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 下】
【一 章】 至於此極[為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下文放此。
禮,君前不諱臣名。孟子對王稱莊子,則其必國之尊師者也。然而必以疑來質,禮恭而言遜,孟子之見重於諸侯,而暴亦可人也歟?後之自用忌嫉者知媿矣。
獨樂不若與人,與少樂不若與衆,自是天下之同情。汎而言之,孰不曰然哉?然殆無一人及此,何哉?欲有所難克,故力有所未足。力有所未足,故愛有所不徧。推恩則分一己之樂以及兆民而有餘,從欲則卷兆民之財以奉一己而不足。惟不足,故思所以足之。與衆豈若與少樂,與人豈若獨樂哉?始也漸漬,而不覺終也。習固而難改,此人欲長而天理消也。孟子以擴天理遏人欲為要,故誥諸王以開天理之端。王於是乎以色則變,以辭則曰‘非能也’,此羞惡之端發也。孟子遂因其端而擴之,以明獨樂之不若與人,與少樂之不若與衆,此天理長而人欲消也。然使之知者孟子,而行之則在王。天理旋擴而旋消,人欲既遏而復長,孟子終未如之何也已。
宋陳善捫虱新話以樂字皆音‘洛’,與‘雪宫’章比同之。此説極有理也。獨不見復有田獵之不干於樂耶?鐘鼓田獵,即王悦樂之事,故舉二者以實之。言悦樂則二者舉之,言禮樂之樂則田獵不能包之矣,於此尤驗其非禮樂之樂也。其曰‘先王、俗之樂’,奈何詩曰‘好樂無荒’?先王之樂不過如此,世俗反是。
【二 章】
朱子曰:‘孟子此説,〔其意亦只〕主在風齊王爾。〔若〕文王之囿果然縱一切人往,則雖七十里之大,不過幾時亦為赤地矣。’‘周之盛時,雖天下山林猶有厲禁,豈有君之苑囿反縱芻獵恣往而不禁乎?〔亦無是理〕。漢武〔帝〕〔規〕上林苑只有二三十里,〔當時諸臣〕皆以為言,豈有文王之囿反如是之大?[1]’愚按:此説盡之矣。今集注云:‘七十里之囿,其亦三分天下有其二之後歟?’其若指為真有是者,大全中不可不補此一條,以著後定之意也。且念文王之三分有二者,天下歸之而已,在文王則依舊是一西伯也,豈合據天下之歸而先大其苑囿至此乎?南軒謂‘蒐田所及,民以為王之囿’,此説甚當。若曰君之苑囿當有厲禁,則抑有未詳。孟子分明説文王之治岐也,澤梁無禁。至周官,則設川澤虞之職,掌其厲禁。然則文王之治自是一事,周官之法自是一事,恐不可以此證彼也。陳氏埴曰:‘文王因民所利而利之,乃王道之始。成周經制大備,乃王道之成。’此説儘明白。
【三 章】
朱子曰:‘聽天所命者,循理而行,順時而動,不敢用其私心,故能以小事大。’此於句踐心迹恐未親切也。又曰:‘細分之,則太王、句踐意思自不同。’更覺精密。
‘事大’字、‘小’字出左傳昭公三十年。
孟子引書之語多與本文不合。饒氏謂‘古人之多是人記得,人家不常有此本’,説不是。孟子歷聘諸侯,以先王之道為(本)〔木〕[2]鐸,夫豈不見真迹,輕以道聽之説傳誦於諸侯乎?僞書之行,白魚、火烏之誣,學者多不能辨議者,猶或非之,況當時誓誥文字寧或有贋作之傳,而孟子受欺歟?詩書等耳,其言詩處亦多,其有一句不合乎?不特孟子為然,春秋傳、禮記、荀子諸書中所引舉者皆異同,是必有其故矣。孟子之引書凡數十處,多檃括言之,於第三卷下篇五章之例可見。至如此章及第七卷下篇四章者,意義懸别,必有錯誤,不可掩也。此兩條皆泰誓文,泰誓者,初非伏生口傳,自武帝以來,已為僞書所亂。及孔安國隸古定出,則宜無待於他本,而乃云‘至齊明帝時,得於大航頭’,何哉?孔壁所藏,出於景武之間,猶云錯亂磨滅,不可復知,又經五百年之後者反復明瑩可辨歟?書中諸篇固多與雜出者不合,而惟泰誓為尤甚,故馬融、鄭玄、王肅諸儒皆疑之。愚謂此不須疑也。泰誓者,本末無徵,破綻有迹,不可準信,則其取舍自有所歸。其兩書語意不相背者,姑兩信無妨。若所指丁寧不合者,宜以孟子為定。朱子曰:‘豈〔有〕百千年前人説底(議)〔話〕收拾於灰燼屋壁中,與口傳之餘更無一字訛舛?[3]’‘今人作全書解,必不是。’此訓不可易也。嘗有所論著,於此不復詳焉。
