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 上】
凡五章。
或問 孟子道性善,而言必稱堯舜者,何也?曰:性善者,以理言之;稱堯舜者,質其事以實之,所以互相發也。其言蓋曰:‘知性善,則有以知堯舜之必可為矣;知堯舜之可為,則其於性善也,信之益篤,而守之益固矣。○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子貢猶有不得而聞者。而孟子之言性善,乃以語夫未嘗學問之人,得無陵節之甚耶?曰:性命之理,若究其所以然而論之,則誠有不易言者。若其大體之已然,則學者固不可以不知也。蓋必知此,然後知天理人欲,有賓主之分;趨善從惡,有順逆之殊。董子所謂‘明於天性,知自貴於物,然後能知仁義;知仁義,然後重禮節;重禮節,然後安處善;安處善,然後樂循理’,程子所謂‘知性善以忠信為本,此先立其大者’,皆謂此也。○曰:世子疑孟子之言,而孟子不之拒,何也?曰:孟子之言,非當時之所常聞也,故聞者非徒不之信也,而亦莫之疑也,是其漠然如飄風之過耳,亦不可復冀其思繹而信從矣。世子復來,則豈其思之未得,而不舍於心與?故孟子之言雖若怪之,實則喜其能思,而將有以進乎此也。○或曰:孟子之言性善,【眉批】 ‘或’上恐有‘曰’字。非與惡對之善也,特贊美之辭耳,信乎?曰:此亦異乎吾所聞矣。夫孟子性善之論至矣,而荀、揚、韓氏或以為惡,或以為混,或以為有三品,最後釋氏者出,然後復有無善無惡之論焉。儒者雖習聞乎孟子之説,然或未知性之所以為性,於是悦於彼説之高,而反羞吾説為不及,則牽孟子之説以附焉,而造為是説以文之。蓋推性於善惡之前,而置孟子於異同之外,自以為得性之真,而有功於孟氏之門矣。而不知其實陷於釋氏之餘,直以精神魂魄至麤之質,而論仁義禮智至微之理也。且又不究秉彝之實德,而指為贊美之空言;不察至善之本然,而别立無對之虚位。推而言之,至以天理人欲為同體,特因其發之中節與否,而後有善惡之名焉,則亦勞力費辭,而無復彷佛孟子之遺意矣。惜乎吾不得從事於其門,以質其説,庶乎其有相長之益也。○曰:諸説如何?曰:張子‘絶句’之説,恐其誤矣。尹氏以聞善而從為性善之證,秉彝好德之論也。然專以是而信則末矣。
精義 或問:‘人性本明,因何得有蔽?’伊川先生曰:‘此須索理會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雖荀揚亦不知性。孟子所以獨出諸儒者,以能明性也。性無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則自堯舜至塗人一也。才稟於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可變否?’曰:‘可。孔子謂上智與下愚不移,然亦有可移之理。惟自暴自棄者則不移也。’曰:‘下愚所以自暴棄者,才乎?’曰:‘固是也,然卻道他不可移不得。性只一般,豈不可移?卻被他自暴自棄不肯去學,故移不得。使肯學時,亦有可移之理。’○問:‘顔子勇乎?’曰:‘孰勇于顔子?觀其言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孰勇於顔子,如“有若無,實若虚,犯而不校”之類,抑可謂大勇者矣。’○尹氏曰:人之性無不善,蓋無有聞善而不信者也。苟能自信,何患不至乎?孟子可謂諭之以道。
或問 三年之喪,何也?曰:人子之心無窮也。聖人以為,子生三年,而後免於父母之懷也,故為之立中制節。使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也。○齊疏之服,飦粥之食,何也?曰:服美不安,而食旨不甘也。○其為大本大經,何也?【眉批】 ‘齊疏’、‘其為’上皆恐有‘曰’字。曰:自盡其心者,喪禮之大本也;三年齊疏飦粥,喪禮之大經也。孟子生於戰國分争之際,不得見先王之全經矣。然其學得孔門之正傳,而於文武之道,則既識其大者,故其考論制度雖若疏闊,有如張子之所病者,而於大本大經之際,則毫釐之間,有不可得而亂者,以是為主,而酌乎人情世變以文之,則禮雖先王未之有者,亦可以義起矣。後世議禮者不明乎此,故常以其節文度數之小不備而不敢為,卒以就乎大不備而後已,此劉向所以深嘆之也。然無孟子之學,而强欲為之,如叔孫通、曹襃之流,是又不免乎私意之鑿而已矣。
精義 伊川曰:禮者,因人情者也,人情之所宜即義也。三年之服,禮之至,義之盡也。○問:‘喪止於三年,何也?’曰:‘歲一周則天道一變,人心亦隨以變。惟人子孝于親,至此猶未忘,故必至再變。再變猶未忘,故又繼之以一時。’○尹氏曰:聖賢之道,繫于行與不行;人之聞道,在于信與不信。滕文公信孟子,其效若此。而孟子轍環天下,卒無所遇,悲夫!
