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長第五】
家語:‘公冶長,字子長,(其)為人能忍恥。‘南宫敬叔以富得罪於定公,奔衛。衛候請復之,載其寶以朝,孔子曰:“敬叔以(寶)〔富〕[1]喪矣,而又(不)〔弗〕改。吾懼其將有後患也。”敬叔聞之,驟如孔氏,而後循禮施散焉。’又‘獨居思仁,公言(私)〔仁〕[2]義’,‘孔子信其能仁,以為異士’。始而懼患,終而樂善,其為人可見。
按,家語:孔子往過子賤,問:‘自汝之仕,何得何亡?’子賤對曰:‘無所亡,其有所得者三。始誦之,今得(以)〔而〕行之,是學益明也;俸禄所供,被及親戚,是骨肉益親也;雖有公事,而兼以弔死問疾,是朋友(益)篤也。’孔子喟然謂子賤曰:‘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則子賤焉取此?’蓋夫子發此歎,有所為而然也。凡論語之文,只著孔子之言,故或简而難曉。用此為例,有可以深喻於長,明其無罪於容,明其改過遷善於子賤,歎其進德之速。此皆人未及知,而聖人發之。
瑚璉,古器也。何不曰簠簋?易曰‘樽酒貳簋’,詩曰‘每食四簋、陳饋八簋’,地官饎人氏‘賓客,供其簠簋之實;饗食,亦如之’,則周之簠簋,非但宗廟之用,故只稱瑚璉。又按:左傳哀公十一年:仲尼曰:‘胡簋之事,〔則〕嘗學之矣。’然則,瑚璉亦必為時用之器歟?
孟子曰:‘惡佞,(為)〔恐〕其亂義也;惡利口,(為)〔恐〕其亂信也。’蓋佞是處世便巧,似義而非義者也,與利口不同。然總而言之,以非作是,又非利口不能。故夫子言佞,輒兼利口為説,如‘惡夫佞’及‘禦人〔以〕口給’是也。夫子又曰‘不有祝鮀之佞’,‘難乎免於今之世’。舉世好諛,惟佞可以免矣。今則曰‘屢憎於人’,何也?祝鮀之喻,蓋亦憎之也。衰俗雖好,而為君子所憎。憎之者,正理也。夫子此言不但明人之不可以為佞,亦所以明君子所憎也。
道者,事之理是也。學者於事物之理,不知是非輕重之分者,向道而未之見也。雖知如此,而措之事業,或臲卼而難安,不能坦然行去者,見道而未之信也。道非獨在於政事之間,凡日用倫常皆是也。驗之於既往,則入而事父兄,出而接師友。雖已見得有不能信者如此,故推之於未來,而事君治民,其事尤重。此開所以不願也。
‘浮海’之歎,雖曰假設之言,亦非全無是心而架虚為説。聖人之言莫非實理,豈宜突然出情外之辭以欺人乎?子嘗欲居九夷,九夷即東方之外國而箕子所設教者。浮海而可適者,舍此無他也。聖人轍環天下,而如夷裔秦越,迹未嘗一涉,則道雖不行,必不欲遽入聲教不通之殊俗也。然則‘浮海’之意,箕子實啓之哉?
此必在子路愠見之後。
子於仲弓及三子,俱稱‘不知其仁’。上文集注云:‘仁道至大,非全體而不息者,不足以當之。’聖人固不得(以)〔而〕輕許之也。三子之不及於全體而不息,則必矣。今云‘不知’者,似是不許之意,而集注卻云‘不能必其有無’,可疑。
凡事莫不有本,如喪主於哀,則其本哀而已。節目雖多,莫非以哀斟酌為之節。顔子聞喪禮,則便曉其本在哀,故所以都曉其許多。子貢不能如此,只就其中善自較量,權輕重而執中。此其有知十知二之分也。如曾子、子貢,卒聞‘一貫’之道,則其終也,皆幾於知十矣。故集注云‘不特聞一知二而已’。
寢,即‘燕寢、内寢’之‘寢’,乃宴息、寢睡之室也。君子晝居于内,問其疾可也。非齋與疾,未宜當晝而居内寢也,故必夜而就。寢為寢睡之所,而謂寐為就寢也。觀聖人之責宰予,其辭極嚴,似非一時昏怠之戒也,其或持敬暫弛而居然昏惰,則不甚異事,聖人必將加以鞭繩,申警誨諭,俾有自(飾)〔飭〕[3]。是何擯斥太遽,而與它日不輕絶人之氣象不相侔也?予之晝寢,非居然昏惰之類,乃習於安逸,厭於講學,當晝而居内寢,公然而昏寐矣。比之上山,一時之寐,如攀躋而失脚;就寢而寐,如意倦而反踵。此聖人所以峻呵而不惜也。○木牆之喻,蓋比於為室也。君子先質而後文,質既腐朽,文將焉施?木之腐也,不惟不可以加雕,必將摧矣;土之糞也,不惟不可以加杇,必將崩矣。其警之也深矣。
聖人豈因一人而遂改平生之行也?蓋聽顔曾之言,則信其行矣。今聽宰予之言,而必觀其行。應物各有其道,而改乎顔曾之例矣。此即據今事而言,非謂聽言之道一變也。雖於予有改,而其改不改本自有一定。
有無欲而不剛者,生質柔臑,不自執守,不可謂之剛也。有非剛而似剛者,嗜欲雖深,一時行事堅確不撓,疑於剛也。聖人憫時人之無守,立脚不住,隨俗偷變,難與入道,故欲得剛者。或人不喻也,乃以棖當之。然既不能無欲,則彼其一時不撓,畢竟為欲所動也。假使欲有大於此者,則其遷而徙也必矣,何剛之有?
