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問：‘經書中天字多有訓釋，此書“天命”之天獨闕之者，何也？’曰：‘此天字所包至大，不可容一二字訓釋。然若釋之，則似當以穹然在上者言，而兼主宰看。’
問：‘命字，有主理而言者，有主氣而言者。此命字當主理而看？當主氣而看？’曰：‘當主理而看。’
問：‘章句“命猶令也”，必著猶字，何也？或曰“天之命猶人之令”，如何？’曰：‘然。’
問：‘天即理也，而曰“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此則若以天與理為二物者然，如何？’曰：‘若曰“理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則其果成説乎？所以説天當以穹然在上者言，而兼主宰看，天即理之所從出也。’
問：‘理為氣主，而曰“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又似氣為理主。而一蠧之非之，或不為過言歟？’曰：‘理雖為氣主，而萬物之成形則未始不資於氣。論其賦受之初，則自不得不先言氣而後言理。然而既曰“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此所謂天即是太極，而陰陽五行之所由生者。語其歸宿，終是理為氣主爾。’
問：‘“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理、氣二字若有先後。’曰：‘“理亦賦之”，亦字最妙，所謂有則具有，於此可見理氣之無先後矣。’
問：‘人物之生，雖同稟天地之理氣，而氣稟不同，性有偏全之異，故栗谷曰“若萬物，則性不能稟全德”。今此章句曰“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此則似不分人物之性。然則栗谷説不是耶？’曰：‘章句則取子思本旨而汎論統體，栗谷則就其中細分别出來，雖似不同，而實未嘗不同也。’
問：‘“品節”是品之、節之之意耶？’曰：‘謂隨其品而節之也。此在或問中詳細説出，可撿看。’或問曰：‘有以辨其親疏之殺，而使之各盡其情，則仁之為教立矣；有以别其貴賤之等，而使之各盡其分，則義之為教行矣；為之制度文為，使之有以守而不失，則禮之為教得矣；為之開導禁止，使之有以别而不差，則智之為教明矣。’
問：‘“性道雖同”，或云“非是人物之性道同，即人與人同，物與物同”，如何？’曰：‘上文既曰“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為）〔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此性道雖同四字，只是因上文意復説爾。“人與人同，物與物同”之論，是不過以私見穿鑿附會，曲成義理，恐非子思、朱子之意也。’
問：‘“氣稟或異”，統人物而論其氣稟，則千萬不齊，而謂之“或異”，何也？如是則人與人同、物與物同者，於此或字似有相照而意味緊著，如何？’曰：‘此段始説出氣質來。就同字上説異，自不得不同[1]轉語。千萬不齊之實，一或字可以盡之矣。’
問：‘“聖人因人物〔之〕所當行者而品節之，以為法於天下，則謂之教”。夫人之所以施教於物者，只是穿牛鼻、絡馬頭數事而已。至於虎狼之仁，蜂蟻之義，雎鳩之别，犬之司夜，鷄之司晨，一無待於人為。則其於修道之教，只舉人以釋之似好，而必並言物，何也？’曰：‘經傳中如“鳥獸魚鼈咸若”者多矣，何必盡去之，單舉難化虎狼之屬，以傷聖人育萬物之仁耶？’
問：‘章句蓋字以下即是統説一節之旨，而專於人而遺於物者，何也？’曰：‘聖人之教雖盡萬物而不遺，然於人較詳，於物則略。’又曰：‘專言人，以下文“道不可須臾離”者專屬人故也。’
蓋就首章第一節而統論之，則命與性之間非無氣也。而若參以氣，則於率性二字説不去，必專以理為主，則到得修道上始説出氣質來，此聖人施教之所由生也。細繹章句本義，大概如此。湖中議論以性與理字異看，其論性則專主氣。其流之弊，甚至於目仁義為氣，此非細憂也。
右第一節。
