始諸飲食,則質者,禮之始本也。‘始本’云者何也?即初也。不初,‘無以見其始也’。‘始也’者,‘燔黍而捭豚’、‘汙尊而抔飲’也。林放能以此為問,故夫子大之以儉、戚答之,儉與戚即禮之初也。然儉、戚亦非聖人用意做作,即因其自然之理也。知其初之如此,而善反之,則禮之大本亦不遠,夫子教人之無所不包,有如是歟?
禮之目有五,而只舉凶禮,何也?然則以上節一句兼包‘吉、軍、賓、嘉’,而四禮俱可以儉字為本歟?
本字之義不必强索。凡言本末者,如文之於質,終之於始,流之於源,枝之於根,粗之於精,用之於體。今若曰‘禮之質’,或始、或源、或根、或精、或體,亦與‘本’同義。大抵言本,質在其中;言質,始在其中。根與體皆然,何可滯看‘本’一字?又於‘本’一字區别大本、始本,如勉齋之説,是所謂‘訓詁之學’。將此推去,則大本、始本之外更當作幾個本字注脚乎?不但反晦聖訓,從而有害經義,如屋上加屋,架上加架,穿之鑿之,以至牀牀而後已。此政無傘之家,何以堪為?曷若因其舊觀,守而勿失之為寡過?讀書貴在篤信大文、章句之説而已,大文曰‘問禮之本’,章句曰‘疑其本之不在是也’云爾,則學者篤實信服。當但讀得那個‘本’一字,只識得那個‘本’一字而已,切勿以吾意思攙入其間。下一字於其上,添一字於其下,雖於先儒之説見在小注者,如或參差於大文,生新於章句,亦不可注眼著心看。須於此大家致力,必有收效之速見者。昔朱夫子答胡叔器之問,明白精切,語在語類,須更看詳。
林放不問禮,問禮之本。夫子之答,許以‘大哉’,又言‘奢’與‘儉’之别,而更説‘與’字之不足,並説‘寧’字。大抵‘大哉’之稱,指其能知有本也;奢儉之喻,教其質愈於文也;‘與、寧’之訓,或恐專事於儉而反歸於鄙吝也。如是看得,則五禮莫不皆然。而下段之别言‘易戚’於喪禮者,觀於孟子所謂‘不以天下儉’之訓,亦可推得聖人本意。
‘季氏旅於泰山’章
冉有,聖門高弟也。既失於從季氏,及其旅泰也,又不能救焉,此正孟子所謂‘徒餔啜也’。聖人何不使之知所去就耶?抑美林放所以厲冉有,而冉有不能去之耶?
若使孔夫子之言能正季氏之僭,何待於旅,而於佾於雍只嚴斥而深譏之而已耶?且其垂訓之精義,在於旅泰山,不在於責冉有。不教冉有之去就,特不屑之也。
‘子曰君子無所争’章
古者,燕而有射焉,鄉飲酒而有射焉,選人而有射焉,蒐獮而有射焉。内志正,外體直,進退周還必中規矩者,禮也;節以騶虞,以及乎采蘋者,樂也。故禮樂焉有射,而射亦行乎禮樂之中。勝者無驕矜之意,不勝者有反求之道。升降揖讓,既序且和,渾是一團恭遜底意,則夫子之謂‘必争’,何也?射者,勝負之事也。當射,則雖君子不能無勝負之心而然歟!‘君子無所争’一句,深看則只做得和光同塵、與物無競意思,看[4]非君子之道也;淺看則恐將聖人言語汎忽過了,未知何以看得則可耶?
