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稟目
【題 解】
論語稟目作者李秉休(一七一〇—一七七六)，字顥協，號貞山，本貫驪州。星湖李瀷四兄李沈第三子，與文筆出色的惠環李用休是兄弟。受學於星湖門下，並繼承星湖學説。本書收録於貞山雜著，對部分章節中的疑難予以論議。吾道一貫辨對曾子忠恕為‘一’的説法予以辨誤，在吾道一貫説中綜合學、庸、論中的孔子言論，指出恕中含忠，‘一’即是恕。(李明學)
‘賢賢易色’章
集注云：‘有能如是之人，苟非生質之美，必其務學之至。雖或以為未嘗為學，我必謂之已學也。’竊思之，子夏之言專為質美者發，‘務學’一段似非此章之本意矣。意者周末之弊，文藝相尚，篤行君子，則未知為貴，故有此云云爾。其意以為學問窮理，將以修德飭行也，苟有質美之人，雖未嘗讀書為學，而能是四者，則與為學者奚别？故人雖曰未嘗為學，而我則必謂之學。此出於救弊之意，而未免過當。此吴氏所謂‘詞氣之間，抑揚太過’是也。若果務學之所致，則夫雖曰未學，而子夏之論自是循實之言，又何謂‘抑揚太過’耶？以此參究，務學而能者疑不在此科，未知如何？
此段前説亦有未備。學有二義，公明宣三年不讀書，而曾子曰：‘不學，何也？’對曰：‘學此三者，安敢不學？’蓋如下章‘入孝、出悌’之類，是務學而闕學文一段事，則涉乎太快。故須如夫子之言，方為無弊。
‘不重則不威’章
集注云：‘輕乎外者，必不能堅乎内。’此以‘不重’屬之外。而疾書則曰‘内無輕摇之意，然後外有赫煊之容’，似有違於集注之旨矣。然集注以‘不重、不威’同屬於外，‘學不固’屬於内，則不害與疾書同義耶？臆意則不重、不威，身上説；主忠信，心上説；毋友不如己，知上説；過勿憚改，行上説。君子持身不重，則外無尊威之容，内無堅固之意矣。貌雖威重，而心不忠信，則虚僞不實，無進德之地矣；心雖忠信，而友不如己，則知識固陋，不得聞其失矣；雖得勝友之切偲，而改道不勇，則安於卑近，豈有日新之行乎？如此看，次第條理極似精細，能免穿鑿之病否？
‘重、威’分内外，亦是一説。若但曰不輕動作為重，則泥塑亦將有威矣。必須存心凝重，然後自然望之可畏。今所論亦縝密可取。
‘禮之用和為貴’章
集注云‘小事大事無不由之’者，差欠意味。臆意大小猶言衆人，詩云‘無大無小，從公于邁’是也。小大由之，蓋謂天下之衆，無有大小，皆得以由之。此亦可通否？
小事大事，何謂差欠意味？事之大小，而人之大小包在其中。事無大小而皆由於是，人豈外此耶？
‘信近於義’章
疾書曰：‘此本夫子之言也。子謂子路曰“不忠無親，不信無復，不恭失禮”云云，與此章之言恰相似。’臆意以為似則果似矣，似中有實異者。竊詳此章之意，蓋為信而不近義，恭而不近禮，依因而失其親者發。子謂子路，則直是不忠、不信、不恭者也。其義之殊别不待辨説而可知。信恭豈非美德？然若只知信恭之可行，而不能折衷於禮義之實，則如尾生之抱柱，未足貴也；夷王之下堂，恥辱甚矣。君子居邦，惟有所主焉，而或非其人，則如商鞅之因景監，何可宗也？此謂學者不可徒恃恭信之德，而必求合於禮義之實；不可徒效有因之名，而必求其人也。此與夫子所謂‘不忠、不信、不恭’者，本意不同，非可參錯而言者也。未知如何？附注朱子曰：‘如見尊長而拜，禮也，我卻不拜。被詰〔问，则无以〕答，（則）這便是為人所恥辱。[1]’此亦是不恭而失禮者，何與於此章過恭招辱之義也？至下一般人不當拜而拜者，方合此章之旨矣。
論語、家语俱是勉之之辭，未見有異。前説亦一説之類，與集注不同。蓋寡嘿不妄，則義而可復；遵禮無犯，則恭而遠辱，此以身上説。又因而親也，不失其為親，則其人亦可宗也。若欲一與集注勘合，絞矣。朱子説一條卻與吾意相近，更詳之。
‘貧而無諂’章
集注云：‘樂則心廣體胖而忘其貧，好禮則安處善，樂循理，亦不自知其富矣。’臆以為‘安處善，樂循理’，本出於董生之説，而於此章‘富而好禮’之義似無襯緊，雖移於‘貧而樂’處，亦恐無不可。既曰‘貧富兩忘’，則其或曰‘貧而好禮，富而樂’，可謂成説乎？臆則曰‘貧而樂’者，謂行乎素貧，不改其樂也；‘富而好禮’者，謂行乎素富，好富彬彬也。貧者雖或無諂，而難免憂嘆之情，故貴其能樂也；富者雖或無驕，而不無慳（沽）〔悋〕[2]之患，故貴其能好禮也。如此看能無悖義否？又觀集注之意，夫子所告者，只是處貧富之道，若夫學問之功，則夫子所未言也。子貢聞夫子處貧富之道，而推知衛詩學問之功，故夫子曰‘告諸往知來者’，若謂衛詩之義不外於夫子之言。則子貢所知者何事？是於‘知來’之義未協，故如是為説。而‘學問’一段索得甚艱，終欠通曉，殆未然也。若統言，則學問之道甚大，處貧富亦是學問中一事。分而二之，未知其可也。蓋‘無諂無驕，未若樂與好禮’者，特指一事言；‘如切如磋，如硺如磨’者，舉全體而言。然其精而益精，求止極處之意，則未嘗不同矣。意者：子貢前此嘗誦‘切磋硺磨’之句，莫曉其旨，及聞夫子之言，然後恍然有悟，引其詩語而嘆曰‘其斯之謂與’，其意以為衛詩之義與夫子之語合也。告之以處貧富之道而乃能旁通於衛詩之義，則亦可謂告往知來矣。衛詩之義，蓋夫子之所未告也，此果何如？
