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内治 内臣預政之禍。
春秋左氏傳僖二年:齊寺人貂始漏師于多魚。
臣按:内臣之預軍政,自此始。方其時,管仲相桓公,霸諸侯,功烈赫然。而禍亂之本,已潛伏於閨闥中,曾莫之察。故聖人作易,以‘勿用取女’為戒,其有旨哉!
秦趙高者,生而隱宫。始皇聞其强力,通於獄法,拜中車府令,使教胡亥決獄,胡亥幸之。高有罪,法當死,始皇以高敏於事,赦之。二世即位,高説以嚴法刻刑,誅滅大臣及宗室。更為法律,務益刻深。
漢宦官傳序曰:易曰‘天垂象,聖人則之’,宦者四星,在皇位之側,故周禮置官,亦備其數。閽者守中門之禁,寺人掌女宫之戒,其來尚矣。漢襲秦制,置中常侍官,然亦用士人,以參其選,皆銀璫左貂,給事殿省。及高后稱制,乃以張卿為大謁者,出入卧内,受宣詔命。文帝時,有趙談、北宫伯子,頗見親倖。至武帝,數宴後庭,或潛游離館,故請奏機事,多以宦人主之。中興之初,(内)〔宦〕官悉用閹人,不復雜調它士。永平中,始置員(數)中常侍四人,小黄門十人。和帝即祚幼弱,而竇憲兄弟專總權威,内外臣僚莫由親接,所與居者,惟閹官而已。故鄭衆得專謀禁中,終除大憝,遂享分土之封,超登宫卿之位,於是中官始盛焉。委用漸大,而其員稍增,中常侍至有十人,小黄門二十人,改以金璫右貂,兼領卿署之職。〔鄧后以女主臨政,而萬機殷遠,朝臣國議,無由參斷帷幄,稱制下令,不出房闈之間〕,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國命。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非復掖庭永巷之職,閨牖房闥之任也。其後孫程定立順之功,曹騰參建桓之策,續以五侯合謀,梁冀受鉞,迹(因)〔其〕公正,恩固主心,故中外服從,上下屏氣。舉動回山海,呼吸變霜露。阿旨曲求,則光寵三族;直情忤旨,則參夷五宗。漢之綱紀大亂矣。若夫高冠長劍,紆朱懷金者,布滿宫闈;苴茅分虎,南面臣人者,蓋以十數。皆剥割萌黎,競恣奢欲。同敝相濟,故其徒有繁。敗國蠹政〔之事〕,不可單書。所以海内嗟毒,志士窮棲,寇劇緣間,摇亂區夏。因復大考鉤黨,轉相誣染。凡稱善士,莫不罹被災毒。竇武、何進位崇戚近,乘九服之囂怨,協羣英之勢力,而以疑留不斷,至於殄敗。斯亦運之極乎!雖袁紹龔行,芟夷無餘,然以暴易亂,亦何云及!自曹騰説梁冀,竟立昏弱。魏武因之,遂遷龜鼎。魏武曹操者,曹嵩之養子,嵩又騰之養子也。所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信乎其然矣![1]
和帝永元中,竇憲兄弟專權,帝以朝臣上下莫不附憲,獨中常侍鄭衆不事豪黨,遂與定議誅憲。鄭衆遷大長秋,帝策勳班賞,每辭多受少,帝由是賢之。嘗與議論政事,宦官用權自此始矣。
臣按:此東漢内臣預政之始也。鄭衆之為人,雖賢於其徒,然開端作俑,終為漢世大患,豈非孝和之罪哉!
