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性氣】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也)。
朱子曰:‘性者,人生所稟之天理也。杞柳,柜柳。桮棬,屈木所為。’‘告子言人性本無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如荀子性惡之説也。’〇荀子性惡篇: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〇朱子曰:告子‘認氣為性,見得性有不善,須拗他方善’。〇王氏曰:朱子釋性字,指性之全體而言,不是解告子所言之性。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
朱子曰:告子因前説而小變之。〇輔氏曰:前説以性為惡,必矯揉而後可為善,而此説則以(為)性〔為〕本無善惡[1],但可以為善,可以為惡耳。此其為小變也。〇近於揚子‘善惡混’之説。〇揚子修身篇: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者)〔則〕為善人,修其惡(者)〔則〕為惡人。氣也者,所(由)適善惡之馬〔也〕歟?[2]〇朱子曰:告子以善惡皆性之所無,而生於習;揚子以善惡皆性之所有,而成於修。亦有小異,故曰近。
告子曰:生之謂性。
朱子曰: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覺運動者而言。告子論性,前後四章,語雖不同,〔然〕其大旨不外乎此,與近世佛氏所謂‘作用是性’者略相似。〇朱子曰:‘告子不知性之為理,乃即人之身而指其能知覺運動者以當之,所謂生者是也。始而見其但能知覺運動,非教不成,故有杞柳之譬。既屈於孟子之言,而病其説之偏於惡也,又為湍水之喻,以見其但能知覺運動,而非有善惡之分。又以孟子未喻己之意也,遂於此章極其立論之本意而索言之。至於孟子折之,則其説又窮,而終不悟其非也。其以食色為言,蓋猶生之云爾;而公都子之所引,又湍水之餘論也。以是考之,〔凡〕告子之論性不外乎生之一字,明矣。’‘所謂性固不離乎氣質,然未嘗知其為氣質,而亦不知其(為)有清濁賢否之分也。’〇朱子曰:禪家説‘如何是佛’,曰‘見性成佛’;‘如何是性’,曰‘作用是性’。蓋謂目之視、耳之聽、手之執捉、足之運奔,皆性也。〔説來説去〕[3],只是説得個形而下者。且如手能執捉,若執刀胡亂殺人,亦可謂性乎?
告子曰:食色,性也。
朱子曰:告子以人之知覺運動者為性,故言人之甘食悦色者即其性。〇南軒張氏曰:食色固出於性,然莫不有則焉。告子舉(其)物而遺其則。其説行,天理不行而人欲莫遏矣。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
朱子曰:此亦‘生之謂性’、‘食色,性也’之意。近世蘇氏、胡氏之説蓋如此。〇蘇軾論性,謂:自堯舜以來至孔子,不得已而曰中、曰一,未嘗分善惡言也。自孟子道性善而一與中,歧矣。〇胡安國論性,謂:性不可以善言。纔説善時,便與惡對,非本然之性矣。孟子道性善,只是贊嘆之辭,説好個性,如佛言善哉善哉。〇五峯胡宏論性: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義具全[4],無適無莫,不可以善惡辨,不可以是非分。
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
此即‘湍水’之説也。〇陳氏曰:謂性可善可惡,惟上所導,如湍水可東可西,惟人所決也。
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啓、王子比干。
韓子‘性有三品’之説蓋如此。〇韓子原性篇:性也者,與生俱生也;情也者,接於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情者七。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〇此章三者,雖同説氣質之性,然兩‘或曰’之説,猶知分辨善惡,惟‘無善無不善’之説最無狀。他就此無善無惡之名,渾無分别,雖為善為惡總無妨也,與今世不擇善惡顛倒是非而稱為本性者,何以異哉?〇陳氏曰:韓子謂‘人之所以為性者五’,曰‘仁義禮智信’。此語似看得性字端的,但分為三品,又差了。三品只説得氣稟。然氣稟不齊,或相拾百千萬,豈但三品而已哉?
