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
當曰必子之言也,乃曰‘必子之言夫’,‘也’字只管當時,‘夫’字便含後來無限弊端。字法之妙,蓋有如此者矣。纔聞‘生之為性’,便問以‘白之為白’,儘知言。彼既曰然,其下有無限好話在,故語促而無‘曰’字。且既曰‘生之為性’,則便當直詰以犬牛馬性,而更張他‘白’字,熟挼爛擣,使告不害開口大吞,還吐不得。然後以麤拳格殺了這癡童,早已口呿而不合,眼開而無視,以‘然則’直接‘曰然’,便是雷撞鬼腦。
告子之道,都以仁義為外者也。至於屢屈,則乍改半句曰:‘仁,内也’,‘義,外也’。只貰一頭以掩一頭。‘長長’之説則當曰‘彼長而我敬之’,乃曰‘彼長而我長之’,蓋敬字在我,故閃避以長字屬之。彼長,證其在外,殊不覺‘長之’之‘之’字,是在我也。以弟愛之例推之,則‘長楚人之長’,亦當曰敬楚人之長,而仍用長字,其譎甚矣。既聞‘長馬之長’,而便首服請教,則其志氣姿稟(優)〔猶〕[1]為君子徒者。而好勝之私,梏喪天明,終為小人儒。世人不能舍己者滔滔,是告子也,哀哉!既曰仁内,故上節先言愛吾弟,既曰義外,故下節先言‘長楚人之長’,而以‘亦’字輕輕轉向‘吾之長’,是其口才則足以堅白者也。若曰‘敬楚人之長,亦敬吾之長’,分明是在内。
孟季子能知以‘果’字撞翻人言,亦非赤愚者。不從孟夫子順理之言,忒從告不害執拗屢屈之説,世俗從惡如崩之態,果皆如此,有若不自奈何者,恰似狂夫舍正路而走榛棘,安得秦越人神針通此心竅?嗚呼,痛哉!讀書者到此等處,庶可反己自警。而終無悟者,病根只是一猜字。誰知聞善言則拜,是所以為神禹哉。以一時拜孟子為恥,不得為萬古亞孟子,下愚奈何!下愚奈何!
四端皆情也,是其情則可以為善明矣。孟子發前聖所未發,非特‘性善’二字而已,‘推、擴’二字,尤是切摯。雖知性善,若不知推擴,是為桀紂而已。知道者作詩而曰‘有物有則’,孔子又曰‘必有則’,性若不善而强為善,烏可曰則乎?苟曰有善有不善,桀紂之不孝,亦可謂秉彝之則乎?
於山則曰山之性,山是無心,故直舉本分全體而言性。於人則曰人之情,人則有心,故性動而為情。人之可以為善,是情也。若言是,豈人之性則囫圇不襯切?故就性之發用底特舉情字,蓋曰性發為情,豈若是無狀乎?其情則真,不然而由失‘養’之故耳,讀者苟能真切體認此一字,則吾之不為堯舜,誠有刻骨冤痛者矣。聖賢之文,一字之義,蓋有如此者焉。
必以曰‘非然也’結之,文氣豪蕩,辭旨嚴切,寄意憤恨。若白地説義,可欲甚於生,則人必以為苟為大言。魚熊之味,人所共知,故先以為譬焉。蓋苟非赤愚至頑,孰不曰義美?其稍知者,以為義是人所當為;其最優者,駕説以為義可與生比並,孰謂義之美絶勝於生之樂,如熊魚之懸絶哉?知義之美味可代熊掌,孟子之於義,果如芻豢之悦而知真味者矣。雖然,東墦之乞者,魚也食,肉也食,炮也食,臛也食,只覺腹果之為美,焉知熊掌之味别於魚炙哉?若聞孟子之言,必曰:我則魚也不舍,熊也不舍,兩得為好,誰可舍一?孟子雖好辯,亦奈他不得。義重於生,俗士必不信聽,故反復開釋,以明其必然,只以兩句話,直説倒説,義益明,意益至。第二節申舉生死,釋首一節取舍之義。