【四 章】
此章之旨,集注與輔氏、胡氏之説皆覺未分曉。竊意‘賢者’二字與梁王所謂‘賢者’無異。孟子之對只曰‘有’,其下不畢説而言他。‘樂民之樂’一節,始乃其答辭也,又其下晏子之言亦相照應。若如注説,則所問者乃人臣之事,所答者皆人君之政,殊不親切也。設若以‘樂民之樂’一節移屬於‘對曰有’之下,則更覺明快。蓋既對曰‘有’,因反其辭曰‘人不得則非其上’,其下始又兩下分釋之,而實承末二句而言。故先以‘不得而非其上’一節釋‘人不得’以下八字,次以‘樂民之樂’一節釋‘有’之一字。這八字與那一字既相反,故其釋之之兩節又正相反。‘不得而非其上’一句與‘民亦樂其樂’、‘民亦憂其憂’二句相反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一句與‘樂民之樂’、‘憂民之憂’二句相反也。然則此章與對梁王者首尾一致,‘樂民之樂’一節與‘賢者而後樂’此一句相類,‘人不得’以下三十字與‘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九字相類,‘善哉問也’一節與文王詩相類,‘今也不然’一節與湯誓相類,如此看則文勢便無窒礙矣。然朱子既云然,輔氏、胡氏之説又如此,未知如何。
竊觀集注之意,以為‘非但當與賢者共之而已’云,則王問辭中其必有‘與賢者共之’之意也。如是問,而孟子只答曰‘有’,則有者,非人皆有此樂之意可知。蓋齊王誇己之樂而即問云云者,其意若曰‘賢者其肯與己共之乎’云爾也。孟子對以‘有’者,若曰‘賢者其肯與王共此樂者也’。因勸王之與百姓同樂,欲舉同樂之義而先言不同樂之害,曰‘人不得則非其上’。集注則只釋‘人不得’以下,而未嘗及於‘有’之一字,欲言‘下不得此樂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則必也先言‘能與民同,則人皆有此樂’,然後其義始明也。孟子既不斥‘賢者共之’之意,而繼有‘人不得’云云,則不可不復以‘明人君’以下帖解其餘意也。輔氏謂‘人皆有此樂’以上釋‘有’之一字,未知一有字果包‘與民同樂’之意否?若如此説,則集注所謂‘賢者共之’之義,從何説得出也?然則朱子何以知有‘賢者共之’之義也?朱子解經必上下符應,關鎻得甚密。自第四節至八節為‘與民同樂’之援證,惟末一節‘君臣相悦’等語始明夫賢者共樂之道,如此遂乃結之曰‘畜君者,好君也’,其諷切也深矣。齊王之意初不在於與民同樂,而顯有與賢者共之之意,其實賢者豈肯與獨樂之君共之哉!孟子不斥其心而只答其語,末乃致意丁寧,則其‘與民同樂,然後賢者始肯與共之’之義較然明矣。按劉向説苑:‘楚莊王好獵,大夫諫。王曰:“吾獵將以求士也。其榛叢刺虎豹者,吾是以知其勇也;其攫犀搏兕者,吾是以知其勁有力〔也〕;罷田而分所得,吾是以知其仁也。”因是道〔也〕而得三士〔焉〕,楚國以安。故曰:苟有志焉〔則〕無非事者,此之謂也。[4]’蓋謂若田獵疑若無益,而以有道之君則無非合行之事也。以此看‘無非事者’一句,甚明。
‘今也不然’以下十句與‘夏諺’六句文體相似,皆隔句押韻,句必四字,似非後人之鋪説,又與晏子上下語體法不同。又‘流連荒亡’訓解一節,似非晏子自語而自解者。又‘諸侯’字與上節‘諸侯’相帖,又‘惟君所行’云者,如‘擇、斯’二者之意,豈以當今國中見行之弊與先王之政並舉,而使其君居一也乎?竊謂‘夏諺’者,非夏之方治之世所作,乃夏德衰而民苦殘虐,思先王而述其績,仍及于今者也。如書之五子之歌,怨太康之‘盤遊無度’,遂先述皇祖凛乎臨民之政,而仍及太康之‘荒墜厥緒’也。故‘今也不然’一節當帖上文,並作‘夏諺’看可也。上六句如詩人‘夏屋渠渠’之義,下十句如詩人‘不承權輿’之義,‘從流下’以下方是晏子語,如此則其文體、語勢、事理、訓解皆得順便也。