吾於射有宿業,有獲輒修,俗所謂古風之故事。嘗與近臣耦而射,題内閣古風帖曰:‘王心載寧,時靡有争。’以明此章‘其争君子’之義。夫争云者,與鄒書‘争地、争城’之‘争’,坡詩‘紛紛市人争’之‘争’,不啻反然。禮於射,勝者揖不勝者,升飲,即此章所謂君子之争也。欲其多獲,不得不求勝,而求之不回,是以多獲由於心,不由於力。勝不自滿,負莫敢怨,争非賭勝負,即謂較心力,有似乎争,其實不争。故論語曰‘其争也君子’,孟子曰‘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孟子此言,即論語此章之注解也。來示勝負云云,以較吾心力看解為可;若云與人賭決勝負,則不可。更詳之。
争字之義,上段已詳説之耳。慎勿看汪訂四書頭注。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章
忠信之於禮,不似孝悌之於仁。孝悌之於仁,是行底;忠信之於禮,是質底,固不可如彼看。而忠信之不可唤做禮,正如孝悌之不可唤做仁否?繪事與禮,不是因類,而子夏乃能頓然有悟,聞此知彼,故如子貢之説詩而美之歟?抑以子夏篤學,見理儘高,能知忠信之為禮質,故如林放之問禮而許之歟?小注朱子謂夫子‘言繪事後素之時,未思量到禮後處。而子夏首以為言,正所以起發夫子之意’。未知當時答他時,夫子果然汎應‘素絢’之問而未及‘禮後處’,及聞子夏之言,始乃有所‘起發’之端耶?
孝悌雖是仁中之一事,其本,仁也。惟仁者能惡人,仁固不可唤做孝悌;而親愛莫大於愛親,孝悌豈可不唤做仁乎?禮也者節文,斯事君親、處家人、敬長老、接朋友等數者之事。此曰‘禮後乎’之‘禮’,不過是儀文,即禮之末節。而反本之工每自末節致力,知灑掃應對之節,然後明於郊禘;知擎跽曲拳之節,然後審於朝覲;由醴醆識玄酒,由孰殽識腥俎。此皆儀文之本與末。而明於郊禘,審於朝覲,‘識玄酒、識腥俎’者,固可謂明本。而識本徒有明識,不可以斯饗。饗之為言,嚮而食之也。蓋言吾之誠敬,有能昭格明孚於事死事生之際,故事神、事親、事君皆用‘饗’字,宴曰‘饗’,祭亦曰‘饗’。古人立言之微旨,有如是。事上不惟為然,使下亦然。曾子嘗曰:‘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人有問忠字之義於朱子曰:‘為人謀時竭盡己心,則這便是個待人底道理。’朱子答以且如自家事親有不盡處,亦是不忠。旨哉斯訓!‘信’之義亦可推類看。禮固‘天理之節文也’,言體則真實為本,言用則儀文為末。要之,根於理而始於禮皆同然。然則忠信之於禮,一並唤做,雖或牽掣,亦無不可。唤做此等處,活看則都妥帖,孔子之許之之如子貢、林放,其同其異,何益於探賾之工耶?論詩而知學,無愧於子貢。知禮之有質,有似乎林放。且謂之兼有兩人之所有,亦可。至於小注朱子説云云,又何不從前書之戒,有此設問耶?藉使夫子言繪素之時,雖已量到禮後處,而朱子正論既出之後,如吾後學何敢可否、容説於其間乎?朱子又嘗與門人論此章,曰:‘聖人胸中雖包藏許多道理,若無人叩擊,則終是無以發揮於外。一番説起,則一番精神也。’大抵朱夫子,後夫子一人也,貲積富如地負海涵,權威恰如生龍活虎,語大語小,變化無窮。忽以永樂羣儒攛挪之本,看作此外無他正論而提問之者,尤可謂未深量之甚者。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章