二年,太尉楊震數論中常侍樊豐等罪,為所譖,罷為庶人,飲酖卒。
臣按:是時,宦官能譖殺大臣,其權又盛於永元矣。
安帝崩,閻太后臨朝,欲久專國政,迎北鄉侯懿為嗣,濟陰王以廢黜,不得上殿親臨,悲號不食。未幾,北鄉侯病篤,中常侍孫程謂濟陰王謁者長興渠曰:‘王以嫡統,本無失德。先帝用讒,遂至廢黜。若北鄉侯不起,相與共斷江京、閻顯,事無不成者。’渠然之。北鄉侯薨,顯白太后,秘不發喪,而更徵諸王子,閉宫門,屯兵自守。程等聚謀迎濟陰王即位,收閻顯等,誅之。封孫程等皆為列侯,程食邑萬户,是為十九侯。濟陰王立,是為順帝。
臣按:宦官至是,以立君之功封侯者十九人,則其權又盛於永(元)〔初〕[2]矣。
順帝陽嘉二年,洛陽宣德亭地拆。帝引公卿所舉敦樸[3]之士,使之對策。李固對曰:‘宜罷退宦官,去其權重,裁置常侍二人方直有德者省事左右,小黄門五人才智閒雅者給事殿中。如此,則論者厭塞,升平可致也!’上覽衆對,以李固為第一。諸常侍叩頭謝罪,朝廷肅然。以固為議郎,宦官疾之,詐為飛章以陷其罪。事從中下,久乃得釋,出為洛令,固弃官歸漢中。初,帝之復位,宦官之力也,由是有寵,參與政事。御史張綱上書曰:‘竊尋文明二帝,德化尤盛,中官常侍,不過兩人,近倖賞賜,裁滿數金,惜費重民,故家給人足。而頃者以來,無功小人,皆有官爵,非愛民重器,承天順道者也。’書奏,不省。
臣按:宦官權寵至此愈盛,李固言之而獲辜,張綱言之而不省,其漸將有不可制者矣。
桓帝延(喜)〔熹〕[4]元年,帝召小黄門史唐衡、中常侍單超、小黄門史左悺、中常侍徐璜、黄門令具瑗等五人,共定議誅梁冀。誅冀事見後外戚傳。詔賞誅冀之功,封為侯,超食二萬户,璜等各萬餘户,世謂之五侯。仍以唐衡[5]為中常侍,自是權勢專歸宦官矣。五侯尤貪縱,傾動内外。〔時災異數見〕,白馬令李雲露布上言,移副三府曰:‘梁冀雖持權專擅,虐流天下,今以罪行誅,猶召家臣搤殺之耳,而猥封謀臣萬户以上;高祖聞之,得無見非!西北列將,得無解體!孔子曰:“帝者,諦也。”今官位錯亂,小人諂進,財貨公行,政化日損;尺一拜用,尺一,詔(書)〔版〕也。不經御省,是帝欲不諦乎!’帝得奏震怒,下有司逮雲,送黄門北寺獄,使中常侍管霸與御史、廷尉雜考之。時弘農五官掾杜衆傷雲以忠諫獲罪,上書‘願與雲同日死’,帝愈怒,遂並下廷尉,皆死獄中。於是嬖寵益横。[6]
臣按:桓帝因宦侍而殺直臣,又併殺其論救者,於是亡國之兆見矣!
三年,尚書朱穆疾宦官恣横,上疏曰:‘宦者自延平以來,浸益貴盛。天朝政事,一更其手。權傾海内,子弟親戚,並荷榮任。窮破天下,空竭小民。愚臣以為可悉罷省。’帝不納。後穆因進見,復口陳曰:‘臣聞漢家舊典,置侍中、中常侍各一人,省尚書事;黄門侍郎一人,傳發書奏;皆用姓族。自和熹太后以女主稱制,不接公卿,乃以閹人為常侍,小黄門通命兩宫。自此以來,權傾人主,窮困天下。宜皆罷遣。’帝怒,不應,穆伏不肯起。左右傳出,良久乃趨而去。自此中官數因事〔稱詔〕詆毁之。穆素剛,不得意,憤懣發疽卒。
臣按:桓帝寵宦孺而抑忠良,李雲、杜衆以此死於前,朱穆又以是死於後,亡國之政日促矣!
