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辨證説
【題 解】
中庸辨證説作者李圭景,生於一七八八,卒年不詳,字伯揆,號五洲、嘯雲居士,本貫全州。終生未仕,繼承祖父李德懋開創的實學,成為朝鮮後期實學的代表。涉獵廣博,對中韓關於天文、曆數、地理、歷史、文學等領域名物進行了多方面考證。本書收録於五洲衍文長箋散稿,選取安溪李光地中庸篇、穆堂李紱中庸章節中的問題,提出與尹鐫學説不同的觀點。(洪順錫)
中庸在禮記二十七篇,而特出單行者也。既有紫陽夫子集注,則后儒固當承其訓詁而已,不可别出意見,自取畔經之罪。然后儒每多異説,紛更不已者,何也?如我東尹鐫而極矣。中原之巨儒李安溪光地有中庸篇,然其旨不出乎紫陽本注,則讀此書者亦可以參考;又如李穆堂紱有中庸章節考,其説無害於朱夫子之集注,則可以旁照,故略抄其説以俟君子而就正焉。
李安溪中庸篇曰:中庸一篇之旨括於首章,以后申説其義而已。性、道、教三者,學之本也。戒懼謹獨、敬義夾持之事,學之要也。喜怒哀樂,中和之感、位育之應,明性之不能不乘于情,以見戒懼慎獨之不可已,而因極其效也。兩引‘中庸’之云,見作書名篇之指。‘道之不行’至‘問强’,申天命之性也。生教於氣質,而有知愚賢不肖之分,必如大舜、顔淵及夫子之告子路者,然后三德備而天命全矣。‘素隱’至‘鬼神’,申率性之道也。舜、文、武、周公,申修道之教也。‘問政’章乃夫子告君之言、傳心之典,曾子、子思、孟子轉相付授,蓋中庸之書所緣以作者,故以継舜、文、武、周公之后,而為一書之樞要。達德者,天命之性也;達道者,率性之道也;九經者,修道之教也;誠明者,中和之德也。事於性者,誠則明矣,無體之非用也,所以貴於誠也;事於教者,明則誠矣,無用之非體也,所以貴於明也。‘惟天下至誠’至‘純亦不已’,言誠之極至,申致中也;‘大哉聖人之道’至‘有譽天下’,言明之極至,申致和也。體天地萬物之性於身者,誠之至也;致曲而能誠者,其次也。知幾如神,性之體也。一始終之運,不二不息,以盡其性,則文王德之純也。體天地萬物之性,而能盡事理精微之極者,聖人也;尊德性而能道學問者,君子也。明哲保身,道之用也。通古今之宜,知天知人,以善其道,則仲尼之教之盛也。‘仲尼’以下又總以夫子達中和之極,而由明以歸誠。小德,明也,和也;大德,誠也,中也。至聖,申前聖人也。溥博淵泉而時出者,川流也,中節也;莫不敬信,悦和之至也。至誠,申前至誠也。經綸立本,知化而不倚者,敦化也,中也;肫肫、淵淵、浩浩,未發氣象也。達乎天德,‘純亦不已’於‘維天之命’者也。申明首章之首旨,至此盡矣。卒章自下學立心推而及於上達之至,蓋與首章相發,而以一誠盡中庸之道也。立為己之心,以知遠近微顯之幾者,誠明也;由知幾謹獨而入敬信篤恭之域者,明誠也。闇然無色也,淡無味也,與無聲無臭之體,其原一也。
李穆堂紱中庸章節考:大學之書是一篇文字,截分經傳,固失大學之本意矣。中庸則本非一篇文字,强立主意,分為六大段,又碎分為三十三章,頗類后世訓詁講章之見,亦未必有當於中庸之本旨也。嘗考章句所本六段,首段是矣。其第一段以費隱四節為子思之言。費作用之廣解,是用物之廣,如經費、破費云耳,非謂為用于物者廣也。章句本意乃言為用於物者廣明,从古來費字未有此解。鄭注訓‘佹’,雖未他有所證,然小注云一本作拂,徐音弗,蓋拂戾之意,言世與我相違,則當隱退,與上文‘遯世不見知而不悔’意正相承,未見其必可截為子思之言,而别起議論也。隱處所行,日用飲食,夫婦之意不苟,可以與知能行;及其至而察乎天地,平地成天,聖人有不能盡,意不過如此耳。至‘素位’節,亦緊接上文。素位即子臣弟友之也,故正己而不求于人,自邇自卑,亦反求諸己,而皆未見其劃然有可截断之意。