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經義
【題 解】
大學經義作者李嶔(一八四二—一九二八)，字峙穆，號桂陽，本貫原州。晚年歷任成均館博士。本書是桂陽遺稿卷七經義的大學部分，内容是一八九七年（丁酉年）成均館頒問的問目。(黄義洌)
‘繼天立極’之妙可以詳言歟？
皋陶謨曰：‘天工，人其代之。’箕子範曰：‘皇建其有極。’此所謂‘繼天立極’者也。夫天只生得許多人物，與你許多道理，然天卻自做不得，所以必得聖人為之修道立教以教化百姓，所謂‘裁成輔相’者也。極者，標準之稱，標正於此，則影直於彼矣。蓋人之所性同得乎天者，而亦有清濁粹駁之别，則四海之廣，兆民之衆，孰能率而歸正以復厥初耶？‘壹有聰明睿知能盡其性’如羲農堯舜者，則命之以君師之位，天所不言而代言之，天所不行而代行之。天有陰陽之德則繼之以健順之德，天有元亨利貞之道則繼之以仁義禮智之道。無偏無黨，建立標準，為天下萬世之法者也。
‘惑世誣民’之説，謂之‘壞仁滅義’可也，謂之‘充塞’者，或無商量歟？何者謂之‘充’，何者謂之‘塞’耶？
惑者眩亂也，誣者欺詐也，壞者毁敗也，滅者絶盡也。充，滿也；塞，閉也。凡此降衷之性，乃仁義之根而人所同得秉彝者也。或有惑誣之者，而亦有革其汙染以復厥初者，則譬如雲開霧捲，日月有復明之時矣。雖在懷襄昏墊之世，而禹斧一鑿，則天成地平，聲教迄四之功可立而待也。故仁義終非可壞可滅之物也，此所以商量斟酌而待他拓充開塞之語也。但充滿天下、眩亂斯世者，虚無寂滅之教也；塞閉化源、欺詐斯民者，權術功技之流也。
明德是何物耶？有曰合心性之名，則是心性具於明德耶？明德一是心性耶？有曰知覺是明德，則謂其理歟，氣歟？耳目鼻口亦具明德耶？父子君臣上獨具明德耶？明德之何物何樣，可以體認而言歟？
‘虚靈不昧’者，明之體也；‘具衆理、應萬事’者，德之用也。主乎人身者謂之心，受乎天命者謂之性。然則謂之明德具於心性，則可也；謂之心性具於明德，則可乎？心包性情，而性生於心，情出乎性，則雖謂之明德一是心性，亦可也。人生得天地之理，又得天地之氣，虚靈知覺為明德，則理與氣合而言之，非禮勿視聽，惡惡臭，慎言語，則耳目鼻口獨不具明德乎？兄弟之愛，夫婦之别，朋友之信，長幼之序，以至乎物，則不折方長，不忍觳觫，解網改祝，盥水避蟻，凡天下事物日用當行者，皆明德也，奚獨父子君臣上為具明德耶？明德者，心屬火而有得於天，光明發動底物也。譬之寶鑑，虚猶鑑之空，明猶鑑之照，光輝所觸，妍媸莫逃底樣子。
不曰‘誠情’而〔曰〕[1]‘誠意’者，何歟？情意之别可詳言歟？
情者性之所發也，意者心之所發也。情是發出恁地，意是主張要恁地。情如舟車，意如人使那舟車。是故性發為情，其初無有不善，即當加夫明之之工，是則以體統説也；心發為意，便有善不善，不可不加夫誠之之工，是則從念頭説也。此所以不曰‘誠情’而曰‘誠意’歟。
八條目，章句只釋誠意與格致，何意耶？
八條之極工在於治平之事也，朱夫子必詳於誠意格致而略於治平者，何也？蓋八者以心為主，自天下而約之以至於身，無不統於一心；自意而推之以至於萬事萬物，無不管於一心。曰格曰致曰誠，皆正心上工夫也；修齊治平，皆自正心中流出者也。格物為知之始，致知為知之極，誠意為行之始。蓋不知則不能行，既知則又不可不行也。知行者推行之本，推行者知行之驗，不待勉强而直到至善之地矣。譬之舟子整船舉帆，則順流下江，次第事矣。
經文‘正心’，傳文‘正心’，或有體用之分歟，抑兼體用而言歟？‘正心’與中庸‘戒懼’同歟，異歟？
若曰‘先正其心’，若曰‘在正其心’，則先字體也，在字用也。今只云‘正心’，則經之‘正心’，傳之‘正心’，皆一也。正者，光明瀅澈，無所偏倚，則用也；心者，所得乎天而為身主宰，則體也，得非兼體用而言歟？朱夫子釋中庸‘戒懼’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所謂君子之心即此‘正心’之心也，將無同乎？
不曰‘修身齊家’而曰‘身修家齊’，不曰‘格物致知’而曰‘物格知至’者，亦有精義。此章句之必置功效之下，何也？
修身齊家、格物致知，逆推而做工夫處也；身修家齊、物格知至，順推而得功效處也，此章句之必置功效之下者。順推功效在後字，則先逆後順，使夫學者不敢輕進，漸得所止之序也。其旨微矣，其慮遠矣。
大學之體用間架、知行經緯，經一章可以詳言。且經一章内别尋一部大學，則當自何而止何可耶？
體用自有間架，知行互為經緯，則明德體也，新民用也，至善知也，在止行也。此則間架經緯於三綱領者也。格物致知為體為知，誠意正心修身為用為行，齊家治國平天下為推行而兼體用，物格知至意誠心正身修為工夫而兼體知，家齊國治天下平為功效而兼用行。然則格致誠正修齊治平，間架也；推行功效，經緯也，此則間架經緯於八條目者也。且於經一章内别尋一部大學，則本乎明明德，做去格致之工，而求得至善之所在，及到格物致知之地，已知至善之所在；次做誠正修身之工，求得止至善之事，及到意誠心正身修之地，已得止至善之序；次做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工，推行新民之事，而求得止至善之事，及到家齊國治天下平之地，於新民之事得止至善之序。‘知止’為始，於明明德新民上知至善所在之效矣。既知之，則志有定向，而静不妄動，安於所處，而慮事精詳。自‘知止’至‘能得’，脈絡貫通，而‘能得’為終，於明明德新民上皆得止於至善。