此章緊要在下段,故始有一‘言’字。上段雖無‘言’字,可以例看。
此得聞夫子之文章而力行之者也,故承上章而兹記之。
孔圉敏而好學,又不恥下問,君子進學無以加此。然而其為人如此,所謂問學,果何事乎?問而不採,學而不行,亦可謂之問學乎?然則其所好而不恥者,不過謀利計功之間,而非君子之問學也。然而聖人云然者,只論當時得謚之由,而非以為當然也。子貢之疑問實當,而其答如此,其亦不非大夫之意歟?
詳論‘勤學好問’四字,分明是把夫子所云八字節删為之者也。若此四字先有周公之典,則夫子何不據而為訂,而乃敷演剩字,不厭其多言耶?蓋圉之得謚,實如夫子之言。而謚法四字,及後人仍此為之者,其所謂‘經天緯地’之類,恐皆如此。後之人論其人而較其謚,作為句語以為義例,則其勢不得不然。如十人共謚,而人各異行,則其説隨而不同,故所以一字而有許多義例者也。按:文獻通考云周公謚法,不知撰者姓名,而學者託以名篇。又六家謚法云即汲冢書之謚法也,雖不知出於何時,而要非周公之作矣。據周謚法,合百九十餘條,而除疊出,只為百餘條。周之諸君,如考、顯、慎靚不見於其中。至於列國,亦不可殚舉,是何?周公之法不行於當世,而其不用者遵何法哉?及後人别為春秋謚法,又有廣謚、沈約、賀琛、扈蒙六家之目。宋政和間,合成八十卷,約之撰已七百九十四條,琛又加婦人謚二百三十八,而後至不可勝計矣。若使周公之法通行於天下,後世則寧有若是之紛綸不齊乎?又死而謚,周之道也。周公、太公既如此詳定,則後之遵述,宜莫如齊魯。而周公、太公死,既無謚,周公之子伯禽亦然。其子考公不用其法,太公子丁公、孫乙、曾孫祭公皆不遵其法,是又何也?又皇帝王公君侯之類,豈死而易名之稱,周公著之耶?秦穆謚穆,而亦以繆稱,則是‘繆’與‘穆’同義也。今其法‘穆’美而‘繆’惡,是秦之一君有美惡之兩謚乎?此其後人論其人而較其謚,臆揣為説,而殊不覺二字一義耳。愚嘗論惡謚之可疑,詳著于孟子中,此不備論。
家語:‘臧氏家有守龜焉,名曰蔡。文仲三年〔而〕為一兆,武仲三年(又)〔而為〕二兆,孺子容三年〔而〕為三兆。’其不務民義而諂瀆鬼神,武仲為尤甚。臧氏父子,世稱有智,而均之不能文之以禮樂,則非君子之智矣。故權謀之智有不智焉者。
山與藻,即虞書十二章之‘絺繡’是也。雜記云:‘管仲鏤簋而朱紘,旅樹而反坫,山節而藻棁。賢大夫也,而難為上也。’謂其僭上也。室屋之刻畫亦如衣裳之制,而山與藻俱為僭逼也。其所作虚器者,亦謂有其器,無其位,而實為不知之一端,則古説以為譏其僭也,亦似有理。
蔡,即臧氏守龜之名,非大龜皆可名蔡也。或曰出於蔡地,故名。
‘何如其智’者,猶曰其智何如也。人方切之以為知,故孔子明之以藏龜之室觀之,其智乃何如之智也?謂其權謀之智,而非君子之智也。
杼之弑君,兆眹於淫于棠公之妻。方其謀也,訪於文子文子亦以繇辭言其不吉,未嘗以義折之。及杼之弑君,越一年而與慶封同赴於諸侯之盟矣。夫弑逆之惡,崔與慶均也。初既見其似者而違之,末又何以親與之(慈)〔差〕[4]肩而不恥耶?恐不得專許其請也。然則夫子之言,只據其所問之實而答之而已,猶曰:‘如是,則請也,未必勘覈始末而立爾。子文之忠,亦如斯而已。’○管子曰:‘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將通之。’程子亟稱許之。顧夫子之譏其三思,何哉?方其未得,固多思之為貴。既得,猶疑夫吾見之或錯,又百分審思,果見吾前見之不錯,是為再思也。其或出得新意,知前見之有錯,又必待再思而得,然後有定。再既審矣,而猶狐疑猶豫,思之不休,其不為反惑之歸者幾希矣。後之人不達,昏而未得,猶强名之曰一思、再思於是便足,不復入於心想,奚可哉?