問：‘可離非道也。’曰：‘可離非道，果最難説。若以人之自離於道而謂之非道，則正是“非道亡也，幽厲不由”者也。故章句曰：“若其可離，則豈率性之謂哉？”著率性二字極好。’
問：‘不睹不聞，是甚境界，不知是未發時耶？’曰：‘不睹是目之静時，不聞是耳之静時，未發是心之静時，各其地頭不同，不可混稱未發也。然語其境界，則屬之於未發邊亦可。’
問：‘戒慎恐懼與慎獨對看，則專屬静時工夫。而纔戒懼已便是動了，如何？’曰：‘戒慎恐懼分明是通動静，而若對慎獨説，是静也。況朱子嫌其壓得重，每令學者輕看，而章句但謂之“亦不敢忽”，則其欲屬之静邊可知也。’
問：‘不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而必曰“所不睹、所不聞”，何也？’曰：‘“自戒慎而約之，以至於至静之中，無所偏倚”云爾，則不睹不聞是静時做工夫處，未發是築磕處。以語勢觀之，則自當先言不睹不聞，而喜怒哀樂之未發有不得而與焉。’
問：‘所不睹著戒慎字，所不聞著恐懼字，未可以互换説耶？且不睹之先於不聞，亦有意義否？’曰：‘以視聽兩箴觀之，視者自内而出者也，聽者自外而入者也。於其自内而出者，則必預為之禁制，此屬戒慎；於其自外而入者，則必力為之防閑，此屬恐懼。如此，則恐未可互换説也。為天君用事者耳目兩官，而視最居先，宜其先不睹而後不聞也。’
問：‘道字只訓“日用事物當行之理”已自足耳，又著“性之德〔而〕具於心”，何也？’曰：‘此段最有力。蓋性無造作，心有運用，於此不著一心字，則戒懼慎獨都無著落，喜怒哀樂之未發都無歸宿。此朱子章句就思傳補其闕略之功也。’
問：‘心在内而物在外，而章句曰“性之德〔而〕具於心，無物不有”者，何也？’曰：‘朱子不云乎，“心雖主乎一身，而其體之虚靈足以管乎（萬物）〔天下〕[2]之理；理雖散在萬物，而其用之微妙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此外更無可説。’
問：‘“率性之謂”，不曰“道之謂”而曰“率性之謂”，何也？’曰：‘道之所以不可離者，以其率性故也。若只云道，則於發明不可離之義不甚分曉。’
問：‘道之一字，即是（抱）〔包〕括性教者。而章句獨言性字，不及教字，何也？’曰：‘教到位育上始可見。’
問：‘經書辨疑以此段為兼動静，何處可見其動意耶？’曰：‘不睹不聞之時猶戒懼，則其睹聞之時可知。故章句云：“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於雖字中包得睹與聞，此非兼動静而何？此段固兼動静，而下段方始專説動。’
問：‘“道不可須臾離”之意通下節言之，然後卻似完備。而以章句結語見，則不可須臾離之意者豈止此一節，而不干於下文，如何？’曰：‘章句雖各就本文釋之，而下段亦有離道之遠四字，道不可離之意流行於上下段可知，讀者通看為當。’又曰：‘人於戒慎恐懼常患間斷者，由不能明知其“道不可須臾離”一句也。若真知其不可離，則自有所不能已，豈患間斷？’
右第二節。
問：‘“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見、顯二字何别？’曰：‘以隱與微貼看，其義自明。’
問：‘“隱，暗處也”，暗處指何境界？“微，細事也”，細事指何等事耶？’曰：‘暗處，如屋漏、暗室之類。細事，凡事有大有細，當之者隨事省察，何可局定一事也。’
問：‘“幽暗之中，細微之事”，是釋隱微之語也。“迹雖未形，幾則已動”，亦可分屬於隱微耶？’曰：‘“迹雖未形，幾則已動”，統釋幽暗、細微兩句。’
問：‘“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以大學所謂“誠於中，形於外”之意看得，何害於義理，而必以自家見得分明為釋耶？’曰：‘人雖知之，莫若自知之明，所以著“莫見、莫顯”等語也，比大學所説尤較緊。’
右第三（章）〔節〕[3]。
問：‘情之目有七，而此只舉喜怒哀樂四者，何也？’曰：‘就七情中舉其大者以包其餘也。’
