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大學格致章
【題 解】
論大學格致章作者崔攸之(一六〇三—一六七三)，字子有，號艮湖，本貫朔寧，家學深厚。曾任景陽、獒樹的察訪求禮縣監及金提郡守、潭陽府使、弘文館修撰等職，之後絶意仕途，拒赴校理等任，專心性理學，有艮湖集傳世。他把心比喻為火爐，性比喻為火，把人心比喻為煙氣，道心比喻為火花，把氣質的清濁比喻為燥薪和濕薪，論證了關於理氣性命的爐火説。本書收入帶方世稿卷十六雜著，以問答的方式將大學‘物有本末’及‘其本亂’而及‘聽訟猶人’三節合為一章而為‘釋格物’，為傳之四章；以‘知止而后’及‘此謂知之至也’兩節合為一章而為‘釋致知’，為傳之五章。認為如此則‘格物’章功效兼備，無遽先及效之欠，‘聽訟’一節亦無著落難便之患，亦著者之創見。(徐坰遥)
余於大學‘格物致知’章闕文處每常慨然而惜之，其中不無狂妄之見，而不敢發諸口矣。近觀權陽村近大學圖説，中有先賢董公以經文中‘知止’、‘物有’兩節為‘格物致知’之傳，黄氏取之。陽村亦初服其所見之卓，而繼而考之有未安者，以為諸章皆先言功而後言效，知止者，格致以後之效，不應遽及於格致之首；且以此兩節為‘格致’之傳，則‘聽訟’章又無著落處云。余於數君子用心於經義者，深有所敬歎，而又知後學之辨惑質疑者，固不妨於祖述先賢之道，然後乃敢一吐愚意：試以‘物有本末’及‘其本亂’而及‘聽訟猶人’三節合為一章，而為釋格物；以‘知止而后’及‘此謂知之至也’兩節合為一章，而為釋致知。如此，則‘格物’章功效兼備，無遽先及效之欠，‘聽訟’一節亦無著落難便之患；董氏未盡之意庶或少補，而陽村二段之惑從可破也。
或曰：‘子之言好矣，但經文中無釋止至善之效，傳文中又廢本末之章，於義如何？’曰：‘大學之為書，經一章則特揭規模之大，傳十章則分釋節目之詳，此乃一篇之凡例也。“知止”一節在經文之中，而獨釋至善之效，則條理未明，文義近贅；而其曰定、静、安、慮等語極其詳密，經文大頭腦，辭意似不當如此之細，理不如移作“致知”傳之為明切也。其曰本末終始云者，正為功程次第而言，不過解釋辨别之語，似不當自作主語，别為一章，與三綱八條而並列，不如取為“格物”章之為著近也。且所謂定、静、安、慮，本末、終始等厠於經文之中，則眩亂於綱條之名目。而其中本末二字獨自為章，則後學之惑滋甚焉。且觀經文“止於至善”之下，“古之欲明明德”之上，去此兩節則綱目明，正文理；接續“修身為本”之下，又去其“本亂”一節，則結語端束少無欠缺，恰好經文之體統也。此三節在經則繁，而於傳則切。删羸而補乏，豈非兩得之乎？’
或曰：‘格物致知分為二章，無乃未妥乎？’曰：‘此二條雖曰相因，畢竟二事，先後之序不可不明，分為二章，有何不可？而且看“誠意”之獨自為一章者，有意存焉，則窮理明善俱是緊切條件。自格物至誠意各立一章，自正心修身以下始合兩事而為一章，以至終篇，節次甚明，義意了然矣。且所謂“此謂知之至也”云者，恰是獨結“致知”一章之意也。若是合“格致”而為一章，則必以“致知在格物”之意合而結之，如曰“修身在正其心”等語，以著相因之義，似不當再加“此謂”，兩行分張，獨違諸傳之例，而有欠要束之義也。此愚之所以不能無疑者也。“此謂知本”及“此謂知之至也”云者，各為“格”、“致”兩章之結辭也明矣。以此而知其為二章也。’或曰：‘“此謂知之至也”，則固是“致知”之結辭。而“此謂知本”，則何以為“格物”之結辭耶？傳文每章皆舉條目之名而結之，則以知本為格物者，不其謬乎？’曰：‘固哉，子之言乎！格物一款，原來用力之初、著功之本，乃極本窮源之義也。胡氏曰“大學綱領莫先於明德，而明德工夫莫先於格物”云，則格物乃衆理之太極，而一篇之本原也。“物有本末”云者，明是“格物”章頭辭。而“此謂知本”云者，義味正相照管，其為結辭也明矣。而又與經文末語“修身為本”之義相為提挈，其旨深矣。且格物者，從來窮理之事而不説窮理而曰格物者，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會也。不説格物而曰知本者，便是要人就一原上透得也，知本之義比格物尤緊切矣。傳文結句皆舉條目之名者，雖其凡例，而至於十章之終不言治國平天下，而乃曰“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重言以結之，其味無窮。末章變文既有深意，則首章結辭尤宜吃緊，此乃始終樞紐之體，豈可以尋常凡例而求之乎？’
