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篇】
洪氏曰:此篇或以為齊論。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於孔子曰:‘季氏將有事於顓臾。’○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歟?○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冉有曰:‘今夫顓臾,固而近於費。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而謀動干戈於邦内。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内也。’
子者,尊稱之辭。門人記夫子之言,而若稱孔子,則夫子之外别有與夫子並立而稱某子者,故但稱子,則舉一世只一子。如史書但稱帝曰、王曰,而不稱虞帝、周王也。齊人則與魯異,故稱孔子。
不但曰先王,而必稱古昔,其義尤重。二臣者不欲,遯辭以文之,故深責之。夫子告門人,未有若此之旁引曲證而詳説者也。又説‘顓臾固’,以證不可不伐,自欺甚矣,故又切責之。宜曰‘疾夫’,不曰‘欲之’,而曰‘舍曰欲之’,舍字直撞破厭然自掩底幢蓋了。夫子言不迫切,而於冉求既曰‘鳴鼓而攻之’,今又有此,而他無一善答問。其以缺。‘謀動’之謀字,是季氏破膽處。
孔子曰:‘侍於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顔色而言,謂之瞽。’
三愆非特侍君子,與衆人言皆如此。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鬭;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老則宜無欲於得矣,而雖平日稍自矜持者不免也,戒之在得,真聖言哉。醫書:腎藏志,心藏神,精壯神旺,然後志堅固。血氣衰,則精枯心弱,故志不固,而不能戒禁欲得之意,非平日養精頤志者不能戒也。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
非真知天命、大人、聖言,亦不能畏。君子真知,故不期畏而自畏。夫畏者,别物與我對,然後有畏。夫天命則在我,而無形段、無聲臭,小人宜其不知畏也。夫天以正理賦之吾心,心是天心,非吾私物也。天心,吾安敢不畏?是以疚内而自欺,則得罪於天,安得不畏乎?戒懼於不睹不聞,無形像,故工夫最難。初學須自慎獨上着工始得。蓋獨知之時,其幾已動,工夫有下手處,自此而約之,到誠意地頭,則不睹不聞時,涵養易得力,況獨知之時,明知十手十目之指視,則寧不悚惕畏懼乎?十手所指、十目所視,皆是侮天命處,豈非可畏乎?且命字,與貧賤富貴之命非二物,只是一也。小人之妄求分外僥倖,皆是不畏天命也。侮聖言,是三風十愆之一,則其可畏明矣。畏天命,則無自欺;畏大人,則有忌憚;畏聖言,則進德行。
何畏之有?不啻不畏而已,是恣睢、無忌憚之意。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
與生知者共生於天地,為下等民,寧不痛心乎?真知痛心,寧不思學乎?學于何處?學于生知。生知不世有,則學于何處?生知之言,昭載方策,學之則是,而由人乎哉?只緣侮聖言,故不之學。此類雖生逢仲尼,亦莫之學矣;雖生堯舜之世,只當禦魑魅而已。記者記於‘畏聖言’之下,其意深矣。下愚自棄者必曰:‘困知成功則一,是虚言也。姿質魯鈍者,豈有與生知一之理?生知之聖固不可企,則寧自肆而從吾欲。’此所謂下愚不可移者也。人有此四等,則明矣。假如金四品:黄金為上,白金次之,鋼金次之,水鐡為下。水鐡雖不可化為黄金,白金鍊冶有方則可變為鋼金,豈不是猶可為乎?況人之氣質變化無局定,而有善變之理乎?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人開眼便見物,何必‘思明’?然人之視事物,私意蔽之,則義理昭然而莫之見;心為私意所牽,而放之在外,則泰山在前而不見。是以君子必致思於明,祛其私而收其放。方其視時,心在於視,則視無不明,可以存之為見識,發之為事務。‘聽思聰’亦然。九思是日用無頃刻不思者也。無頃刻無思,則心一而存乎内。工夫到心一,則學聖思過半矣。況兼之以九容,則主敬工夫不期熟而自熟,是篤恭天下平之根基也。
孔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
‘見善如不及’,非特好之而已,不如是則不止;‘見不善如探湯’,非特惡之而已,不可嘗試以近之,然後善日新,而不善日遠。修己而好善、惡不善,如郭公之治國,而善善惡惡,則亦終於亡而已。不曰隱居而求道,而曰求志。君子立志,必以聖人為準,故所求者不負當初之志。不曰達而行義,而曰行義以達道。君子之達,非達其身也,乃欲達其道也。欲達其道,故必行其義。不曰行仁而曰義者,就裁制之用而言也。
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知聖雖未易,然苟有人心者親見夫子,寧昧然不知乎?陳亢游聖門,而全不知聖,故既疑夫子不賢於子貢,又疑聖人陰厚其子,真鈍才哉?然喜‘問一得三’,則有學聖之意者也,猶賢乎下流者歟?甘為陳亢之罪人者,寧不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