‘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歟?’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
情者,性之動也。人之情,本但可以為善而不可以為惡,則性之本善可知矣。
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
才猶材質,人之能也。人有是性,則有是才。性既善,則才亦善。人之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非其才之罪也。〇問:‘才與材字之别。’曰:‘才字是就義理上説,材字是就用上説。’‘“人見其濯濯也,〔則〕以為未嘗有材”,用木旁〔材字,便是〕指適用底説;(如)“非天之降才爾殊”,〔便是〕就義理上説。’[5]〇又問:‘才與情[6]皆善,如何?’曰:‘情本自善,其發也未有染汙,何嘗不善?才只是資質,亦無不善,譬物之未染,只是白也。’又曰:‘性之本體,理而已。情則性之動而有為,才則性之具而能為〔者〕也。性無形象、聲臭之可形容也,故以二者言之,誠知二者之本善,則性之善必矣。’〇饒氏曰:如仁之能愛其親,義之能敬其兄,所謂良[7]能是也。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言四者之心人所固有,但人自不思而求之耳,所以善惡相去之遠,由不思不求而不能擴充以盡其才也。前篇言是四者為仁義禮智之端,而此不言端者,彼欲其擴而充之,此直因用以著其本體,故言有不同耳。
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有物必有法:如有耳目,則有聰明之德;有父子,則有慈孝之心,是民所秉執之常性也,故人之情無不好此懿德者。以此觀之,則人性之善可見,而公都子所問之三説,皆不辨而自明矣。〇程子曰:‘性即理也,理則堯舜至於塗人一也。才稟於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學而知之,則氣無清濁,皆可至於善而復性之本,“湯武身之”是也。孔子所言“下愚不移”者,則自暴自棄之人也。’又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〇張子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〇朱子曰:程子此説才字,與孟子本文小異。蓋孟子專指其發於性者言之,故以為才無不善;程子兼指其稟於氣者言之,則人之才固有昏明强弱之不同矣,張子所謂氣質之性是也。二説雖殊,各有所當,然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蓋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學者所當深玩也。〇倪氏曰:朱子以程子為密,即見得孟子所説未免少有疏處。今但以程子為主,而推其説以陰補孟子之不足,則於理無遺矣。〇胡氏曰:程子就氣質上説,則情或有不善,不可無省察之功;才或有不善,不可無矯揉之功。此篇‘矯揉’二字[8]不同。首章〔是〕告子之説,以本然之性必待矯揉而後可以為善;此則先儒之説,以氣質之性必加矯揉而後可變其不善,二者正相反也。〇朱子曰:人所稟之氣,雖皆是天地之正氣,但衮來衮去,便有昏明厚薄之異。蓋氣是有形之物,纔是有形之物,便自有美有惡也。
或問:自孟子言性善,而荀卿言性惡,揚雄言善惡混,韓文公言三品,及至横渠張子分為天地之性、氣質之性,然後諸子之説始定。性善者,天地之性也,餘則所謂氣質者也。然嘗疑之。張子所謂‘氣質之性,形而後有’,則天地之性乃未受生以前天理之流行者,故又以為極本窮源之性,又以為萬物一源。如此則可以謂之命,而不可以謂之性也。程子又有‘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説’之語,又於好學論言性之本,而後言‘形既生矣’,則疑若天地之性指命而言。命固善矣,於人性果何預乎?
勉齋黄氏答曰:‘程張之論非此之謂也。蓋自其理而言之,不雜乎氣質而為言,則是天地賦與萬物之本然者,而寓乎氣質之中也。故其言曰“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蓋謂天地之性未嘗離乎氣質之中也。其以天地為言,特指其純粹至善,乃天地賦予之本然也。’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其所以有善惡之不同,何也?’曰:‘氣有偏正,則所受之理隨而偏正;氣有昏明,則所受之理隨而昏明。木之氣盛,則金之氣衰,故仁常多而義常少;金之氣盛,則木之氣衰,故義常多而仁常少。若此者,氣質之性有善惡也。’曰:‘既言氣質之性有善惡,則不復有天地之性矣。子思子又有“未發之中”,何也?’曰:‘性固為氣質所雜矣,然方其未發也,此心湛然,物欲不生,則氣雖偏而理自正,氣雖昏而理自明,氣雖有贏乏而理則無勝負。及其感物而動,則或氣動而理隨之,或理動而氣挾之,由是至善之理聽命於氣,善惡由之而判矣。此未發之前天地之性,純粹至善,而子思之所謂中也。記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程子曰:“其本也真而静,其未發也五性具焉。”則理固有寂感,而静則其本也,動則有萬變之不同焉。愚嘗以是而質之先師矣,答曰:“未發之前,氣不用事,所以有善而無惡。”至哉此言也!’