汝南太守宗資以范滂為功曹,南陽太守成瑨以岑晊為功曹,皆委心聽任,使之褒善糾違,肅清朝府。滂尤剛勁,疾惡如讎。滂甥李頌,素無行,中常侍唐衡以屬資資用為吏,滂寢而不召,郡中中人莫不怨之。宛有富贾張汎者,與後宫有親,又善雕鏤玩好之物,頗以賂遺中官,以此得顯位,用勢縱横。晊勸瑨收捕汎等,既而遇赦,瑨竟誅之。小黄門趙津貪横放恣,為一縣(臣)〔巨〕患。太原太守劉瓆使郡吏〔王允〕討捕,亦於赦後殺之。於是中常侍侯覽使張汎妻上書訟冤,宦官因緣譖訴瑨瓆。帝大怒,徵瑨瓆,皆下獄。有司承旨,奏瑨等罪當弃市。太傅[7]陳蕃等共請瑨瓆等罪,帝不悦,有司劾奏之。蕃乃獨上疏曰:‘寇賊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前梁氏、五侯,毒徧海内,天啓聖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議,冀當小平;明鑑未遠,覆車如昨,而近習之權,復相扇結。小黄門趙津、大猾張汎等,肆行貪虐,姦媚左右。劉瓆、成瑨糾而戮之,雖言赦後不當誅殺,原其誠心,在乎去惡。而小人道長,熒惑聖聽,遂使天威為之發怒,必加刑謫,已為過甚,況乃重罰令伏敺刀乎!今左右羣豎,惡傷黨類,妄相交援[8],致此刑譴。陛下深宜割塞近習與政之源,引納尚書朝省之士,簡練清高,斥黜佞邪。如是天和於上,地洽於下,休禎符瑞,豈遠乎哉!’帝不納。宦官由此疾蕃彌甚。瑨瓆竟死獄中。[9]
河内張成,善風角,推占當赦,教子殺人。司隸李膺督促收捕,既而逢宥獲免;膺愈懷忿疾,竟案殺之。成素以方伎交通宦官,帝亦頗訊[10]其占;宦官教成弟子牢修上書,告‘膺等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共為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俗。’於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國,逮捕黨人。案經三府,太尉陳蕃卻之曰:‘今所案者,皆海内人譽,憂國忠公之臣,此等猶將十世宥也,豈有罪名不章而致收掠者乎!’不肯平署。帝愈怒,遂下膺等於黄門北寺獄,其辭所連二百餘人。或逃遯不獲,皆懸金購募,使者四出相望。陳蕃復上書極諫,帝諱其言切,託以蕃辟召非〔其〕人,策免之。陳蕃既免,朝臣震栗,莫敢復為黨人言者。賈彪曰:‘吾不西行,大禍不解。’乃入雒陽,説城門校尉竇武上疏曰:‘陛下即位以來,常侍、黄門競行譎詐,妄爵非人。伏尋西京,佞臣執政,終喪天下。今不慮前事之失,復尋覆車之軌,臣恐趙高之變,不朝則夕。近者姦臣牢修造設黨議,遂收李膺等,逮考及數百人,曠年拘録,事無效驗。臣惟膺等建忠抗節,志經王室,而虚為姦臣賊子之所誣枉,,海内失望。惟陛下留神澄省,時見理出,以厭人鬼喁喁之心。’書奏,霍諝亦為表請。帝意稍解。李膺等又多引宦官子弟,宦官懼,請帝以天時宜赦。六月,赦天下,改元,黨人二百餘人皆歸田里,書名三府,禁錮終身。
臣按:黨議之興,本由成瑨殺張汎劉瓆殺趙津爾。姦豪驕恣,為民蟊賊,二千石舉職奉法,按而誅之,亦何罪之有?桓帝以嬖近之譖,暴興大獄,舉天下善士,一網而空之。使非宦官,自為身謀,力請宜赦,則二百餘人者,皆為東市之鬼矣!然則帝非宥黨人,乃宥宦官也。然猶書名三府,禁錮終身,自古大無道之世所未有也。
靈帝建寧元年,以竇武為大將軍,陳蕃為太傅。初,竇太后之立也,陳蕃有力焉。及臨朝,政無大小,皆委於蕃。蕃與竇武同心戮力,以奬王室,徵天下名賢,共參政事,天下想望太平。而中常侍曹節、王甫等共相朋結,諂事太后,數[11]出詔命,有所封拜。蕃武疾之,嘗共會朝堂,蕃私謂武曰:‘曹節、王甫等,自先帝時操弄國權,濁亂海内,今不誅之,後必難圖。’武深然之。蕃大喜,武於是引同志尚書令尹勳等共定計策。會日有食之,蕃謂武可因此斥罷宦官,以塞天變。武乃白太后曰:‘故事,黄門、常侍但當給事省内典門户,主近署財物耳;今乃使與政事,子弟布列,專為貪暴,天下匈匈,宜悉誅廢,以清朝廷。’太后曰:‘但當誅其有罪者,豈可盡廢!’時中常侍管霸,頗有才略,專制省内。武先白收霸及中常侍蘇康等,皆坐死。武復白誅曹節等,太后猶豫未忍。宦官反誣:‘蕃武奏白太后廢帝,為大逆!’乃夜召所親,謀誅武等。蕃武皆死,遷太后於南宫。於是羣小得志,士大夫皆喪氣。
初,李膺等雖廢錮,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希之猶恐不及。更相標榜,為之稱號,以竇武、陳蕃、劉淑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杜密等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又有‘八顧、八及、八廚’之目。及陳竇用事,復舉拔膺等。陳竇誅,膺等復廢。宦官疾惡膺等,每下詔書,輒申黨人之禁。侯覽怨張儉尤甚,覽鄉人朱並,素佞,為儉所弃,承覽意指,上書告儉與同鄉二十四人,共為部黨,圖危社稷,而儉為之魁。詔捕儉等。大長秋曹節因此諷有司奏‘(請)〔諸〕鉤黨者請下州郡考治。’是時,上年十四,問節等:‘何以為鉤黨?’對曰:‘鉤黨者,即黨人也。’上曰:‘黨人何用為惡而欲誅之耶?’對曰:‘欲為不軌。’上曰:‘不軌欲如何?’對曰:‘圖危社稷。’上乃可其奏。凡黨人死者百餘人,妻子皆徙邊,天下豪傑及儒學有行義者,宦官一切指為黨人;有怨隙者,因相陷害,睚眦之忿,濫入黨中。州郡承旨,或有未嘗交關,亦離禍毒,其死、徙、廢、禁者又六七百人。郭泰聞黨人之死,私為之慟曰:‘詩云:“人之云亡,邦國殄瘁。”漢室滅矣,但未知“瞻烏爰止,于誰之屋”耳!’[12]
臣按易之否:‘小人道長,君子道消。’聖人以為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無邦,亡國之謂也。今黨人之死者,皆忠良志義之士。而靈帝所與共國者,不過十數姦倖之人,雖欲不亡,不可得已。郭泰之慟,不亦宜乎!