且其文體與五子之歌恰相似,而語意亦同,其必太康之世,五子歌于上,而遺民諺于下者歟?按五子之歌曰:‘訓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飲[5],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推此觀之,流連之樂,荒亡之行,固是大禹之所命戒,而傳為夏世之訓典也。其民亦知先王訓命之如此,而怨其君之不能遵述,故特著之於歌諺之中,如五子之歌之意。然則‘方命’者,即指逆先王之命,仍説所以方命之故。曰‘流連荒亡’等事,實先王之命戒者,而今乃逆之如此云爾也。其‘諸侯’二字,如上節‘諸侯’,自無異旨矣。又按易訟九四程傳曰‘失正理為方命’,又引孟子此句為證,當考。
陸筠翼孟:樂酒,若‘樂山、樂水’樂。○君虚民困,則上下阻溺而讒舌交興。
‘流’从水,水自就下,故下者謂之流;‘連’从車,車須待挽而行,故上者謂之連。言遵水泝洄而轉深,以比淫樂之甚也,始也不覺而流,終也恣情而連,則連之害過於流也。荒,不治而廢也;亡,廢而至於無有,則亡又甚於荒也。流連以心,言心蕩而忘返,故曰‘樂’;荒亡以身,言身逸而無厭,故曰‘行’。惟其有此樂,故則有此行也。此蓋古語,故晏子釋而告君。書曰太康‘畋于有洛之表,十旬(不)〔弗〕返’,從獸忘返,即其實事。
儀禮聘禮:使者既受命,則曰‘遂行,舍於郊’。注:‘於此脱舍衣服,乃即道也。’疏:‘遂行,受命則行,不留停。’‘吉時道路深衣,則此脱舍朝服,服深衣而行也。’其反也,則亦曰‘遂行,舍于郊’。注:‘始發且宿近郊也。’景公之‘出舍於郊’,恐亦此意也。景公始問先王之觀,而晏子〔以〕[6]古者遊豫、補助之事對,故公於是聞則大悦,不停留而行,故曰‘出舍於郊’,始興發之也。鄭注以‘舍’為脱舍衣服之義,則雖未知其必然,然其便行不留,則經文可驗也。
玉藻:‘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疏引樂記云:‘角為民,徵為事,右是動作之方也。’此蓋為民為事,故為徵角之樂也。
【五 章】
孟子勸齊王勿毁明堂,或為勸行天子之事,竊以為疑矣。夫王者,天下之義主也,非止有救人於水火之誠心,是自己身上事都做得是,無一不備,方能彰信兆民。自‘非止’以下,朱子語。若於其身親犯僭竊之辜,而曰‘我急於救民也’,則此霸者之所以欺詐天下而得辜於聖門也。是故有意於服人者,伯者之假仁也;無意於服人者,王者之行仁也。自古論王伯心迹,亦未有如孟子之深切著明,何孟子他日尊王賤伯之辨即與此不相似也?孟子以來,惟漢有董子者為最純,其言曰:‘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此程朱子所以表章而為王道之宗法。故曰:‘誠心而王則王矣,假之而伯則伯矣。二者其道不同,在審其初而已。’是以齊桓之伐楚,仗義執言,不由詭道,而聖門五尺亦羞稱焉,豈不以其初既假,故終亦非其有也乎?當時宗周之國雖曰天命之已去,王者一日未興,則猶是一日天子也。孟子曰‘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乃以不告王,私與爵為喻。夫周之衰一也,燕與齊均也,以其爵為周之爵而不告,則為僭。誠以世無天吏,君臣之分依舊係於周也,何可曰‘勿毁之,將行天子事於此也’?竊謂王政只是先王之政也,明堂,先王頒政之堂也。欲行先王之政,則不可毁先王之堂也。孟子之意不過曰‘先王雖遠,獨其迹巋然。如欲復行其遺政,不可先泯其迹’云爾。蓋先王之世,天下同軌,功澤所及,莫非王政,在方伯則方伯行王政,在連帥則連帥行王政。所謂王政亦不過下章‘九一’、‘世禄’之類是也,此天下民牧人人得以行者,而未曾涉乎僭。