樂循理，只指好禮，與貧而樂者不相帖，此二句非釋‘好禮’字，謂好禮者如此也。好禮而忘富者，豈非‘安處善、樂循理’耶？告往知來，若曰子貢尋常不曉其義，則未必然。樂與好禮，畢竟行上説；切磋、硺磨，即知上工夫。樂、禮雖不外於學問，而天下之義理無窮，若不加研幾之工，如何能窮至於極至耶？自有一種人貧而樂者，又自有富而好禮者也。此未必皆在聖賢地位，以此更入思議。
‘吾道一貫’辨
余曾讀論語‘吾道一貫’章，竊有疑於注説。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今觀其文勢，則忠恕便是一貫，而注以一貫為聖人之極工，而以忠恕为學者之事，此甚可疑。以吾觀之，孔子曰‘吾道’，而曾子曰‘夫子之道’；孔子曰‘一貫’而曾子曰‘忠恕而已’。曾子之言便是孔子注脚，則忠恕之外更無所謂一貫者，何從而知忠恕特為學者之事，而与一貫不同耶？如為學者之事，則曾子何以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乎？吾以此知夫子之一貫，亦不過忠恕而已。偶閲歸震川答顧伯剛書曰：‘但以忠恕於一貫有精粗之異，竊恐猶有所未安。所謂“吾道一以貫之”，孔子之所以為一者，蓋特有所指而未發，其實指忠恕而為言也。曾子因門人未達，始復明言之，若言夫子之道，只是忠恕一件以貫之耳，無他道也。’此論正与愚見符合。震川僅不過一文章之士，而其意見之超詣者，則亦不可誣也。余特表而記之，以為異日参考之地耳。
論語一貫説
余讀論語孔子謂曾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門人未曉。曾子諭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則一貫之旨不外於忠恕，可知也。然忠恕二字，皆從接人上説，忠故能恕，恕則忠在其中。或並稱忠恕，或單稱恕，其實一也。然則一貫蓋以恕言也。恕為一貫，其義何居？恕者，推己及物之謂也。夫以天下之理，萬物之情，而以余一己之心推以及之，無不貫通。此非所謂一貫乎？孔子又謂子貢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予一以貫之。’余謂夫子一貫之訓告參、告賜，宜無異旨，則此亦以恕言也。蓋子貢自以其長，亦疑夫子只為多學博識之士。故夫子告以一貫之恕，其意若曰：‘吾道在此而不在彼也。’他日子貢問曰：‘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日子貢又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他日子貢又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衆’，‘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按：此三條問答，不知何先何後，而或抑或進，重言申告，不出於一恕字。意者子貢之為人，多學博識而不足於忠信，故夫子所以丁寧誨諭之歟？然則夫子之告賜‘一貫’，其旨在恕，此亦可以旁證也。夫恕者，聖人之要道，故大學、中庸即聖賢傳道之書。而大學曰：‘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又曰：‘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此言恕之道也。中庸曰：‘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又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此亦言恕之道也。聖人之道，忠恕而已矣。大學之‘六惡’，中庸之四‘未能’，與論語之‘一貫’，語異而旨同，明智可以意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