且章句以費為用之廣,隱為體之微,遂將下八章分配費隱小大,以十三、十四、十五三章為費之小矣,而十六一章則又兼費隱小大,以十七、十八、十九三章為費之大矣,而二十章則又兼費隱大而小。作文者恐無如此章法,著書者亦未必如此庸心。至于‘自誠明’節至二十七章,但發明誠者、誠之者之意,與上文意義相連,一氣貫通,安見自誠明之下必為子思之言哉?竊意中庸一書,唯‘天命之謂性’至‘万物育焉’確為子思之言,以其無‘子曰’字也;‘仲尼祖(術)〔述〕堯舜’至于篇末,亦確為子思之言,以其稱贊仲尼。‘愚必明’二語,正與‘寡人實固’相對,而家語反闕之,何耶?‘寡人固’亦勦襲哀公問篇語,又烏在其可信耶?自‘好學近知’至引詩明哲,中間無‘子曰’字相間,疑當合為一章,蓋通言立誠之道,而推之以極乎誠之至。天下國家之經咸在,在上在下之人所當共由,故曰‘居上不驕,為下不倍’。‘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始,以保身終,文氣未嘗不相貫,雖不敢確定其盡為夫子之言,而‘子曰’字可循,較之縣空裁断,定為子思之説者,似為猶有據也。夫解經之説以道為主,聖人之經如易理然,不可為典要,唯所適解之者但使無背于聖人之道,則仁者見之謂仁,智者見之謂知,無不可者。朱子解中庸,視大學為愈,無補傳之失,自學問思辨而外亦無支離之病,由其言亦可以入德,可以希聖。其画分章句之得失固可置而勿論,而或者遂以六大段三十三章為盡合于子思之意,則未能確然而無疑也。一得之愚,始識于此,世為好學深思者,願就質焉。中庸章節,余以意分之如此,亦頗有所據依。如‘索隱行怪’至‘察乎天地’為一章,‘道不遠人’至‘行險(無)〔以儌〕幸’為一章,‘射有似乎君子’至‘父母其順矣乎’為一章,‘好學近乎知’别起一章,不連上‘哀公問政’章,故‘至誠無息’連上章,不别起,‘仲尼祖述堯舜’至末共為一章,俱本注疏原文。又嘗見宋詹事晁氏説之所作中庸傳,章節雖過於煩碎,然‘費隱’亦連上文,‘射有似乎君子’節亦連下文。其書出于北宋,其兄子公武謂本於胡先生、司馬温公、程明道、張横渠及漢儒王鄭之説而作,則亦非苟作者矣。
又按:孔叢子稱子思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其書雖出漢世,然孔氏家學或傳聞有自,其三十章則確然而無疑矣。南城章進士秉銓云:‘少時讀中庸第二十六章,疑故字从未見用之篇首者,此章何得以“故至誠無息”為起句?而業師不能答。’今讀此考,乃知果非别為一章也。章君穎發早慧,故少時即能覺其非,而世俗之人白首憒憒,良可歎也。
又按:范伯崇解論語,以察所安承上省其私,朱子答謂論語立言雖間以類从,每稱‘子曰’即自為一段,不必專以上下文求之。斯言果,則予於中庸分章画段,悉按‘子曰’字别之,固合於朱子讀書之法。
李安溪中庸章段序:中庸之旨,朱子推本于唐虞相傳者,至矣。又考之湯誥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衷者,中也;恒者,常也。中而有常,蓋上帝所降之命,而民順之以為性者也。周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亦中也,彝亦常也。此詩言性命之理,與堯湯同歸者也。因性之中,故道亦中,而無高遠難行之事也;因性之常也,故道亦常,而無新異可喜之迹也。子思子作書之意,蓋預知夫異端之説將起,而性道之正將離也,故一傳為孟子,遂顯揭仁義之言,以與楊、墨、告子相詆,然猶不能遏其衝。迄于周衰,諸子藉亂,至漢晉以后,而佛老迭為性命之宗,求道者舍是莫適矣。程朱二子生於千數百年之后,躝中庸之庭而入其室,於是二氏之道寢息而孔子之道漸著。