夫子能言之禮,是指大綱領處,杞宋‘不足徵’之文獻,並合小節目處。意其時大綱領處,夫子必有得知者。而若其節目間損益,既無文獻,亦不可以意料度。夫子欲監三代之禮,著為一王之制,以俟後之王者,而夏殷之文獻不可徵,故有此發歎歟。
此問尤有違於切問之義,闕之固可。夫子此言即出於重慎。胡雲峯所引中庸‘無徵不信’之喻,誠然。朱子嘗以為這一段,中庸説得好,顧予何贅焉?萬一使夫子得其位,則亦豈可歸之於‘不足徵’而不制禮作樂耶?嘗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損益四代之禮樂,著為一王之制度,何有於杞宋文獻之有無也?‘有王者作’,取法之必於是,亦若吾夫子之從周。
‘或問禘之説’章
祭祀之義大矣哉!郊于天而天神格,祀于地而地祇享,祭于人而人鬼歆。燔柴加玉,祭天之禮也;瘞牲埋幣,祭地之禮也;奠盎薦豆,齊齊愉愉,祭人之禮也。有誠則有神,有神則有感,感而假,誠之至也。不誠無物,況於祭乎?是以周公宅洛,戒成王曰:‘肇稱殷禮,祀于新邑。’伊尹訓于太甲曰:‘鬼神無常享,享于克誠。’聖人之制禮,最重祀典,而必以誠敬為主。苟能敬以臨之,誠以將之,儀度既備,孔熯莫愆,則‘洋洋在上’、‘降爾百福’、‘時萬時億’、‘如幾如式’,此毛詩所謂‘孝孫有慶’也,禮經所謂‘萬民以服’也。禘者,又祭之大者,報本追遠之意,莫深於禘,而不王不得禘。魯之禘非禮也,非其禮而祭之,雖極其誠敬,盡其禮樂,心便不相干,氣便不相感,而神便不吾享矣。夫子於或人之問也,豈不欲明言禘祭之所由制,諸侯之不可僭?而於魯則所當諱也。於或人則非所及,故以不知答之,而只言其理之如此。理者何謂?謂其治天下不難,即理也。凡人於世之近者,則或嘗逮事而聲容不忘乎耳目,未至遥闊,而精神相通乎幽明,自然有怵惕如見之心,而不能不盡,不敢有忽。若其世之遠者,相去已久,聲容無所髣髴,精神或致遼隔,人情易忽而難盡。遠而愈篤,久而靡忽,非仁孝誠敬之至,其孰能與於此哉?以此臨民則民懷,以此為國則國治,以此措天下則天下平。此無他也,知其理之如此而已。知其理,則於國天下也何有?此聖人所以以不知為答,而禘之義不外乎此矣。然而禘之始起,不知在於何代。尚書有‘望禋’之名,而無禘之名。商頌有‘烝嘗’之名,而亦無禘之名。然則周之以前未始有禘,而至周始起耶?抑有其祭而不見於經耶?戴經中祭法詳載虞夏殷郊禘之主,而先儒以為諸經無所見,雜以緯書,多有可疑,此亦不可為的證,未知於何考之可得其詳耶?
禘之説,子曰:‘不知也。’夫子之所不知,吾何敢曰有知?而釋之如是,説之如彼,重增僭猥之嫌耶。又況吾所深戒而甚惡者,明清考證之學也。來説中禘祭之來歷,歷敍諸説,仍問的證之當於何可考,可謂借聽於聾。近世聰官之明於這個津筏者,滔滔靡然。何乃不叩那輩向吾有此示耶?此章曰:‘“知其説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只知‘禘之説’者,治天下猶曰易於指掌,況乎周公以上羣聖王之明於陰陽鬼神之理,純乎‘於穆不已’之誠,與天地合其德而為三乎?夫然後始可議舉禘之禮也。周公以後,儻非吾夫子,其孰能與於此者?然而不居舉禘之位,不議舉禘之禮,此又吾夫子所以不答於或者之問,不特‘不王不禘’之為父母之邦曲諱之也。朱子集注之但以魯所當諱釋之者,特言其大體,其實則實有至難言、至無窮之實理存焉。先儒嘗云:‘全得自家(之)精神,便是祖考(之)精神。’朱子亦曰:‘苟能全得自家精神,則郊焉而天神格,廟焉而人鬼享。’祭之者精神之專一,蓋由誠意之貫徹。