孔子曰:‘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為民牧者,亦當非先王之仁政則不敢行也。孟子之時,王道不行,有其迹而無其實。然天子之堂固非諸侯之所敢擅毁,勸之勿毁,實如存羊之義。周之不頒朔亦久矣,然而存之,豈不謂告朔王政也?或幾因此而為之兆耶?齊之明堂奚異於此?大戴禮明堂注曰:‘於明堂中,施十二月之令。’五經釋例曰:‘告朔、行政謂之明堂。’概見其義之同也。是故既勸其勿毁,又以文王之政明之。文王率商之叛國而朝之,其所行則王政,行其可行者而已。未聞文王將欲身為王者,而先行此政也。使文王邈然無心於天下,則不行此政可乎?令孟子先計功利,姑勸勿毁,先以天子事自期而為窺覦之所,則反不若毁之而絶其奸萌之為愈也。不然,只是説而利之也,宋牼之號安在其不可乎?故諸侯之僭,不特夫子之所惡,孟子亦不取。王者之興,不特孟子之所勸,孔子亦將不禁。有能行先王之政,為朝覲訟獄之所歸,其王天下即在天下,齊亦可也,梁亦可也,聖人又何心而惡之?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伏羲、舜、文之瑞,夫子尚庶幾有待,何獨禁諸侯之行王政乎?愚故曰:前後聖非二揆也,然壞亂日甚,緩急殊勢,孟子於時君廉角稍露,有不可概而一之,惟在善讀者默會焉耳。
大戴明堂篇曰:‘明堂者,古有之。’注引淮南子云,神農之世,‘祀于明堂’。然則明堂或起於神農之世矣。神農都曲阜曲阜周公所封之地,距泰山不遠。齊之明堂安知非神農之所創,而歷代修舉不廢耶?泰山為五岳之宗,故[7]岱宗。公羊子曰:‘觸石而(起)〔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惟泰山爾。[8]’是以舜受命,首至岱宗而柴,柴者,祀上帝也。孝經曰,周公‘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禮又有周公祀泰山之文,則舜之柴、周公之宗祀恐是同一神農之遺典,而明堂之在泰山亦可以旁證矣。
欲有大小,大者關其心,小者為之不覺。孟子始見宣王宣王方求其所大欲,於肥甘、采色、聲音、便嬖四者之欲,便自謂‘不為是也’。及孟子喻而釋之,則又自言有‘好貨、好色’之疾。‘貨、色’不過向所謂四者之欲也,安在其‘不為是’乎?蓋宣王不復敢以所大欲詰孟子,而‘貨、色’之疾於是乎自見。前章之言,欲已固而有覬人助遂之志;此章之言,疾已覺而有望人下藥之志。孟子遏欲擴理之功殆其庶幾,而惜乎宣王之悦從而不改繹也。至後來‘顧左右而言他’,則便復有護疾忌醫之心。噫!其欲終不可遏而理終不可擴也。
集注:‘學者以身體之,則有以識其非曲學阿世之言,而知所以克己復禮之端矣。’蓋公劉、太王,天理之公也;‘好貨、好色’,人欲之私也。孟子乃以公劉、太王為‘好貨、好色’之證,是似曲學也;不斥之而反若導之者然,是似阿世。然當時人欲肆行,天理牿而亡矣,法語正論不足以概時君之心,惟在使人識其端而推廣之,故不易‘貨色’之轍,而俾令‘與百姓同之’。若不‘以身體之’,則頗似疏脱,必須脚踏其地,矯揉體驗,然後方知其縝密也。彼與百姓同之者,豈欲循人欲之所能辨乎?思之於心,驗之於身,其端必見。既識其端,則‘好貨、好色’之欲寢可以克矣,公劉、太王之事寢可以復矣,故曰‘克己復禮之端’也。夫所謂‘曲學阿世’者,傅會經義,逢迎其君,以身體之則人欲益長,天理益消,豈復有克復之端哉!凡諫之道有五義:孟子之於時君,以譎諫者三,‘梃刃、託妻、失伍’之類是也;以戇諫者二,‘手足犬馬、貴戚異姓’之類是也;以直諫者五,‘征利、伐燕、為穽、世臣、上慢殘下’之類是也;以諷諫者八,‘臺池、鐘鼓、釁鐘、巨室、遊觀、去邠、好勇、好貨好色’之類是也。孟子位在賓師之尊,嚴其道,故惟不用降諫,引物借事,使人易喻,其精彩多在諷諫。孔子曰:‘唯度主而行之,吾從〔其〕諷諫〔乎〕!’孟子有是夫!