北溪陳氏淳曰:天所命於人以是理,本只善而無惡,故人所受以為性,亦本善而無惡。孟子道性善,是專就大本上説來,説得極親切,只是不曾發出氣稟一段,所以啓後世紛紛之論。蓋人之所以有萬殊不齊,只緣氣稟不同。這氣只是陰陽五行之氣,如陽性剛、陰性柔、火性燥、水性潤、金性寒、木性温、土性遲重,七者夾雜,便有參差不齊,所以人間所值便有許多般様。然這氣運來運去,自有個真元之會,如曆法算到本數湊合,所謂‘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時相似。聖人便是稟得這真元之會來。然天地間參差不齊之時多,真元會合之時少,如一歲間極寒極暑、陰晦之時多,不寒不暑、光風霽月之時極少,最難得恰好時節,人生多是值此不齊之氣。如有一等人非常剛烈,是值陽氣多;有一等人極是軟弱,是值陰氣多。有人躁暴忿厲,是又值陽氣之惡者;有人狡譎姦險,此又值陰氣之惡者。有人性圓,一撥便轉也;有一等極愚拗,雖一句善言亦説不入,與禽獸無異,都是氣稟如此。陽氣中有善惡,陰氣中亦有善惡,如通書所謂‘剛善、剛惡、柔善、柔惡’之類,不是陰陽氣本惡,只是分合轉移齊不齊中,便自然成粹駁善惡耳。因氣有駁粹,便有賢愚。氣雖不齊,而大本則一,雖下愚亦可變而為善。然工夫最難,非百倍其功者不能,故子思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强。’正為此耳。自孟子不説到氣稟,所以荀子便以性為惡,揚子便以性為善惡混,韓文公又以為性有三品,都只是説得氣。近世東坡蘇氏又以為性未有善惡,五峯胡氏又以為性無善惡,都只含糊就人與天相接處捉摸,説個性是天生自然底物,更不曾説得性端的指定是甚底物。直至二程得濂溪先生太極圖發端,方始説得分明極至,更無去處。其言曰:‘性即理也。理則自堯舜至於塗人一也。’此語最是簡切端的。如孟子説善,善亦只是理,但不若指認理字下得較確定。胡氏看不徹,便謂善者只是贊嘆之辭,又誤了。既是贊嘆,便是那個是好物方贊嘆,豈有不好物而贊嘆之耶?程子於本性之外,又發出氣稟一段,方見得善惡所由來。故其言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也。’蓋只論大本而不及氣稟,則所論有欠闕未備;若只論氣稟而不及大本,便只説得粗底,而道理全然不明。千萬世而下學者,只得按他説,更不可改易。〇氣稟之説從何而起?夫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此正是説氣質之性。子思子所謂‘三知’、‘三行’,及所謂‘雖愚必明,雖柔必强’,亦是説氣質之性,但未分明指出‘氣質’字為言耳。到二程子始分明指認説出,甚詳備。横渠因之,又立為定論,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氣質之性,是以氣稟言之;天地之性,是以大本言之。其實天地之性亦不離氣質之中,只是就那氣質中分别出天地之性,不與相雜為言耳。
潛室陳氏埴曰:性者,人心所具之天理,以其稟賦之不齊,故先儒分别出來,謂有義理之性,有氣質之性。仁義禮智者,義理之性也;知覺運動者,氣質之性也。有義理之性而無氣質之性,則義理必無附著;有氣質之性而無義理之性,則無異於枯死之物。故有義理以行乎血氣之中,有血氣以受義理之體,合虚與氣而性全。孟子之時,諸子之言性,往往皆於氣質上有見,而遂指氣質作性,但能知其形而下者耳。故孟子答之,只就義理上説,以攻他未曉處。氣質之性,諸子方得於此,孟子所以不復言之;義理之性,諸子未通於此,孟子所以反覆詳説之。程子之説,正恐後學死執孟子義理之説,而遺失氣質之性,故並二者而言之,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程子之論舉其全,孟子之論所以矯諸子之偏。人能即程子之言而達孟子〔之〕意,則其不同之意不辯而自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