或曰：‘子朱子所定豈有未盡？而後生末學敢生異見，不其逾僭乎？’曰：‘愚之此言不惟偶合於董公之説，研究而深思，則實不外於朱子之大旨。今以補亡或問之意及篇下章句之辭參互注釋，而意味自通，終不出於範圍之中，亦非敢背先賢之旨，而創為無稽之言也。朱子既以知止為格致之事，而亦嘗有疑於本末之章矣。先生大學删改之筆至於終年而未絶，則可見義理之無窮，而亦安知一毫未盡之意不為後日之加損乎？又有一説，曾子臨終乃以童子之言而易簀，則是曾子之所未覺而童子能言之，豈童子之明智有出於曾子乎？古今天下衆理費隱，或有夫婦之所與知者，或有聖人之所不知者，則今愚之妄説安知非芻蕘之一得，而不為聖人之所擇乎？不然而痛禁後學，以絶其窮理自得之端，而只責以依樣模畫而已，則無乃有違於吾夫子“起予”、“助我”之訓乎？昔者雙峯饒魯變改中庸為六節，而先儒稱為朱子之忠臣，則愚亦願為董公之忠臣，而以俟後之君子之致罪與否也。’
或又起而問曰：‘果如子之言，則井井章章而有條理矣。猶有一段未瑩處，願與子申辨之：格物之義至大至廣，而只以本末終始等語為之主，而聽訟無訟一事為之證，其於窮理之道無乃太簡而有所遺漏乎？’曰：‘善哉問也！我固欲言，而吾子發之，兹敢叩兩端而竭焉。蓋天下之物固無窮矣，天下之事亦無盡矣，而萬物各具一理，萬理同出一原，有本者必有末，有始者必有終。以言乎天地之大，則有開闢焉，有消盡焉，而其間之温熱涼寒有序焉；以言乎草木之微，則有萌芽者，有凋落者，而其中之甲圻實堅有次焉。水生乎觱沸之細，而汪汪者成海；火起於鑽燧之微，而焱焱者焦山。大者小之積，卑者高之基。其他覆載之間，衆夥之物，感觸之端，許多之事，曷嘗有無本無末、無始無終者哉？故惟此四字足以包括天下事物之理，豈非窮理之第一義也？至以吾身上論之，則性情之理有大本達道、體用動静之分，事為之際有千條萬緒、輕重緩急之差，固不可務小而遺大，亦不可舍近而取遠也。必須究極其所以然，窮至其所當然，先其本始而後其末終，然後進為有序而可以入德矣。陳氏格物之説有曰：“理之體具於吾心，而其用散在事物，精粗巨細，逐件窮究”，“頭緒雖多，進亦有序。先易而後難，先近而後遠”。程子曰：“格物者，適道之始。思欲格物，則固已近道矣。”此非“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即近道矣”之意歟？觀此兩先生論格物之義者，其與此一節不謀而合，有若左契，則“物有本末”一語為“格物”章頭辭，不亦著明乎？其下復以“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反覆以申之。而其曰“所厚”、“所薄”等語，又是格物中表裏精粗之意耳。然此特言其窮格上地頭，而未及於著功處裏面也。或恐用力之初下手無憑，故又舉孔子之言以證本末之所在也。蓋聖人之所以明德、新民者止於至善，大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不敢盡其無實之辭而自絶紛争，無訟可聽也。然則己德自明、民德自新，而自然無訟者，本也；區區於争辨之間，而專以智能決訟者，抑末矣。子路之片言折獄，非君子之能事也；虞芮之不敢履庭，乃聖人之至善也。朱子曰：“政刑能使民遠罪而已，德禮則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禮之本也。”其與此意互相發也。聽訟為末，而無訟為本，則明德之為本，新民之為末者，自可見矣；而格致之為始，治平之為終者，從可知矣。既知本始之所當先與其末終之所當後，而推類旁通，窮至其理者，格物之道也。既云本末終始，則補亡章所謂表裏精粗之義包在其中，而淺深、高下、大小、厚薄之類，亦猶目之在綱也。