【七 章】
‘不得已’者,勉强為之也。凡進賢,絶不妄意自用,必百分慎重,然後方使之‘逾尊、逾戚’,其迹如勉强為之者也。然既察其賢,則誠信而用之,豈真有是勉强哉?謹之至,費了許多商量,若勉强為之者也,故曰‘如不得已’。下文再‘未可’,即‘如不得已’之迹也。此章恐是有為而發,當其時,必有昨日進而今日亡之,其所以亡則又必由刑殺之不中致之也。孟子嘗曰:‘無(故)〔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故)〔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孟子本欲以此喻告于王,故先以許多言提起張本,至第五節始舉時政之失,特以‘國人殺之’一句結之,以致丁寧之意。孟子平日語法本皆類此,愚故曰‘國人殺之’一節乃此章之要旨也。陳氏謂因用舍而及刑殺,敷衍而明其意,恐未然也。自‘日進’至‘未然’,乃章下之筆。
用人則‘人皆曰賢’,而猶‘未可’也,未可者,有慎重不敢輕之意。雖未見其賢之實,然又不拒之,訑訑而待其自察。至於‘去人、殺人’也,則‘人皆曰不可’,‘人皆曰可殺’,而輒‘勿聽’也。勿聽者,乃斷然不撓之意,或未及見其‘可去、可殺’之實,則姑不聽納而待其自察也。君子善善長而惡惡短,片語之間曉人之至如此。嗚呼!刑者不可復續,死者不可復生,故先王設三刺、三宥、三赦之法,惟恐人之或冤。為人辟者,奈何不監!
【八 章】
‘賊仁、賊義’則同,而有‘殘、賊’之異名,何也?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親親,則仁也;推近及遠,各有等殺,則義也。合而言之,莫非仁也;分而言之,有二者之别。故曰:仁孰為大?‘親親為大’;義孰為大?‘尊賢為大’。親親固是尊賢之本也,仁之賊是滅絶天理,賊莫大於此,故曰賊;義之賊是傷毁倫敍,害次於賊,故曰殘。朱子曰:‘義,次事上説。[9]’比如一株木,害其枝者,賊也;害其根本者,賊也。然賊一枝猶未可謂賊其木,其本也殘而已矣。惟賊其根本者,方始為賊也。上文先‘賊仁’而後‘賊義’者,由重而及輕也;下文先‘殘’而後‘賊’者,舉始而究終也,蓋賊仁者必先從賊義始故也。‘多助之至,天下順之’,義浮於衆;‘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則仁汩於己也。親戚亦畔,則況天下乎?故曰‘一夫’。一夫則無親戚臣庶,既不能君主於天下,而武王實承天命,行天討,故曰‘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然孟子此言亦有為而發也,上章既論刑殺之不中而臣庶之離叛,此又甚言一夫無助之患以警覺之,故其言似涉過重,誠以不如此不足以動人也。
【九 章】 何以異於教玉人雕琢玉哉[里是比古]。
‘萬鎰’,言多而(賊)〔賤〕[10]也,與戰國策魏牟‘尺帛’之喻相類。蓋言雖賤,猶懼或誤,必付諸其人,況治國乎?許氏説誤。魏牟説,五卷‘小[11]艾’注:‘“何以異於教玉人彫琢玉哉!”今俗口訣諺解以教字作使字看,謂詰其不同之意也,誤矣。教者,乃不專任而以己意强教為之也。’按名臣録,執政語横渠先生曰:‘新政之更,懼不〔能〕任事,求助於子,何如?’先生曰:‘朝廷将大有為,天下〔之士〕願與下風。若與人為善,則孰敢不盡如教玉人(彫)〔追〕琢?則人亦故有不能。[12]’此説可證。
