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於禮文制度亦甚疏略】
或引朱子語類諸説詆孟子於禮文制度亦甚疏略,蓋謂喪禮、經界、班爵禄之類也。夫以孔子之聖,生於衰周之後,於夏殷之禮猶不能徵焉,而況孟子生於孔子百有餘年之後,成周典章殘缺殆盡,則孟子又安所考證而盡合乎先王之制耶?是故於喪禮則曰‘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於經界則歷言三代之制,而終則引大田之詩,而曰‘雖周亦助也’;於班禄則曰‘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軻也嘗聞其略矣’。曰:‘三年之喪,齊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曰:‘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曰,‘大國地方百里’,‘次國七十里’,‘(次)〔小〕國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四)〔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此只就大綱説去,而未及乎其微細節目。然大綱既立,則其微細節目又當隨舉。而先儒所謂不屑屑於既往之迹而能合乎先王之道者,其此之謂也歟?
嗚呼!若使當時諸侯遵用其道而‘為政於天下’,則吾知其夏典、殷謨、成周之政無不畢講,而宋魯齊晉故府所藏先王之典籍寄在殘編斷簡之遺者,想必有可徵者,而就而損益折衷焉,則尚何疏略之可言哉!且其言曰‘吾嘗聞之矣’,又曰‘聞其略矣’,蓋孟子有所從聞,而後之人莫之或信者,何也?又引語類所疑公侯五百里、四百里及魯七百里之説以窮孟子,然周禮多因戰國時姦人僞冒增加者,而抑因春秋、戰國時諸侯既去害己之籍,而增其利己之文邪?又引語類所疑春秋傳管仲對楚人之問,以難孟子。然仲之言曰‘五侯九伯,五等之侯,九州之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又曰‘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此盡禹貢青州之域,而大於豐鎬畿甸之地矣。此亦桓公、管仲誇楚之言,而意青州之域仍有侯者五、伯者九,而太公為方伯,兼統一州之政耶?又春秋傳子産曰:‘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國一同’,‘今大國多數圻矣’。又引語類疑子産遠引夏殷之禮以折晉人,然趙文子、叔向皆當時之博聞者,以為‘其辭順,犯順不祥’。若使子産遠引茫昧不可知之禮,以為一時口給之資,則何以折服晉人?而雖折服晉人,而能折服趙文子、叔向之倫耶?論語曰,如邦,‘〔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孟子曰:‘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周公之封於魯,〔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儉於百里。太公之封於齊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儉於百里。’百里,固先王之制,而孟子屢屢言之。然孟子又曰‘千乘之國’、‘百乘之家’,千乘乃天子之地,十之一也;百乘乃諸侯之地,十之一也。千乘之賦非百里之地所可辦也,百乘亦非百邑之地所可辦也。豈以百里為公侯食采之邑,而以旁邑附庸之地為其服役臣屬,若魯之顓臾、須句、費、鄫、郕、郈之屬而成千乘之賦,而卿大夫受地視附庸而為百乘之家,若齊之國高、魯之三桓、晉之六卿之類耶?若曰七百里,則為半天子之圻,五百里,則為四之一,封國之大,與漢無異,而尾大難掉,不待晉楚之興,而請隧、問鼎之患四面而至矣。吾故曰周禮固姦人之所僞冒,而後世諸侯之所增損也。又引語類疑孟子對滕文公‘為政’之問,曰‘滕折長補短,將五十里,猶可以為善國。有王者作,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與孟子平日‘王不待大’之語不同,蓋以湯文七十里、百里之説之謂也。然湯文之初發迹也,與文公異矣。商祖於契,世不忘修而‘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周祖后稷公劉居豳太王遷岐,子孫守其基業有所憑藉。而滕自叔繡始封,至于文公,八百有餘年矣,僅僅延延,不能自振,介於齊楚二大國之郊,壤地褊小,不能當齊楚之一小縣。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衆,弱固不可以敵强,假使文公有湯文之德而以孟子輔之,亦無奈二國何,況文公乎?若乃湯文之興也,固與文公異,雖曰七十里、百里云,而當時諸侯之國亦無過於七十里、百里,力均勢等,而以德臨之,天下之歸之,固其所也。齊秦韓魏楚趙之屬,豈可以文德懷之乎?以武力服之乎?孟子之意,特因當時諸侯不行仁政而殘民,以求逞其志而不可得者言爾,非以滕之區區而必行王者之政於天下也。又引語類‘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之語,疑一代之興,輒更其制度,移其疆界,徙其廬舍,令天下之民騷然煩勞。其時改更之意今不可知,而意大禹既平水土之後,又復疆理土田,以五十畝為貢。太康以後,夏道陵夷,諸侯自相侵伐,九服紊亂,經界之漫從可知矣。成湯肇造區夏,修其已墜之典,疆其既廢之田,以七十畝為助。武乙以後,商業廢壞,諸侯叛亂,經界復壞。文武克正萬方,返商舊政,以百畝為徹。蓋三王之政因時制宜,順民心而裕民生而已矣,何‘騷然煩勞’之患之有哉?蓋虞夏之際,水土始平,風氣醇和,地力含蓄,地雖未廣而所收尚多,民俗純朴,費用未煩,五十畝之田足以供一家之産。及至夏商之際,風氣日開,地力漸耗,民俗寖靡而費用益廣,故增之為七十畝之制。降乎殷周之際,風氣漸衰,地力已泄,民俗彌文,費用畢具,故增之為百畝之制。此皆先王因時制宜,順民心而裕民生而已矣。且朱子嘗疑夏商周之改革田制終未免煩擾,意夏商以來,田政皆為百畝之制。而今關西平壤府即箕子舊都也,其田制遺址宛然不紊,至今數千百年之間莫之敢壞,而其中實為七十畝。箕子殷人也,以殷人而行殷政,固其宜矣。孟子之言於是有徵,而夏后氏之制亦可推此而知之矣,恨不使朱子親履其地而有所考証也。夫以孟子命世亞聖之才,當秦火未爇之前,五帝、三王書籍猶有可考而知者,如舜禹益避位、封象有庳、三聘伊尹、葛伯仇餉、伯夷、太公避紂之事,皆班班可考。後雖有善譚古事者,微孟子必無所取証,況三代田制又治亂沿革之大者耶?且語類所記,因一時講論之語有所記述,而人之知見有淺深,撰録有詳略,或有與後日定論不同者,敢自附於‘願為朱子忠臣’之義,聊誌所疑,以取正於後之君子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