新民只有‘鼓之舞之’一事，何義歟？
作新民之事不一其條，而只以鼓之舞之四字釋之者，易曰‘鼓之舞之以盡神’，蓋擊鼓則使人自然跳舞之謂也。人固有此善才善心，故上之人因其改過遷善之機而時時提撕警覺，使之觀感，各自興於同然之善心而不能自已者也。若乃絜矩而興仁興讓，則鼓舞中事也，然則鼓之舞之四字畫出振作之象者也。擊壤歌、康衢謡亦於變時雍之民也，皆自放勳鼓舞中出來者也。
‘誠於中，形於外’，非兼指善與惡者歟？
誠於為善便是君子，誠於為惡便是小人。心廣體胖者，君子為善之驗；陰戚陽蕩者，小人為惡之狀。自欺與欺人常相因，始焉自欺，終焉欺人，此為誠於中形於外者。此誠字是兼善惡説，蓋誠意為善惡關，過得此關方是君子，過不得此關乃是小人也。末章‘長國家而務財用’之小人，即此‘閒居為不善’之小人也。噫，厥初之性，曷嘗與君子異哉？
‘四有’、‘五辟’均是情也，分屬修齊，何也？
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無者，此便是私意塞在胸中，遂失其正，自在我者言之，故屬‘修身’章首；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五者在人本有當然之則，惟其所向不察，則必陷於一偏，自常人之情言之，故屬‘家齊’章首也。必推吾之明德以及於人，而無一毫物累之私，然後身修而家齊矣。
七章注‘一有之而不能察’之察、‘必察乎此’之察、‘不能密察’之察，八章注‘不加察’之察，四察字皆有精義耶？‘敬（而）〔以〕直之’四字或無精義耶？
‘不能察’之察精義在能字，‘必察乎此’之察精義在必字，‘不能密察’之察精義在密字，‘不加察’之察精義在加字。欲誠意正心者，非存察之工不能，故七章言‘一有之而不能察’云者，蓋曰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四者之中有一於此而不能察，則‘欲動情勝’，易失其正，故使存此心求以正之也。‘必察乎此’，‘此’字指心不存而言也，必使心有主宰，而心正身修也。‘不能密察’云者，意誠則能存是心以檢其身，然但知誠意而不能密察此心之存否，則無以直内而修身矣，故下密字以勉之。其得正者，如顔子之不遷怒，大舜之雷雨不迷，關雎樂而不淫，文王囚羑孔子畏匡之類。八章言‘不加察’云者，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五者之中，常人之情，惟其所向而不加察焉，則必陷於一偏而身不修矣，加字即百尺竿頭進一步者也。其不偏者，如堯舜不與朱均孟子與匡章游，伊尹放太甲舜誅四凶，孔子取瑟而歌，孟子隱几而卧之類也已。上四察字可謂至矣，而一言以蔽之，曰‘敬（而）〔以〕直之’四字。常要此心在這裏，直上直下，無纖毫委曲，則何事於察乎？朱夫子擴本文未發之意，提出正心要法處也。
大學一篇歸宿在何事何物耶？其用工當自何始耶？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而於明明德新民上皆得‘止於至善’，則能得為終，此其歸宿處也。大抵道之浩浩，將何處下手？學者做工之至要者，不過明善誠身而已。明善即致知也，誠身即力行也。致知所以明萬理於心，而使之無所疑也；力行所以復萬善於己，而使之無不備焉。知不致則真是真非莫辨，而後何所從適也；行不力則雖精義入神，亦徒為空言矣。此第五章之明善、第六章之誠身為至切至要之處，則正所謂‘初學入德之門也’，其用工當自此始。
古人以棗核喻中庸矣，大學則當以何物喻之可的當耶？
棗，赤心果也。其核之為物也，在中則未發也，剥之則已發也。兩端鋭而相似，中間凸而圓大。且碩大之果不見食，終有復生之理，則理與氣通，循環不已者也。夫赤心者，中庸之道，而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義也。端鋭中凸者，始言一理，中散萬事，末復一理之象也。取譬中庸者，誠切喻而的當矣。蓋子思得曾子道統之嫡傳，而中庸、大學實相表裏之書也。大學之明德即中庸之率性，大學之誠正即中庸之戒懼，大學之修身慎獨即中庸之誠身慎獨，大學之絜矩即中庸之九經也。至於大學‘平天下’章末曰‘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利義者，人心道心之謂也。義者即明德之謂也，明德即中庸天命之性，而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者也，然則其末復合為一理之義的當而著明矣。請復以棗核喻大學則何如？然而率爾之對，恐無免鶻圇吞棗之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