所以精神、誠意之如此者,事親而生盡其道,如舜曾然;後没而盡追遠報本之誠,齋必有應,祀必有格,有格有應,應必不忒。到得這般地位,方可以言禘。是以有人問於朱子曰:‘魯人僭,故夫子不説否?’朱子答曰:‘也未必是如此’,‘祭統説〔祭有〕十倫,〔亦甚好〕,子細看方知得不是空言’[5]。為後之人者,若玩賾此訓,則不必更讀‘禘説’一章,須向各各自己身上覺得此身之出於父母,能盡‘事父母’之義。禘之所以然盡在於斯。予嘗三復百回於朱夫子此訓,適因有問,略有所及。祭統大文有曰,夫祭有十倫焉:見事鬼神之道焉,見君臣之義焉,見父子之倫焉,見貴賤之等焉,見親疏之殺焉,見爵賞之施焉,見夫婦之别焉,見政事之均焉,見長幼之序焉,見上下之際焉。此之謂十倫。君輩益須慥慥也。若禘之禮始於周,來説是矣,而看文又何其太闊略耶?專力於考訂,誠有枉費之歎。當句内探賾句義,即亦窮格中一事也。禘之始於周與周以前,知亦無甚有關係。而學者不知‘禘’字之為何義,近於固陋。夫禘,鄭注則謂‘祭圜丘’,揚説則謂‘宗廟之祭’。康成漢時人也,去古未遠,鄭揚二説中,從鄭説似可。朱夫子集注取唐趙伯循之説,而載之曰:‘禘,王者之大祭也。王者既立始祖之廟,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祀之於始祖之廟,而以始祖配之也。’集注既出,禘義始詳,而六天之祀,漢時主之。史記、漢書皆載之,此為鄭注發明之一端耶。且程朱二先生以後,有不悖不惑之定論,於是乎一天之大義,昭如日星。吾以為二先生之豐功偉烈,軒天耀地,匹休而齊美於孔夫子,猗歟盛矣哉!大矣哉!
‘王孫賈問曰’章
夫子之答,嚴而婉,婉而嚴,可使世之媚竈者,心寒而膽栗。天即理,理便吾心之所安。安于心者即順理,不安于心者即逆理。如欲不獲罪於天,盍亦反求諸吾心之理乎?‘不然’二字,非特謂不當媚奥竈而已,並包著天下無限逆理事在内矣。如是看,果如何?
竈視屋漏猶遠,屋漏視天君亦遠。天君,心也。人於頭上有天,心中有天君,吾誰欺?欺天乎?欺之,欲媚之,得乎?來説甚是。
‘子入太廟’章
‘入太廟,每事問。’聖人誠敬之至,不期然而然者,無間於知與不知。而問者,問其所未知也。小注朱子所謂初入太廟,平日知其説而未識其物者,蔡覺軒所謂‘制度器數之末,掌之有司,容或有所不知’云者,甚得此章之旨。聖人豈有知而問之之理也哉?尹氏所謂‘雖知亦問’之説,未免為語病。朱子以石慶數馬、張湯陽驚分其誠僞之别,而於其下以知其説、未識其物為‘每事問’之證。然則數馬、陽驚云云,非專指此章,汎言誠僞之分如此,而以下段説為正解也明矣。反覆究解尹氏説,終覺未安矣。
尹氏説固似未妥,來説亦覺尤未妥。所謂‘雖知亦問’,非謂知之而假為之問也,即謂謹之至,而不得不知亦更問也。宗廟、朝廷之禮,一也。聖賢且無論,我朝筵臣之登筵也,入閤門,住步,俯躬若,問所進之路;入差備門如之,入金門亦如之。數十年前尚見此等人,今來何嘗有髣髴近似者?長時登筵之臣猶且雖知亦問,況聖人入宗廟之時乎?
‘子貢欲去告朔’章
存羊,則禮雖不行而名猶存焉;去羊,則名亦不存而禮遂亡焉。有其名則知有此禮,而或有可復之道。無其名則不知有此禮,雖欲復之,其可得乎?周室微弱,僭竊强梁,滔滔天下,不去告羊者幾希;當時諸侯安於廢棄,不復修舉。而若使天下之人聞其名而思其禮,不陷於昏棼之習俗,而咸知尊王之為義,則一羊雖小,其號則大。聖人憂傷歎惜之微意,實在於‘愛禮’二字。日前‘八佾’條答問中‘看論語當如看春秋’者,政於此等處求之歟?