問：‘“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者，蓋言情以明性也。性中只有仁義禮智而已，何不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未發”，而云“喜怒哀樂”也？釋喜怒哀樂之中，亦可見仁義禮智之體耶？’曰：‘四端亦有中不中之可言，然此則已屬於善一邊，不若七情易發而有善不善之可見也。不言四端而言七情，豈以是歟？喜怒哀樂之分屬於仁義禮智，先儒已有説也。’
問：‘中和不曰“性情”，而必曰“性情之德”，何也？’曰：‘若如此説，則不曰“陰陽”而言“健順”，亦可疑乎？’
問：‘未發境界，衆人不得與耶？所謂未發，即是心之寂然時也。雖是衆人，平朝未與物接之時，豈無霎時寂然？若謂衆人亦有未發時云爾，則及其發也，亦有中節之可言歟？’曰：‘語性，則堯舜與塗人一耳，謂之衆人無所與，則非也。未發之時此心惺惺不昧，萬理昭著，則衆人亦未易有此境界也。苟有中，則豈患無和？惟平朝之氣霎時寂然者，直是石火電光，未足謂之未發。而大抵已發之和視未發之中分數終是相敵，觀此足以認彼矣。’
問：‘此節極論性情之德，而教字意亦包於其中，則係之於首一節之下似為順序。而在於戒懼謹獨之後者，何也？’曰：‘古或有變亂章句者矣，君則乃欲互易子思立言之次序耶？“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首一節下突兀説起，上承性道教三字，下開“戒懼”、“謹獨”兩段，到此方説發與未發地頭，而有中和之目，仍又結之以一致字，申言上面工夫，終之以位育之極工。此其脈絡條理，井井可據，精妙無窮。於此未能曉然，則熟讀深思，庶可得之。獨不見韓子詩“（親）〔曾〕[4]經聖人手，議論安敢到”之語耶？’
右第四（章）〔節〕。
問：‘致字，章句釋之曰“推而極之”。蓋中是性之德，天然自有，不假人為，則其何以推而極之耶？’曰：‘中當訓以無偏倚，至於“天然自有，不假人為”，則非其本義也。雖曰“性之德”，不可無存之之功夫。戒慎恐懼，獨非所以推致之方耶？’
問：‘戒慎，以章句及或問觀之，則分明是通動静之意，而到此卻專屬静邊，何也？“約之”，約字是收斂之意，所謂戒慎乃静上極至功夫，豈有收斂之可言歟？’曰：‘自睹與聞而至於不睹不聞，自不睹不聞而至於喜怒哀樂之未發，即所謂“約之”也，到此方是至静。’
問：‘“至静之中”，以不睹不聞時言也。“無所偏倚”，以中言之，而“無”含得戒懼工夫意，卻似有力，如何？或“以至”之至字止“偏倚”上為句讀，下段釋謹獨處亦用一例，未知如何？’曰：‘“至静之中”指喜怒哀樂未發時節也，其下即接以“無所偏倚”，其意分明不難曉，乃所以釋中字也。有力二字未可曉，此是功效，乃作工夫看耶？“以至”字之義當止“其守不失”，下謹獨解亦如此。’
問：‘“本吾一體”，體字當訓何？’曰：‘體如“同功一體”之體。’
問：‘“心正”是言致中，“氣順”是言致和。致中言心，致和言氣，何也？中和乃性情之德，而心統性情，則致和上亦可言心，而必著氣字，何也？’曰：‘此心字當作理字看，而理則有正而無不正，故變著心字，以心有正不正故也。於致和，則不言心而只言氣足矣。且病敗皆由氣生，所以必言氣也。’
問：‘“修道之教亦在其中”，所謂“其中”，何所指而言耶？’曰：‘包在效驗二字之中矣。’
問：‘“一體一用”，“一”字説得最難。或者如一陰一陽之義看，如何？’曰：‘欲其合之也，故必先分言之。不必如此深看。’
問：‘“體立”之立字，最難形容。體即性也，性無形體，何以言立也？’曰：‘經傳論立字，多有守得正、不撓奪之意。性雖無形體，而於其德獨不可言立乎？’
問：‘體要二字之義。’曰：‘體要，出書之畢命，其注可驗看。’畢命注：趣完具〔而〕已之謂體，衆體所會之謂要。
問：‘中庸乃孔門傳授心法，而首章乃一篇之體要，則子思於此何不言心，而但言性情之德也？’曰：‘子思雖不言心，而首章無非心。戒懼非心乎？謹獨非心乎？喜怒哀乐未發已發非心乎？通篇無一心字，而大都如此。謂之不言心者，可謂誤讀此書者也。’
問：‘首章即是中庸一篇之頭腦也，性情之德、工夫之目可謂大備，而知之一字不曾參及。非知則不知道是甚麽，養存是甚麽，省察是甚麽，如何行得？如何存養省察？’曰：‘知字義都具率、修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