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 下（四）〔三〕[1] 章】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集注曰：‘手足腹心，相待一體，恩義之至也。如犬馬則輕賤之，然猶有豢養之恩焉。國人，謂同國之人。如國人，則悦熟相接，而無恩義之固從也[2]。土芥，則賤踏之而已矣，斬艾之而已矣，其賤惡之又甚矣。寇讎之報，不亦宜乎？’○蔡虚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者，倚之以為用，護之恐有傷也。臣視君如腹心者，言手足之願衛，胼胝而不辭，若衆體之願戴，服從而甘心。視臣如犬馬者，言待其臣下徒有歸養之例，而無禮貌之實也。’視君如國人者，竊意：雖有外面之諂者，而實無中心之歡洽也。
集注孔氏曰：‘宣王之遇臣下，恩禮衰薄，至於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則其於羣臣可謂邈然無敬矣。故孟子告之以此。’竊意：章首特標‘孟子告齊宣王’云云，可見其為宣王而發。然凡世人辟之待臣也，榮有所惠矣，奚獨宣王?然則告宣王，正以警凡為君人者待臣之禮爾。○大全輔慶源曰：‘臣之報君，視君之所施常加厚一等。’竊意：何謂加厚一等？君之於臣纔如支末，而臣之感之也便作本源，此見君臣之間善報易厚。犬馬則輕賤而已，未必疏薄，而乃於臣反得外待底實報。土芥則踐艾而已，未必心惡，而乃於臣反得怨毒底實報。此見君臣之間惡報亦易厚。其於敬慢厚薄之間所當惕念者，都係於君之先施而已，可不敬乎？孟子特告宣王之意，果是有因而發。有因之中，更當見輔氏加厚之戒。
王曰：‘禮，為舊君有服，如何斯可為服矣？’趙注曰：‘宣王問：“禮，臣為舊君服喪服，君恩如何則可以為服？”’集注曰：‘王疑孟子之言太甚，故以此禮為問。’竊意：既曰舊君，則已去矣。已去猶服，則亦異乎國人矣，況寇讎乎？國人、寇讎，宜乎無服，而禮言去猶有服者可疑，故以為問。婉辭致問之中，隱然為甚之之意矣。集注知其然，故發之。
正義曰：‘儀禮言“以道去君而未絶者，服齊衰三月”，禮記云“臣之去國，君不掃宗廟，則為之服”，是為舊君服喪服之謂也。’
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里。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集注曰：‘導之出疆，防患害也。先於其所往，稱道其賢，欲其收用之也。三年而後收其田禄里居，前此猶望其歸也。’○大全饒雙峯曰：‘諫是閉邪，言是陳善。’林次崖曰：‘有故而去，在諫行言聽之外。下段亦倣此。’語類曰：‘有故而去，不必深為之説。古者凡臣之去國，其故非一端。’
今也為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竊按：搏執，或方行而追捕其身，及已行而拘□强親，皆□兼看。集注曰：‘極，窮也。窮之於其所往之國，如晉錮欒盈是也。’
竊意：上下二段正相反對。不但諫行言聽、膏澤下民與不行不聽、膏澤不下之於君臣義上為有實無實之相反，及其去也，彼則惟恐有失於境内而道之，而此則乃搏執之；彼則惟恐不得志於他國而先容之，而此則乃困極之；彼則惟恐其不反而待之，而此則惟恐其速而绝之。然則彼不但在時之一體，雖去亦腹心也；此不但去後之狠毒，雖在亦寇讎也。孟子第就宣王舊君有服之問，要以事變上實狀形容個反報真境，故詳説及此耳。然其實君臣之勢，原自是諫行言聽則便是手足，不行不聽則便是土芥。君之待臣也，又不可以此無有故之狠毒，自混為我未嘗薄矣，可不懼哉？○集注楊氏曰：‘君臣以義合者也，故孟子為齊王深言報施之道，使知為君者不可不以禮遇其臣耳。’○胤録，問：‘父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臣之於君，宜無異同。視如寇讎，得無傷道乎？’曰：‘君臣義合，故勢不能同。夫土芥之臣，如何能腹心其君乎？且君臣之道，必責先於君，責其臣曰勿薄於其君，不如責其君曰勿薄於其臣之為治其本也。且孟子特以體勢言，非謂為臣之道當如是也。為臣而不幸或至於踐踏斬艾之境者，豈事君之願耶？’
竊意：‘膏澤下於民’一句，何關於反服之義？而於此必言之也，不知此正所以君臣一體應服之故也。夫君之求臣，非欲備使令也，將欲與之澤斯民耳；臣之事君，非欲侈禄位也，將欲輔之澤斯民耳。故不言膏澤，則所謂諫行言聽者何事？其或氣味相合，如倡如和，而若所事不過私昵功利等作為，則名雖君臣而黨焉已矣。是知‘膏澤下於民’一句即君臣之實，而諫行言聽之得之也。夫政事者，所以公人道底大業；上章。君臣者，所以共此政底大倫。此章。故以此二章上承舜文所以同之下。然政有所以為政之實以此之者，無論其大小遠近之分；君臣亦有所以為君臣之實以此之者，無論其腹心寇讎之分。舜文所同之關，專在此境際相符。是故凡其所以無遠無高、化天下、定倫紀者，二十八章。為其求之乎道而第二十九。不於形迹上循蹈二十六章。故也。言之到此，猶可謂聖學無路乎？自此以下，無非極發此義，至為精密。讀者細察而道行焉可也。
疾書曰：大明太祖嘗不取此章之意，欲罷文廟享，令敢諫者射之。禮部尚書錢宰[3]抗疏入諫，袒胸受箭曰：‘臣為孟軻死，榮矣。’帝見其誠懇，取疏而入，□遂不廢配享。宰之有功於孟子大矣，然猶未知所以喻君之道也。宋高宗問於尹和靖曰：‘紂亦君也，孟子何謂之一夫也？’對曰：‘此非孟子之言也，武王誓師之辭也：獨夫受洪惟作威。’又問曰：‘君視臣如土芥，便可臣視君如寇讎乎？’對曰：‘此非孟子之言，書云：撫我則后，虐我則讎。’高宗大喜。古君子細約之道，從容中理如此，非養之素而深於孟子者，其能然乎？昔魯繆公問於子思曰：‘為舊君反服，古與？’子思曰：‘古之君子進人以禮，退人以禮，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今之君子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墜諸淵，毋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禮之有？’孟子之言，其有所受之也。蓋為人君者，惟恐其下之不尊己，故每以舊君亦服之義詰之，魯繆、齊宣是也；君子輔導，惟恐其君妄尊驕下，或至喪亡，故輒以不可無禮之義明之，子思、孟子是也。至于後世，君勢日益嵩高，臣道惟循低陷，如土芥、寇讎之喻，驟聞可駭。故為君者必欲斥孟子而箝抑其臣，宋高宗、明太祖是也；為臣皆必欲護孟子而警惕其君，尹和靖、錢宰是也。然理到之言，人無不感，故前而齊魯之君而不敢難，後而宋明之帝而能解悟，其義於是乎炳然丹青矣。後之人辟方且惕念之不暇，而猶或視其臣犬馬土芥，而其下或不諛辭極尊，則輒繩以慢君不道之罪；為臣亦將順逢迎之不暇，推上之威則曰嬉笑而刀鉅矣，束下之分則曰齏粉而無傷矣。上下相欺，自以為得計，及至處患難、遭板蕩，則其不肆其狠毒而毋為寇讎戎首者亦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