聖謨洋洋，辭約而指博，天下之理可一言而盡也。如為子當孝，顯然易見之理，所謂表也，粗也，而所以事親之道，非孝之一字所能盡。至於居致敬、養致樂、病致憂、喪致哀、祭致嚴，皆孝行中節目所謂裏也，而又有“洞洞屬屬”，“如執玉、如奉盈”，“視於無形”，“聽於無聲”，“深愛”、“和氣”、“愉色”、“婉容”，又是至精在裏底骨髓也。曾元之養口體不如曾子之養志，則精粗可知也。孝既如是，則推之於悌也、忠也、信也，莫不皆然。且如仁之理一也，而夫子告樊遲則曰“愛人”，仲弓則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顔淵則曰“克己復禮”，可見其淺深高下皆自一理中流出，而表裏精粗之義無往而不在也。仁既如是，則推之於義也、禮也、智也，亦皆有可言者。精之中又有精，裏之中又有裏，透得一重又有一重，隨其節節格之又格，方可到極好境界，此所謂至善之地也。此等義理見於經傳者，不可勝記。譬如千谿萬逕皆可以適國，但得一道而入，則可以推類而通其餘也。真西山曰：“凡百事物皆有個恰好底道理，不可過，不可不及。”謝顯道曰：“窮理只是尋個是處。”日用之間，事物之上，大小長短各有準則，何物之無其理，而何理之不可窮乎？老農格於農者也，老圃格於圃者也，羿格於射，秋格於弈，王良格於御，易牙格於味，盡其道而詣其極，則斯可謂之格矣。君子之學能若是，則足矣。離婁之明，竭目力而已；師曠之聰，竭耳力而已；聖人之仁，竭心思而已。目耳與心自有良能，豈人所不足哉？惟其竭與不竭，而格與不格系焉。格之之道，不過曰因吾之所固有者窮之耳。孟子所謂“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者，豈外於斯意歟？夫“天生蒸民，有物有則”，一人之身，而天下之道具焉；一心之微，而萬物之理備焉。良以太極為之體統，而物我同一原故也。苟於一原上透得，則萬理自通矣。是故英雄豪傑先立其本，“本立而道生”焉。惟聖人為能不勉不思而從容中道，學者則必須勉之又勉，思之又思，擇善固執，而後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先儒許東陽曰：“擇善是格物，明善是致知。”陳北溪曰：“所謂擇善者，辨别衆理求其所謂善。”善不一，故有所擇；理不齊，故有所辨。其所以不一不齊者，本末終始之意也。擇之辨之者，知所先後之意也。“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其亦格物之義也。且夫大學一書乃天德、王道之要，而自新、新民之序也。當周之衰，正學榛蕪，異端蜂起，異言喧豗。騖於虚無者，欲治其心而外天下；急於功利者，欲治天下而外其心。有其體而無其用，非學也；舉其末而遺其本，非道也。曾子為是之憂而述經作傳，極其大而盡其詳。知行相須，功效兼備，使學者曉然知所以成己成物之道。其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云云者，以明治人者必先乎治己，此言有末者必有本也；其曰“物格而后知至”云云者，以明治己然後可以治人，此言有本者必有末也；卒乃結之曰“修身為本”，此特申言其本之不可不先也。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本之中又有本焉。邵氏曰：“修身本於正心，正心本於誠意，誠意本於致知，致知在於格物，則格物乃極始窮原之義，而治己治人之本也。”不可不吃緊着意於斯章也。於其結辭，若止曰“此謂格物”云爾，則有欠於究極徹頭之意，不若“此謂知本”之為着明矣。經傳下語關軸至密，將此三節反覆研究，則可見上下文義自相貫通。其曰本末終始者，可以該萬物；其曰聽訟無訟者，可以證萬事；其曰此謂知本者，可以妙衆理也。辭約而無所不備，義要而無所不包，寧有太簡遺漏之欠乎！’