李穆堂紱中庸明道論:中庸一書,子思為明道而作,第一章止渾舉道之名義,尚未詳道之實際,如作文之有冒,蓋發端之辭爾。謝秋水先生乃謂‘首一章足以正道之名,而定學者之趨向’,末也。必如‘哀公問政’章實指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為五達道,然后道之名正,而佛老二氏不得依附而假託焉。如子思作中庸止曰天命為性、率性為道而已,則二氏之徒未嘗不妄引天而謬談性。此曰天,彼曰天,此曰性,彼曰性,烏足以正道之名,而定學者之趨向哉?南宋以后諸儒與二氏辨者,誤解本天本心之説,於是終自言性必言命,論愈多而聽愈瑩。惟實指五倫為道,然后二氏之説無所容身,身無所置其喙。此中庸之功之所以為大,而道之所以明也。至於論道之功效中和位育,亦渾舉之辭,二氏之徒猶可依附假託,必就五達道而推之於九經,然后為性、道、教之實際,而二氏不得以依託焉。
按:中庸之為書,亦有條理。其命於天為性,率乎性為道,脩乎道為教,其道之本體曰中曰和,其本體之所該貫曰天地萬物,其本體之至無而至有曰費隱,其本體至無至有之靈妙曰鬼神,其本體之實備於人為達德、為達道、為九經、為三重、為三千、為三百,其實體是道者為舜之知、回之仁、子路之勇、舜之大孝、文之無憂、周武之達孝,其一而貫之者為孔子之祖述憲章、上律下襲,其效之至曰參贊、曰配天、曰篤恭而天下平,其統括於一則謂之誠。其行之勉然則有誠者、誠之者之别,其誠之者事則在擇善固執,其事則在學問思辨行。其(思辨)[1]學問思辨行之要領則在尊德性、道問學,其實落下手工夫則曰慎獨而已。知幾者慎獨也,性即命,道即性也,教即道也,一物也。此其所以不可離也。然世人説脩道卒不近者,何故?則以認不真,在睹聞形氣上著工夫也。不睹不聞,是画出個天□的樣子。戒懼慎恐,要於此著力,何也?以一切睹聞者皆从是出也。獨者何所謂?與物無對者是也。蓋本無聲無臭者也,亦是画出天命樣子也,亦非溟漠遠於性情之間者也。
按:中庸毛西河〔奇〕齡[2]四書賸言曰:漢藝文志有中庸説二卷,則中庸在漢世早已單行。若隋經籍考載梁武帝著[3]。〔又有以春秋諸〕[4]經為大經,孟子、論語、大學、中庸、孝經為小經者,則大、中、〔論〕語、孟〔子〕在漢唐早已單行,不始宋儒作四子書也。宋仁宗書中庸賜王堯臣及第,書大學賜吕端及第。徐乾學中庸切録序:横渠當康定用兵,上書范文正言兵事。公責曰:‘儒有名教,何事於兵?’因勸讀中庸。在程朱未興之前矣。唐伯元曰:‘表章大學,自徐偉長始;合大學、中庸,自賈逵始。’魏書引漢賈逵之言曰:‘孔伋窮居于宋,懼先聖之學不明,而帝王之道墜,故作大學以經之,中庸以緯之。’黄潤玉曰:‘中庸,六經之淵源;大學,六經之名例。’又有私記制旨中庸義五卷,此皆中庸之單行於宋代之前者也。我東人罕有識者,唯李瀷僿説以為:人知程子始表章庸學,然横渠長於明道一歲,其十八時范文正已勤讀中庸,則程子前有其人也。唐李翺往覆書節節尊尚,已見得四書規模,則范張前有其人也。梁簡文謝敕賚中庸講疏啓曰‘天經地義之宗,出忠入孝之道,實立教之關鍵,德行之指歸。自非千(載)〔年〕有聖,得奉皇門,無以識九經之倫,(實)〔稟〕二門之致’[5]李翺前有其人矣。
按:欲考中庸旨義,有元林起宗中庸圖、金潘迪中庸述解、明朱升中庸旁注、宋趙秉文中庸説、我東李公彦迪植中庸九經、趙公翼中庸困得録、李公縡中庸講説、趙衍龜中庸集説、亡名氏中庸劄記、我王考炯庵公觀讀日記、變化氣質圖,此外更未知古人所著為幾何,故徒以所嘗睹聞者略約為辨,貽我同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