【十 章】
武王曰:‘商罪貫盈,天命誅之;予(不)〔弗〕順天,厥辜惟(均)〔鈞〕。[13]’齊宣王曰:‘不取,必有天殃。’此天理人欲同行異情也。孟子卻舉武王為對,意便明快。天命在己則可,而否者不可也;有‘厥罪惟(均)〔鈞〕’之心則可,而否者不可也。是故燕固可伐,而非武王則不可也,齊王盍亦反其躬矣。
齊之伐燕荀子、史記皆以為湣王時,獨孟子謂宣王事。朱子謂湣王後來做不好,門人為孟子諱,改為宣王。新安陳氏曰‘傳寫之誤’,然則當從史記為是。按史記孟子先事齊宣王,後見梁惠王,復自魏之齊。按,齊世家曰:‘宣王喜文學遊说之士,是以稷下學士復盛。’魏世家曰,惠王‘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鄒衍、淳于髡、孟軻皆至梁。’據此則孟子之於諸侯,莫不因其禮幣而至,見幾而去,然湣王之昏暴而為之來歸,何哉?及燕昭王立,卑身厚幣以招賢者,於是樂毅、鄒衍、劇辛之徒争趨,‘燕王擁篲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宫,身〔親〕[14]往師之’。彼其禮意誠篤,殆過於向之二君者,然而孟子一未嘗至燕,有所談説,何哉?竊嘗考之,孟子在魏,一見襄王,顯有去志。是時齊湣王新即位,固有願見之誠,孟子遂復至齊,既而又不合而去,其所至之國有未可詳。然齊宣王七年而魏惠王卒,則孟子之遊齊即宣王初年也。宣王在位十九年,湣王嗣立十三年而燕昭王立。孟子始在齊,年過四十,則至此已七十有餘年矣。七十即孔(孟)〔子〕[15]‘歸歟’之時,而孟子迹近聖人之居者也,魯之‘狂簡小子’,孟子亦必思‘所以裁’矣。按六國年表楚懷王十五年即魯平公元年,懷王十七年燕昭王立,即平公三年。是時孟子未及去齊,後有平公欲見之説,則孟子自齊歸魯,亦有徵信者矣。孔子曰:‘甚矣,吾衰也!’而説者曰:‘存道者心無老少之異,行道者身老則衰矣。’孟子亦知道之不行,返于魯與門弟子難疑答問,此七篇之所以傳也。雖然,豈忘天下者哉?故在齊有‘以時可矣’之歎,在魯有‘不遇天也’之喻。以昭王渴賢之誠,孟子又豈無欲往之志哉?其或昭王新立於板蕩之際,綱紀甫舉,而孟子已卒歟?又或當時勸齊伐燕之説得以惎昭王之心,而禮幣未嘗至魯歟?是未可知。
【十二章】
戰陣之救人也急而難,非盡死力則不可。凶年之救人也緩而易,特在乎發倉惠之,而己不勞焉。是故善御民者,以不勞之惠能得其死力。後之昏君不肯恤於緩而易之時,反責其死於急而難之際,吁,亦難矣!惟其緩易而不為者,即慢忽之而不念也。仁君保民如赤子,則豈復有慢忽而任其漂殘之理乎?惟民之飢寒疾痛輒為所覺,拯之濟之,視力所至,是乃保民之要也。一倉之惠未必救兆民之□,兆民之心實於此係焉。其親上死長之利,不待求而功驗若符。苟其不然,幾千人之溝壑之怨只反於三十三有司,其亦幸也。故孟子始自幸有司之不告,而終以君行仁政警之,其辭嚴也。
【十五章】