六年,鉅鹿張角反,以中常侍封諝、徐奉等為内應。帝召羣臣會議,北地太守皇甫嵩以為宜解黨禁。上問計於中常侍吕强,對曰:‘黨錮久積,人情怨憤,若不赦宥,輕與張角合謀,為變滋大,悔之無救。’帝懼而從之。遂赦天下黨人,還諸徙者。是時,中常侍趙忠、張讓等皆封[13]侯貴寵,帝言:‘張常侍是我公,趙常侍是我母。’由是宦官無所憚畏,並起第宅,擬則宫室。上嘗欲登永安候臺,宦官恐望見其居處,乃使中大(人)〔夫〕[14]尚但諫曰:‘天子不當登高,登高則百姓虚散。’上自是不敢復升臺榭。及封諝、徐奉事發,上詰責諸常侍曰:‘汝曹常言黨人欲為不軌,皆令禁錮,或有伏誅者。今黨人更為國用,汝曹反與張角通,為可斬未?’皆叩頭曰:‘此王甫、侯覽所為也!’於是諸常侍人人求退,各自徵還宗親子弟在州郡者。趙忠、夏惲等遂共譖吕强,自殺。郎中張鈞上書曰:‘張角所以能興兵作亂,萬民所以樂附之者,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親、賓客典據州郡,侵掠百姓。百姓之冤,無所告訴,故聚為盜賊。宜斬十常侍,縣頭南郊,以謝百姓,遣使布告天下,可不須師旅而大寇自消。’帝以鈞章示諸常侍,皆免冠徒跣頓首,乞自致雒陽詔獄,並出家財以助軍費。有詔,皆冠履視事如故。帝怒鈞曰:‘此真狂子也!十常侍固當有一人善者不!’御史承旨,遂誣奏鈞學黄巾道,收掠,死獄中。
臣按:靈帝平時以閽寺為父母,以忠賢為仇讎,故雖知中常侍之與賊通而不能誅,知黨人之為國用而不能湔祓任之也。惛亂之君,無足譏者,特以為將來之監云。
靈帝崩,皇子協立,何太后臨朝,改元光熹。大將軍何進秉朝政,袁紹勸進悉誅宦官,太后未從。進用紹計,多召四方猛將及諸豪傑,使並引兵向京城,以脅太后。進謀積日,頗泄,中官懼而思變。張讓詐以太后詔召進入,於是斬進。紹引兵闕下,捕趙忠等,斬之。遂閉北宫門,勒兵捕諸宦者,無少長殺之,凡二千餘人。張讓等困迫,將帝步出穀門,夜至小平津,公卿無得從者,唯尚書郎盧植、河南中部掾閔貢夜至河上。貢厲聲質責讓等,且曰:‘今不速死,吾將殺汝!’因手劍斬數人。讓等惶怖,投河死。
臣按:東漢宦官之禍,起於鄭衆等之有功。夫人臣而有功,夫豈不善而禍之起顧由此,何哉?蓋婦寺之職,均在中闈。婉嫕淑謹,婦之善者也;柔順忠篤,寺之善者也。婦不貴於有能,則寺亦豈貴於有功哉?有功則寵,寵則驕,驕則横,雖欲無禍,得乎?曹節、王甫、趙忠、張讓之徒,最其魁桀,無一能全其首領者。然則寵而驕,驕而横,是乃殞身喪元之招也,來者其尚鑑諸!
以上論内臣預政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