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第七】
錢謙益曰:‘注言老彭不一。包咸曰:“老彭周賢大夫,即彭祖也。[1]”“老老聃也;彭彭祖也。[2]”夫子稱老彭,目其老壽,記其封國。老彭即彭祖,審矣。邢昺曰“一云即老子也”,所據者世本、史記也。世本云:“姓籛,名鏗,在商為守藏史,在周為柱下史。”史記曰“周守藏室之史也”,又“老子為柱下史”。老彭、老子非一人而何?考諸經傳,無彭祖述古之(人)〔文〕[3]。而夫子答曾子問,一曰“吾聞諸老聃”,再曰“吾聞諸老聃”。論語“竊比”之老彭,即禮記問禮之老聃,初無二人也。’今按此説,荒唐難信。今之所據,亦不過遵依世本等書,而史記以下諸説率因以為解,亦安知其必無耶?今斷非商人,本因包氏注,而包氏以為彭祖,則恐未可以全非矣。更詳之。
孔子之作九翼也、作春秋也,奚云‘不作’?在孔子,則贊之而已,修之而已,不過因古而傳其義。在後人看,則只見孔子之功最大,故曰‘作’。
何以知聖人之極至?夫子嘗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雖以仁智為解,而若初無異旨,則聖人之言必不如是分段也。然於彼則既自任,而於此則卻又曰‘何有於我哉’,聖人之心既力行矣,猶憂其未至,自省之不暇如此,故曰謙而又謙也。
至老而無復是心,則‘甚衰’之歎,奚待無復是夢而覺耶?愚意:夫子自度不復可以有為,故有‘甚衰’之歎。因以近事為證,然後方見得未衰之前意思何在耳。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夫子之志蓋在乎此。周公夜而繼晝,坐而待旦,觀其氣象,可見夫子之夢周公亦猶是也。
仁者,本心之全也。德者,雖非全體,仁中一事之得於心者便是也。道者,德之當行之路也。志,則知而欲得也;據,則得而守之也;依,則為主於此,不賴守而不違也。比之如人將之都中,志道,如知其有當遵之路,必欲由此而行也。據德,如得路而達焉,守此不失也;依於仁,如居宿於其中,凡千途萬蹊無不慣習,四出而不迷也。志道是學者事,據德是顔子服膺氣象。依於此,乃聖人依於中庸地位。至於游藝,如都邑中萬事萬物莫不優游收攬,隨分行舉,不容少有忽怠也。
按:春秋莊公二十四年,‘大夫宗婦覿,用幣’。御孫曰:‘男贄大者玉帛,小者禽鳥,以章物也。女贄不過榛栗棗脩,以告虔也。今男女同贄,是無别也。男女之别,國之大節〔也〕,〔而由夫人亂之〕[4],無乃不可乎?’其見於曲禮者亦如此。據此,則男子之以腵脩為贄者,非先王之定制明矣。其見於大夫束脩之問不出境[5]。既言古,則似非末造之失也。或者魯莊之後,尚延四百年之多,因成謬禮,遂為通行之規,其後又以此稱古耶?既成俗規,則夫子之時,人之來學者用以為禮,無足怪矣。又按:鹽鐵論桑弘羊曰‘臣結髮束脩’,‘得備[6]宿衛’。後漢李固曰‘王公束脩厲節’,延篤曰‘束脩(以)〔已〕來,為人臣(者)不陷於不忠’。晉賈堅曰‘吾束脩自立’。北史劉焯曰‘不行束脩’。又如馬援、杜詩傳皆用此句,謂束帶脩飾也。自漢以來,相傳如此,而人皆循用。更詳之。
復,再告也。如孟子‘有復於王’之‘復’,恐當為入聲也。凡相與論難,謂之反復。甲既言之,乙即答之,曰反。甲又申之,曰復。如啓發,則舉一隅也。物必有四隅,舉一則餘三隅可推。故學者乃以三隅反,求正於是而復之,方始為竭兩端而無餘蕴矣。若啓發而舉一隅之後,彼不能推之於三隅之間有以反之,則不可以有復矣。按:石經‘舉一隅’下有‘而示之’三字。或曰:‘憤、悱’則必反復,帖‘啓、發’字。○物有四隅,猶事有兩端,此夫子竭四隅之教。
暴虎馮河,本於小雅小旻。臨事而懼,如戰兢、臨、履是也。‘好謀而〔成〕’,謀藏聖哲之類是也。暴本作虣,武人之履虎尾也。馮,从冰从馬,馳馬於冰上也。書云‘若蹈虎尾’,蓋此意。易履之六三、泰之九二,亦可旁證。
史記曰‘富貴如可求’,‘而’字當與‘如’字通。春秋云‘星隕如雨’,詩云‘風雨如晦’。又‘室如懸磬’、‘白頭如新’之類,皆與‘而’通。
浮雲者,薄雲之浮天者,其聚散無定也。凡物在地,如糞土草介,有時乎可用;在天,如日月霜露,皆不可闕者。惟浮天薄雲最為無所用之物,故視不義之富貴,其輕若此也。
