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四節】
朱子以未發或屬之坤，或屬之復，愚嘗疑之。而今思之，所謂静時亦有兩般，或以思慮未萌言之，則當屬之坤矣；或以事物未來言之，則當屬之復矣。朱子之言，各有攸當耶？
答曰：未發是事物既往之後，思慮未萌之前也。朱子以有能知能覺而無所知覺為坤不為無陽之象，是專指静也；至於復，則有所知覺而可以見天地之心，是静中之動也。雖以思慮未萌為坤之境界，而知覺不昧，則其為復無疑，何必以思慮未萌、事物未來分屬坤復耶？蓋朱子答南軒書非論坤復也，只言静中之動，故以思慮未萌為静之界，知覺不昧為動之初，不必深疑也。
愚説之以思慮未萌、事物未來分屬坤復，果覺穿鑿，蓋嫌於未發之有兩境界。而但下教能知覺屬坤，有知覺屬復，恐亦不可曉。大抵朱子兩説之徑庭，特以坤復分屬之異耳，若其所論境界，則元無不同。所謂思慮未萌、知覺不昧，如‘沖漠無眹、萬象森然’，此即所謂‘但有能知覺〔者〕而未有所知覺’者也，正為純坤不為無陽之象。而若復之一陽之動，則在人心為一念初萌之象，便涉已發，不可謂之思慮未萌。然則朱子之以此屬復，亦非指十一月已生之陽，而正指十月不為無陽處以為復耳。所屬則異，境界則未嘗不同。而後來終覺屬復之為礙眼，故改屬以坤矣。今下教必欲以朱子兩説分為境界而異之，故以思慮未萌、知覺不昧為有所知覺，而别為一境界於能知覺之外。鄙意則思慮未萌是未發，而知覺不昧特惺惺昭昭，不昏昧之義耳，與能知覺恐非為别時節别地頭。未知如何？
答曰：朱子以有能知能覺而無所知所覺屬坤，有所知所覺屬復矣。其曰‘思慮未萌而知覺不昧’者，言静中之動，則是坤復之際。故思慮未萌不害為坤之無所知所覺，知覺不昧不害為復之有所知所覺，而可見天地之心也。本義於‘天地之心’下引邵子詩，其曰‘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萬物未生，即思慮未萌，當屬坤；一陽初動，即知覺不昧，當屬復。朱子冬至詩亦曰‘識得無中含有象’[1]，無者是坤，有者是復也。知覺不昧，即天地之心昭然著見，必欲歸之於無所知所覺而有能知能覺境界，何耶？朱子言静中之知覺，復之所以見天地之心者，不止此一處。朱子若有一毫持疑，則豈曰知覺不昧則復矣乎？洗襟録。
愚意則‘思慮未萌而知覺不昧’者，即所謂至静之中有能知能覺，而無所知所覺之事者也。不昧只是昭昭不昏之意，這是能知覺，這是静中之動。朱子之意何嘗以未萌、不昧為别境界，而一屬之静、一屬之動哉？蓋初以静中之能知覺為復之見天地之心，而復則終是動之初而屬静不得，故與吕時，改以能知覺屬坤，有知覺屬復，恐不可以不昧為有知覺而參合兩説也。且復詩之一陽初動、萬物未生，均是動界，恐不得分動静，而一屬之無思慮，一屬之有知覺矣。大抵一陽初動，在人為一念初萌之象；萬物未生，為事物未應接之象。未萌、不昧則終屬静界，而只為坤不為無陽之象。此是義理之極精微，而今無更質之處，正可悲也。玉峯録，戊戌六月二十五日。
所不聞睹時，在聖人則為未發為至静，在衆人則不可謂之未發至静。蓋聖人，事物未來則心便主静，寂寂惺惺，如鏡明水止，是不聞睹即為未發；衆人，則事物未來而思慮常萌動，思慮雖已息而心體猶未免汩亂昏潰，則恐不可以喜怒哀樂之未發而遽謂之静也。未知如何？
答曰：衆人非無未發之時，而無未發之中；聖人則動亦定，静亦定，故未感時為中，已感時為和。衆人動時紛擾汩亂，静時塊然昏頑，謂之無未發可也。
蘇季明問於喜怒哀樂前求中與否，而程子已非之。吕氏求中之説，楊氏體中之説，朱子皆深非之。而延平與朱子書曰：‘曩時〔某〕[2]從羅先生學問，終日静坐。’‘先生令静中看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未發〔時〕作何氣象。’及朱子為延平行狀而用其語，謂‘危坐終日，驗未發時氣象，而求所謂中’。以今觀之，行狀所謂驗字，乃楊氏體字之義；而求字，即吕氏之説也。朱子之既非二字，而還自用於狀師之文者，不無其疑，此後學之聚訟處也。竊謂驗字雖與二子之説同，而其義則有異焉。吕氏之求字直有尋覓意，楊氏之體字便涉思慮去，皆屬已發。而若延平，則坐静已久，工夫已深，其所謂驗與求者，只是輕輕存照之意，而非有思慮尋覓之可言也。正如戒懼之只為存畏不放之義，而不害其為未發也。語各有義，惟在善看者之默認而自得耳。然其語意乍覺未安，故朱子亦以‘舊日下〔得〕語太重’答人之問，而其下又曰‘以不觀觀之’云者，亦可謂深得延平之旨矣。
戒懼，是我之所不睹不聞也；謹獨，是人之所不睹不聞也。篇末‘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見’一段言謹獨，‘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一段言戒懼。蓋中庸首章自我之所不聞睹及至於人所不聞睹之地，末章自人之所不聞睹及之於我所不聞睹之地，使首末相向而應，關鎖甚密也。
此節章句曰：‘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離之意。’而淺説曰：‘静而須臾離之則其體不立，而無以為應用之本；動而須臾離之則其用不行，而有以累其本體之全。’吾心吾身，吾所愛也，須臾離道則事物失所矣，信乎其不可離於須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