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畏天然後保其國。然滕之於齊楚,事之不得免也。民為重,社稷次之,君子不以養人者害人。然文公之時,去而無所適也。時有難易,事有輕重。與其皮幣、犬馬而不免,寧自守;與其流離瑣尾而亡,寧效死。太王時可以遷國而圖存,故去邠。民之必從,非所窺揣也。文公之時,去無所適,故勸其效死。滕民之必不去,亦非所窺揣也。我可以遷國圖存,民以之免害,則不以養人者害人可也。我無可遷,當死社稷,則為我所當為而已,民之害有時乎不暇顧矣。在文公則民雖欲從,不可去也;民雖不欲效死,守之而已。故於其始問也,非不知有太王事,而不屑近也,斷斷然只説守之。及其恐而又問,則乃以太王去邠事為喻,結之曰‘非擇而取也,不得已也’。蓋謂非於可以去、可以無去上擇取而居之,其實不得已而去此居彼也。文公既無可遷之地,則其不得已而守之也明矣。及其恐之益甚而又問,則又以太王去邠之由明之。太王之得民也如此,是可為也。非太王之時勢,而又有效死之正議,則是去不可為也。先設二條利害而‘請擇於斯二者’,其語意如晏子所言‘惟君所行’。晏子本欲行先王之觀,而猶且云然,此可以例之矣。何以明之?上既分明説去國非擇也,此何獨任其所擇,或至於流離瑣尾乎?蓋滕之於齊楚,如山壓卵,故朱子曰:‘粗成次第,〔此〕二國〔亦〕必不見容。’以形勢觀之,則必亡之國也。孟子雖賢,自無旋乾轉坤之力,何從而别有奇策於人謀之外乎?人謀盡處,天命方可言。天之所定,强弱大小有不必論,只得盡分而待之。始曰‘苟為善’,終曰‘强為善’,誠實之謂‘苟’,不掇之謂‘强’。一横一豎,為善之道盡矣。‘創業垂統’,如此而已。齊楚雖强,烏得而禁之?子孫必王興,亦以理言。若夫氣有淳漓,數有失得,則子孫之無報又非所計,其意如所謂‘積善必有慶也’。今也積善,未必有慶,而不成説積善必無慶也?若夫成敗則天也,不惟弱者無如彼何,而亦强者之無如我何也。其後至赧王二十九年,滕不亡於齊楚而亡於宋,此又可以見天也夫!
【十六章】
樂正子告於君,而君不詢於左右,便欲輕身往見,其信之不可謂不篤。臧倉以微事沮之,後雖有百端辯解,皆不能復回其心。自古際會之難如此,君子勤勤懇懇誘導之,而猶不足小人以片言敗之而又有餘。君子之進三揖而常難,小人之退百足而不僵,其心則薰蕕也,其迹則冰炭也,道如之何得行哉!行或可使也,止或可尼也,然行止本繫于天,人於何哉?害我者,非沮我也;佑我者,非助我也。苟道之將行也,則彼臧氏者不惟不敢尼之,必使之不暇矣。今道之將廢也,樂正子惟不能使遇,反益其謗,兹所謂命也。君子監此,知所以安分守道也。人君監此,知所以急賢防讒也夫!
柳西厓曰:‘世傳孟子早喪父,隨其母三遷,至為埋鬻之戲。然魯平公欲見孟子臧倉以孟子之“後喪逾前喪”為厚母薄父,樂正子舉貧富而解之,是孟子當父喪已能自治其喪,故以為“禮義由賢者出”,然則為三遷之説者無據甚矣。’説者曰:‘西厓説雖若近矣,然前既薄於重喪,則後不可更厚於輕喪云爾也。故樂正子以貧富解之。’愚謂西厓説誠然。三鼎五鼎也,然則孟子當喪父,已仕為諸侯之士矣,其不在孩提可知。孟子嘗曰:‘不得不可以為悦,無財不可以為悦。不得則士而非大夫也,無財則貧而非富也。’斯言也,殆其有感於前後之有異也。前貧而後富,則後不可不以富,猶前士而後大夫,則後不可不以大夫者,婦孺之所可與知。或前喪貧不能備禮,則誰忍曰後不敢備禮也乎?而況前喪若在幼穉無知之時,後安得比較而齊之哉?天理至情,人各有得,魯君雖昏,必不以此遂咎於孟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