八佾,季氏僭竊而夫子斥之焉,春秋之筆法於此可求,而此章則以子貢之知不知‘愛其禮’之大義。夫子之責之,責子貢之固哉,其歸重當在子貢。然而魯自文公不視朔,有欠尊王之義,如來説參看亦可。而讀經書究解,須如辨正自家眼底事,然後可以為益於問學之工。‘八佾’章與此章俱關於春秋大義,而八佾則單是季氏之僭,此章則子貢慣習廢典,反請已之。其所分開,各從較緊邊歸重,必也闊略於歇處。凡於裁制熊魚之際,無撓攘不主張之患。故曰:莫將第一等義理讓與别人,學者宜深玩之。
‘定公問君使臣’章
君禮臣忠,‘皆理之當然’。能全其理之為盡分,不能全其理之為不盡分。理固吾之所有,而分固吾之所行,以吾之所固有,行吾之所當行也,非極高遠至難行之事。而歷數古今,盡其分者,能有多大人乎?此無他,一‘私’字蔽之也。纔有一分私,這理有一分虧;纔有二分私,這理有二分虧。這理虧處,即分未盡處。為人君、為人臣者,常提著此個念頭在胸中,則亦庶幾兩盡其道。而明道所謂‘常思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有多少不盡分處’者,極令人警發惕省,政合與此章表裏看,未知如何?
孔夫子此言對魯君之問而發,故因其説答之如是。程夫子云云,統言天下為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其言乃如彼。是所謂所指而言之不同,亦可謂孔程易地則當同。然來説‘表裏看’云者,亦好。但聖人言語包括宇宙,君固使臣以禮,猶患其敬未至;臣固事君以忠,猶患其誠不篤之餘意,細看之,則又含在兩‘以’字中。然則程子之意又自在其中矣。來説不當曰‘表裏看’,當曰‘在其中’。
‘子曰關雎’章
‘關雎’章‘寤寐、反側’,‘琴瑟、鐘鼓’,是宫人自言其如此耶?抑道得文王心出來耶?朱子只言宫人之所作,而此一段無所指的,故或以文王解看者有之。我東金三淵以為,分明是宫人之自道云。而‘尊奉’二字之證,亦可發朱子之旨歟!雖以此章言之,樂不淫,哀不傷,屬之於宫人看,然後意味尤好矣。小注朱子曰:‘〔關雎〕看來是(宫人)〔妾媵〕作。所以形容〔得〕寤寐反側(處)〔之事〕,外人做不到〔此〕。[6]’據此則當從文王解看,或是朱子未定之論歟?
葩詩三百中夫夫也論難,即‘關雎’章也。此詩之宫人所作,既有大旨定論,無事乎更説。而以輾轉反側、鐘鼓琴瑟或屬之宫人,或屬之文王,而其曰‘外人做不到’云云,即周明作記聞也。至於晩年定論,則詳載於董銖所録,董録即先生近七旬時問答。而若曰:‘宫中人思得淑女以配君子,未得則哀,既得則樂,然當哀而哀,而亦止於“輾轉反側”,則哀不過其則。當樂而樂,而亦止於鐘鼓琴瑟,則樂不過其則。此其情性之正也。’語録、語類有池州、饒州、建寧、蜀中、徽州等諸本,其詳略精粗之不同,恰若論語之有魯論語、古論語、齊論語。惟池州本即勉齋之編校而著序以記其事,諸本中最為信書,固可為定論。又況丙辰以後所記,則此段考出之後,多少聚訟自歸妥帖。
‘子曰管仲之器’章
夫子大管仲之功,而小管仲之器。大其功則至許以仁,小其器則斥以不知禮。許其仁者,非全德也,謂其利澤及人,有仁之功也;斥其不知禮者,謂其不知聖賢之道,不能正心修德,自歸於奢而犯禮也。一則以其事業成就而言,一則指其本領褊卑而言。聖人褒功貶罪之意,並行而不相悖,使管氏有知,亦當衽斂而自服矣。然而孟子並與功烈而卑之,豈孔子之所許而孟子斥之也?抑夫子因子路未仁之言而不欲廢其功也?孟子因公孫丑過許之問而不肯自況故然耶?