朱子以易專歸於卜筮之書。如‘學易無過’之訓,恐非但為卜筮發。今易中文象之類,豈可曰遇此占,然後方有此行乎?更詳。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即六經之文,所謂雅言也。上言‘學易’,下言‘詩、書、執禮’,可見易非雅言也。易道最深奥,夫子嘗有‘假年卒學’之語,豈合輕易以語人?春秋又是夫子晩年所自修,而有‘知我’、‘罪我’之歎,又非雅素之言矣。然今謂雅言,則他亦非絶不言也。厚齋馮氏曰:易道精深,春秋記變,非所常矣。
生知者,非謂才有知覺,萬事萬物便會貫徹。只是知覺漸長,義理漸熟,不費問學而心通道存也。文王之聞一知百,即其事也。夫周公,夫子之所悦慕,而猶云‘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仰(以)〔而〕思之,夜以繼日’,‘幸(以)〔而〕得〔之〕,坐(而)〔以〕待(朝)〔旦〕’,其好古敏求者如此,夫子之聖,豈外於是哉?此章之言,實聖人之自道,非專出於卑謙也。但自下學觀之,以其不費問學之勞,自至於純明之極致者謂之生知。聖人則自有好古敏求之迹,不可誣矣。
‘三人行’,出易文,恐夫子因其言推演為解如此。凡説易,不必硬依本義,其見於傳記者可證也。不然何必曰三,何必曰行也?且我師者,恐非兼指不善言。若以懲改而謂之師,則天下更無不可師矣。或曰:‘善者,善我也;不善者,不善我也。善與不善未必皆從改也,猶必擇而知其可從可改,然後從改也。’此有為而發也。按: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鄭人游于鄉校,以論執〔政〕[7]。子産曰:‘人於執事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即)〔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即)〔則〕改之。是吾師也。’仲尼聞是語也,曰:‘人謂子産不仁,吾不信也。’此即其事也。或者夫子見此事,引易文為證耶。
按:大學明德,是得之於天而賢愚同有者。若其盛德至善,則其功在人。今曰‘天生德於予’,何哉?凡人之稟於天者,理與氣也。理無不同,氣則有别,濁駁者昏而無得,精粹者與性為配,不失乎所稟之分。是則德也,所謂‘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是也。這性本出於天,而那聰明睿智亦不外乎天之所命,配合為德,故曰天之所生也。比如藏珠於地,使百人求之,特與一人以器械之便利,餘人不得,而其器械便利者得之,誰謂之彼以珠與其人可也。
降衷之德,天之性也;稟之以聰明睿智之德,天之意也。所以無如予何。
夫子之德至大,門人以為不可企及,故常俯就謙卑。至於困厄之際,雖子路之賢,未免愠見,況他人乎?其言‘君子亦有窮乎’,此疑其德之未至而然也,故曰文在兹,曰天生德。不如是,又無以固門人之志也。畢竟困苦迫逐之極,而小人亦無敢加害也,則其庶乎諸子之定矣。
此與‘予欲無言’章相發,‘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故門人疑其有隱。在夫子,則言或可以不盡,而行無時而不顯。言固行之末也,善學者察之,雖不言猶言也。蓋有以言誨之,不切於己者矣;以行與之,又有不察其所以然者矣。夫子此言,憫之也已。
人蓋有不知而作之者,而聖人無是。言人之過而下一‘蓋’字,見其忠厚之至。今諺釋作問辭看,非是。
事或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即就見聞中擇而從之,是謂知之次也。既□次,則與知者有别,終歸於不知而作者也。若聖人,則固無所不知,凡有作者,必其所知也。‘擇’以下,為學者設教如此。
此與‘闕疑’、‘闕殆’章相發。聞,或有未可行者,故必須擇而從之;見,則既驗其得失,故識而待其參考,恐未必善惡一邊設也。若果善惡皆當存之,則多聞亦可存也。更詳之。
‘互’與‘市’通。互鄉即互市之鄉也,蓋以駔儈誆諞之人為互郎。意者為市易謀利之窟,而人皆習於詛詐,故謂之互鄉。
按,揚雄方言:‘侔,莫强也。’晉欒肇論語駁‘燕齊謂勉强為文莫’,蓋漢晉間猶有此語也。‘吾猶人’,如‘聽訟,吾猶人’同義,以‘文莫’自居,而以躬行君子為謙也。姑識此以廣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