‘苟得’之苟字,分明生味之薄如魚;‘有甚’之甚字,分明義味之厚如熊。第三節以‘如使’起頭,明吾之必取此而舍彼。第四節以‘由是’起頭,文勢聳動,聽者灑然。第五節以‘是故’起頭回照本題,而以‘非獨’承之,以起第六節。六節直提判決生死事,以明人皆有是心。第七節言受萬鍾以明人之喪其本心。第八節排擺萬鍾之無所用,以明賢者所以不喪之由夫本心者,吾所受於天以生之實理也。苟為外物而喪其生之實理,則其生也罔,何有於生?然則衆人之生其生也,死也;賢者之死其死也,生也。一度之死,人所不免,而衆人生而死,賢者死而猶生。雖曰生是人之所大欲,而衆人未嘗生,賢者未嘗死。然則,賢者之舍生乃所以長生也。孟子曰‘生亦我所欲’,其信然哉?嗚呼!孰知欲生故舍生哉?如使人人皆有真生之大欲,墦間酒肉雖積如山海,只為東郭之泥土而已。可憐病癰痔者,無人吮舐,爛死於臭牀焉矣。
凡作文者,理到然後文自達。不明於理而徒事於文者,欲巧而愈拙。聖賢尚矣,降自秦漢,惟董韓二子之文可觀,近理故也。人皆言讀孟子利於文,然苟不知孟子理義之實,雖讀萬遍亦何益矣?至如此章,體察玩味,得其理之實,然則其鋪敍關鎖,縱横起伏,豪健頓挫,有無限意味。欲文者,亦宜終身誦之。此是近世疑義之大方。然不知義理實然,而一節深一節,不是漫弄文章,則雖欲效之,不可得也。
聖賢言仁不止一二,而直切曉人未有如此章者也。蓋心者,臟名也,但有是臟,則禽獸與人同也。人則具仁之理,故異於禽獸而為最靈,故曰‘仁者,人心也’。訓之曰:仁者,心之全德也。若放失而不知求,則是亦禽獸而已。軀體雖完,而非人也,如穀種之腐敗,匡殼雖具,而非穀也。是以直稱曰‘人心也’,蓋曰心之所以為心者,仁也。此仁所以統四常而配乾元也。不直曰‘義,路也’,而曰‘人路也’,不由是路者,如蛇行草澤,豺行榛棘,獨人由是路,達乎九州而無坑塹,斯豈非人路乎?屈子曰:堯舜遵道得路,桀紂捷徑窘步[2]。斥桀紂之惡而曰‘捷徑窘步’,豈非歇後語乎?然既失人路,則是蛇豺而已,斥之為禽獸,更何加其辭乎?非後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也。李泰伯常語無非妄發,而至曰‘人人為仁義,則舉世皆湯武,誰可為其君哉?’甚矣,小人儒之慢天侮聖乃至此極也!此坐不善讀書之致也。然此人猶有文名,徒文者之罔極,類如此矣。雖然,觀泰伯之文,陋甚矣。不知道,烏能文?
‘哀哉’二字最宜詳玩云者,令人感激泣下。
髡也既聞‘手援天下’之言,便當蹙頭愧死。而猜心内弸,癡計猶生,以先後名實,撕着義理上發話頭,曰:‘仁者固如是乎?’豈意大人答以‘亦仁而已’;纔聞此便應休,又以賢者無用設證,豈意答辭曰‘削何可得’也?纔聞此便當休。而又以謳哭取喻,直説到有賢者‘則髡必識’,渠意真以為壓倒孟夫子,豈意‘君子〔之〕所為,衆人固不識也’,這‘固’字,恰是五百斤鐵椎打劈頂陽骨,腦髓眼珠狼藉當筵,髡若不死,走了,元是没性漢。
‘訑訑’距人,非獨國君為然,惟士亦然。此當與舜善與人、周公三吐哺、顔氏實若虚參看,可知學聖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