夫子於管仲功則許之,孟子則卑之,蓋盈盈宇内者,純是功利。所以嚴辭深斥之者,在孟子時則不得不然。竊覵斥楊墨,亦可類看。
‘子語魯太師’章
臣嘗以此章比於為學之序。夫‘翕如’者,即五音六律之相合也,比如君子,始學多聞博識,物萬事萬,合湊將來也;‘純如’者,即清濁高下之相和也,比如格物致知,天下之理瞭然明識,觸處瀜解,無有所扞格也;‘皦如’者,即純如之中不相奪倫也,比如窮格到底,聲入心通,應事接物各當其理,不待安排,條理不紊也;‘繹如’者,即皦如之中始終相生,如貫珠者也,比如表裏精粗無不俱到,徹上徹下,一以貫之也。似此分屬,實有零瑣牽合之嫌。而問學之工,或不無因此悟彼者。未知如何?
子之分屬此章句節於為學工夫,意則信美矣,説之卻欠精細。先辨來説,次言聲律之序,可乎?或説‘翕如’屬多聞博識,‘純如’屬格物致知,‘皦如’屬窮格到底,‘繹如’屬一以貫之。一以貫之抑或近可,而多聞博識便亦格物致知,窮格到底便亦一以貫之,何必强别畫貼於‘翕、純、皦、繹’之先後乎?必欲引喻於為學次第,則‘翕如也’似明明德,‘純如也’似新民,‘皦如也’似至善,‘繹如也’似止於至善。‘翕如也’又如‘始言一理’,‘純如、皦如也’又如‘中散為萬事’,‘繹如也’又如‘末復合為一理’,未知如何耶?至於聲律之辨,去古已遠,而知者幾希,雖欲審音而知聲,自在夫子之時猶歎大師以下之逾河蹈海,若曰‘大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於河,播鼗武入於漢,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況乎數千載之下何以知其音而審其聲乎?然禮只是一個序,樂只是一個和。究禮之序,尚可摸索於三千三百之文;和之所以為樂,惟求之於數理之餘蕴,作為格致中一件事可也。大抵審音之難不在於聲,而在於律;辨律之難不在於宫,而在於黄鐘。宫為五音之首,而聲為十二律之本。欲求五音於十二律之外,則雖張雲門於洞庭,魚龍其肯出聽?奏簫韶於蒲坂,鳳凰寧有來儀乎?然而十二律之有黄鐘,猶五音之有宫聲。黄鐘在四德為元,在四時為春,在五倫為父子;宫聲在五行為土,在五味為甘,在五色為黄,在五事為思,在五倫為朋友。父子之於朋友,亦猶宫與黄鐘;夫五音、十二律之克諧,皆本之於宫與黄鐘音焉,而宫之聲最大而居先,餘音皆為宫之用焉。黄鐘亦然,黄鐘得其正,然後餘律受命於黄鐘之宫。欲知宫聲之理,當尋之於黄鐘之始之始、中之中。而欲審黄鐘之則,當得之於宫聲之八十一數,俱不外於理與數,而理之所寓數亦隨焉。其大原本於天,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宫是君位也,體天地生生之德,位育萬物。上焉而天地神祇喜答嘉祥,下焉而黎庶鳥獸時雍咸若。此蓋所謂凡音之起,由人心而生也,聲律之本在於心。五音非一定之聲,在太蔟為宫者,在黄鐘則為商;在姑洗為宫者,在黄鐘則為角。蓋黄鐘一聲而已,以隔八之法遞相差次,有十二律,而又至於六十四調、八十四聲,則音與理俱到,而後始可言樂也。
‘子謂韶盡美’章
韶武之分,以朱子集注中‘性之’、‘反之’兩説之先於‘揖遜’、‘征誅’者言之,夫子之意亦非專為‘揖遜’、‘征誅’也。觀於小注朱子之説,尤可分曉。後來如東坡者,直以武王非聖人斥之,而專以‘征誅’為言,又引此章以證之。此可謂不識聖人之本旨歟!
東坡不知武王之聖,亦似不解此章本旨矣。大抵‘性之也’,故其治則‘揖遜’,其樂則韶;‘反之也’,故其治則‘征誅’,其樂則武。‘性之’、‘揖遜’與‘反之’、‘征誅’,各各相隨而行,舜自舜武王自武王,何敢强索區分!亦豈敢混説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