或曰：‘“知止”一節之為釋致知者，亦可得以聞其詳歟？’曰：‘致知既為明善之要，則知止之為致知事者，不待多言而可知也。程子曰：“自致知至於知止。”朱子曰：“物格知至是知所止。”陳氏曰：“物果（能）格，而無一理之不窮，無一見之不盡，則〔於〕天下之事所謂至善所當止者，皆灼然有以知之矣。”蓋格物之道非欲以他求也，將以窮至物理之極處，而求知至善之所在也。理無不窮，則知無不明，而吾所當止之地了然於吾目中矣。此格致之所以相因，而致知之功端在於知止也。譬之射者，知止者，的見正鵠之所在也；能得者，發而能中者也。其間四節乃致知一級中細分，則亦猶志彀審固、正己中道之類也。見的而至於能中者，無非射者事也；知止而至於能得者，無非致知事也。今以此意求之於補亡章，則有曰“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朝豁然貫通”云云，則其與始而知止，中而定、静、安、慮，終而能得之意，節節推之，無不脗合。而知止者，知之始也，尚有未盡者。至於能得，然後乃為知之至也，故以“此謂知之至也”結之。觀其承接。下缺。’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即補亡章所謂‘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之意。本末終始，即表裏精粗之意也。
天下事物，莫不有本末，莫不有終始。即物窮理，先本始而後末終，則進為之序不亂，而至於道也不遠矣。
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此言物理人情之必然者，以明上文之意。經曰‘修身為本’，則本者身也。所厚，謂家也。身不修則不可以治人，家不齊則不可以治國平天下矣。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本’，即‘物有本末’之本字。‘知’，即‘知所先後’之知字。
猶人，不異於人也。情，實也。引夫子之言發明格物之義也。聽訟者，末也；無訟者，本也。‘窮其本末，知所先後’者，格物之要義。蓋聖人德盛仁熟，大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無實之人不敢盡其虚誕之辭，此所以自無訟也。然則區區於争辨之間，而以求新民者，末也。己德自明而民德自新者，乃得其本之明效也。因此而益窮之，推類而旁通，則即凡天下之理皆可知本末之先後，而衆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矣，此之謂格物也。不曰格物而曰知本者，窮至物理之本原乃為格物之極功，知本之意比格物尤切矣。
右傳之四章。釋格物。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即補亡章所謂‘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朝豁然貫通’之意。
止者，所當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致知乃明善之要，故以知止為先。‘知止’之知字，應上‘知本’之知字。既知其本，則便知所止矣。格致之首尾相因者可見矣。知止，則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理既有定，則無以動其心而能静矣；心既能静，則無所擇於地而能安矣；能安，則從容閒暇有以揆之而能慮矣；能慮，則極深研幾得其所止之地而止之矣。此承上章而言事物之理既有本末之殊，則用力之方必循先後之序。須知當止之地而求造乎其極，定而静，安而慮，以次而推致，積功之久而一朝豁然有得焉，則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
此謂知之至也。
自知止而推之極於能得，則其致知也至矣。知止，知之始也；能得，知之至也。
右傳之五章。釋致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