按,聘禮云:‘聘遭喪,入境,則遂。’其節目固許多,不草草,奉使者不可不審也。季孫之如晉也,晉襄公果卒,則其求之實為縝密當然而不可非矣。故曰:‘備豫不虞,古之善教也。’集注云爾者,只欲訂其多思之一端,非以此為不當求而求之也。
季文子之卒,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無藏金玉,無重器備,相三君而無私積,君子以為忠也。想其人畏慎周密,無所樹立,所謂事君人者也。宣公為弑君者所立,受之而不討,其迹為與聞乎弑也。方是時,敬嬴為主於内,襄仲專權於外,人莫敢誰何,季文之力恐不可以致討矣。然縱不能秉義而死國,獨不可徒手而但已乎?反為之奔走納賄,惟恐君位之不定,與弑逆之賊爛熳同歸,此豈非徒費多思而反惑之致耶?
先儒云武子未嘗事文公,然聖人分明云‘邦有道則知’,成公立數年而亂作,則不可謂有道。文公之賢,惟可以當此目矣。武子之父死於成公之初,則武子之嗣父雖在於是,而當文公之世,武子亦非幼少之年,以其才智之優,安知不與父同仕耶?此可以聖人之言斷之,故集注云然。
其智其愚,以俗論言也。以不避艱險為愚,則其所謂亦可知矣。聖人豈以此為智,以彼為愚乎?其必當時俗論有如此者,故聖人因其言而釋之曰:‘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蓋謂其愚非愚也。
春秋魯文公四年,衛侯使甯俞來聘。臨川吴氏曰:‘按,左氏〔所載〕:晉文公之(末)〔季〕年,諸侯朝晉。衛成公獨不朝,又使孔達侵鄭,伐綿訾,及匡。晉襄公既祥,使告於諸侯而伐衛,圍戚,取之。衛不服罪,而孔達敢伐霸主。明年,晉會諸侯于垂隴,將伐衛。幸得陳侯為之請成,執孔達以説于晉,而衛遂得免於伐。自孔達遭執之後,蓋甯俞代之為政。至次年春,衛從晉伐沈,自此衛服霸主而無事矣。(又)〔至〕次年〔春〕,晉遂歸孔達。其夏,衛朝晉,至秋而來聘魯焉。事大睦鄰以安社稷,或者皆出於甯俞之謀也。夫子稱“其智可及”者,蓋如此。’[5]愚按:若如此説,則‘其愚不可及’者,指事晉以前許多危亂皆是也。自事大睦鄰以後,雖無治平之可考,數十年之間,終成公之世,帖然無事,前後判别,似不可混歸之無道矣。當其無道也,雖有忠勤之勞頓,無謀國猷為。意者韜晦言遜以全其身,不在其位故也。若稍露稜角,則叔武之死,元咺之訟,豈有全身完名之理?都是循嘿如愚得至於此也。此其比後來當國謀猷,尤為難及耳。
‘歸歟’之歎,困於陳蔡也。是後衛輒欲得孔子為政,則顧又返乎衛。可知衛在陳蔡之東,魯又在衛東,歸魯而歷衛也。自此雖或延憩于列國,滔滔一念未嘗息也,雖微康子召,亦必東焉。於此章可見。
此無而為有也,於物如此,則其心術可知。聖人舉其易見以明隱微,其言雖若歇後,而所以斥之也深,莫之能逃也。
主忠信而又好學,所以進也。此與上章當帖看。厥既忠信矣,又云好學,則‘無友不如己’之事也。上云見過内訟,則又云過勿惮改之事,亦如主忠信事,首尾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