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
【第一章】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者,皆是慮其初學者妄意躐等,而怠於積小之功也。言利則其於處事上率多不務義,而先以利為心者矣;言命則其於格物致知也不究其當然之則,而先求所以然之故,未免於説玄説妙之病矣;言仁則其於力行也妄意高深,而有所不屑於日用事物卑小之類矣。下章所云‘執射、執御’之意,其亦因此罕言仁之説而類記之也歟?孔子於此三者,猶恐學者積小之功或有所不足也,蓋以入道之方惟在此三者而已。小注朱子之説曰:‘命有以理而言者,有以氣而言者,人之所以壽夭窮達是氣也,氣數不可盡委之而至於廢人事,故罕言之也[1]。’此説異於集注之意。集注引程説曰‘命之理微’,既謂之‘微’,則此與‘五十知天命’之命字一意。蓋以其理之微,故必待五十而知也。然則專指理而言,非謂兼氣者也。氣數之賦於人,人之壽夭窮達已然之迹,則此其理之甚著者,烏足謂之微哉?且使初學專有志於求道,而不以利害窮達動其心志者,必先知有命而付命於天,然後庶可能焉。若不知命,則見利必趨,見害必避,奔走於利禄之場自不暇焉,焉其得專志於求道乎?夫子接引初學,亦必以是為先,是豈與仁道比並而罕言之者哉?若謂前知壽夭窮達於未然之先者,則此乃術數之學也,與醫學、農圃之小技一類。夫子未嘗留心於此,其與學者想必絶口不言,豈特罕言之而已哉?惟其事物所以然之故乃是天之所命,子貢所謂‘天道’是也,自子貢以下所不得聞,此其罕言者也。
【第十章】[2]
顔子所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與前篇孔子所謂‘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不同。蓋‘博學於文’者,只能下學於文而已;所謂‘博我’者,下學而上達乎所以然之理也。所謂‘約之以禮’者,只能行禮於身,而未能得之於心,與原憲所謂‘克、伐、怨、欲不行’之行字意思一般。故集注曰‘其動必以禮’,蓋言其獨於静時行禮而已。若其所謂‘約我’者,行禮而又能有得於心,動必以禮,而又能不動而敬,表裏動静一皆純乎天理,而未有人欲之萌。故集注引侯氏之説曰:‘約我以禮,克己復禮也’,‘博我以文,致知格物也’。若如‘博學於文’之意,則不可以‘致知格物’稱之也;‘約之以禮’之意,則不可以‘克己復禮’稱之也。致知格物,克己復禮,乃是知仁之已到極處,其於道也體得已盡之言也。若可以是二者稱之者,則孔子想必不以不畔道言之也。所謂‘(不)〔弗〕畔矣夫’者,未及乎體道,而但不畔於道而已。
【第二十九章】[3]
漢儒反經合道之説,語無病而意則非矣;程子所謂‘權只是經’者,旨則善矣,而語不能無病。小注朱説蓋言其然,而不詳言其所以然之故。若以朱子之意詳説其理,則凡權者必須反經。如男女授受不親,道之經也,嫂溺援嫂亦是道之經也,二者之輕重不等,捨輕就重,乃是道義之當然也,援嫂以手,則反於授受不親之經,而合乎捨輕就重之道。此其反經合道之説所以無病也。程子之意,以為援嫂以手雖失授受不親之經,而亦不離乎嫂溺援嫂之經,而謂之‘權只是經也’。然則此説只舉嫂溺援嫂之經,而遺其授受不親之經矣。以其嫂溺援嫂之經言之,則援嫂以手之權固可謂之經也;以其授受不親之經言之,則援嫂以手豈非反經者乎?是以權者以一則反經,以一則合經,但以權為經者乃其一偏之説也。雖然,世衰道微,不知道之為道,漢儒雖曰‘反經合道’,而遂以權變、權術謂之合道,則是既為反經,又不能合經,既失於授受不親之經,而又有失於嫂溺援嫂之經也。彼此兩失,反不若專以權為經者矣。斯蓋出於道字闊遠,人所難知故也。然則若何而論可無二者之弊也?若曰反乎經之小,合乎經之大,則斯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