或問 所言井地之法,以周禮諸説考之,亦有未悉合者,何也?曰:吾於前章固已論之矣。大抵孟子之言,雖曰推本三代之遺制,然常舉其大而不必盡於其細也,思其意而不必泥於其文也。蓋其疏通簡易,自成一家,乃經綸之活法,而豈拘儒曲士牽制文義者之所能知哉?○曰:三代授田之多少不同,何也?曰:張子嘗言之矣,陳氏、徐氏亦有説焉,然皆若有可疑者。蓋田制既定,則其溝涂畛域亦必有一定而不可易者,今以易代更制,每有增加,則其勞民動衆,廢壞已成之業,使民不得服先疇之田畝,其煩擾亦已甚矣。不知孟子之言,其所以若此者,果何耶?陳氏曰:‘夏時洪水方平,可耕之地少,至商而浸廣,及周而大備也。’徐氏曰:‘古者民質用約,故田少而用足。後世彌文而用廣,故受田之際,亦隨時而少而加焉。’○曰:貢法,大禹之遺制,而其不善若此,何也?曰:蘇氏、林氏嘗言之矣。蘇氏曰:‘作法必始於粗終於精,古之不為此,非不知也,勢未及也。方其未有貢也,以貢為善矣。及其既貢,而後知其有不善也。’林氏曰:‘禹貢之法,九州之賦,有錯出於他等者,不以為歲之常數;又因遊豫,則視其豐凶而補助之。周制鄉遂用貢法,亦有司稼之官,巡野觀稼,視年之上下,以出斂法,則其弊未至。如龍子之言,乃當時諸侯用貢法之弊耳。’○曰:先王之學教民,其效如此,後世學教,固未嘗廢而獨未睹其效,何耶?曰:先王之學,以明人倫為本,故自其咏歌弦誦之間,灑掃應對之際,所以漸摩誘掖、勸勵作成之者,無非有以養其愛親敬長之心,而教之以修己治人之術。是以當是之時,百姓親睦,風俗淳厚,而聖賢出焉。後世學校雖存,而不復此意,所以教之者,不過趨時干禄之技,而其所以勸勉程督之,又適所以作其躁競無恥之心,雖有長材美質可與入於聖賢之域者,亦往往反為俗學頽風驅誘破壞,而不得有所成就,尚何望其能致化民成俗之效如先王之時哉?先生君子,蓋有憂之,故程夫子兄弟皆常建言,欲以漸變流俗之繆而復於先王之意,顧皆屈於俗儒之陋説而不得有所施行也。後之君子,有能深考其説而申明之,其亦庶幾矣乎!
精義 伊川曰:‘孟子論三代之學,其名與王制所記不同,恐漢儒所記未必是也。’又曰:‘卿以下必有圭田,祭祀之田也,禄外之田也。’又曰:‘“餘夫二十五畝”。一夫上父母下妻子,以五口至八口為率,受田百畝。如有弟,是餘夫也,俟其成家,别受田也。’○或問:‘井田今可行否?’曰:‘豈有古可行而今不可行者?或謂今人多地少,不然。譬諸草木,山上著得許多,便生許多,天地生物常相稱,豈有人多地少之理。’又曰:‘必井田,必封建,必肉刑,非聖人之道也。善治者做井田而行之,而民不病;做封建而使之,而民不勞;做肉刑而用之,而民不怨。故善學者,得聖人之意而不取其迹也。迹也者,聖人因一時之利而制之也。’此段或疑非先生語。○張子曰:野九一而助,郊之外助也。國中什一使自賦,郊門之内通謂之國中。田不井授,故使十而自賦其一也。先生與二程先生論井法,二程謂:‘地形不必謂寬平,可以畫方,只要用算法折計地畝授民。’先生謂:‘必先經界,經界不正,則法終不定。地有坳垤處不管,只觀四標竿,中間地雖不平,饒與民無害。就一夫之間,所争亦不多。又側峻處田亦不甚美。又經界必須正南北。假使地形有寬狹尖斜,經界則不避山河之曲。其田則就得井處為井,不能就成處,或五七,或三四,或一夫,其實田數則在。又或就不成一夫處,亦可計百畝之數而授之,無不可行者。如此,則經界隨山隨河,皆不害于畫之也。苟如此畫定,雖便使暴君汙吏,亦數百年壞不得。經界之壞,亦非專在秦時,其來亦遠矣。’伊川云:‘至如魯,二,吾猶不足,如何得十一也?’先生言:‘百畝而徹,言徹取之,徹則無義,是“透徹”之“徹”。透徹而耕,則功力均,且相驅率無一家得惰者。及已收穫,則計畝數衮分之,以衮分之數,取十一之數亦可。’或謂:‘井議不可輕示人,恐致笑及有議論。’先生謂:‘有笑有議論,則方有益也。’或曰:‘若有人聞其説,取之以為己功,則如何?’先生云:‘如有能者,則己願受一廛而為氓,亦幸也。’明道言:‘井田,今取民田使貧富均,則願者衆,不願者寡。’伊川言:‘亦未可言民情怨怒,止論可不可爾。須使上下都無此怨怒,方可行。’伊川言:‘議法既大備,卻在所以行之之道。’先生言:‘豈敢,某止欲成書,庶有取之者。’伊川言:‘不行于當時,行于後世一也。’先生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須是有行之之道。又雖有仁心仁聞而政不行者,不由先王之道也,須是法先王。’伊川言:‘孟子於此善為言,只竭目力焉。能盡方員平直,須是要規矩。’二程又問:‘官户占田過制者如何?’先生云:‘如又曾有田極多,只消與五十畝采地儘多。’又問:‘其他如何?’‘今之公卿舊有田多者,與之采地多。概與之,則無以别有田者。’【眉批】 ‘田者’下有‘先生行狀’云云,而乃‘經界章’章下吕氏注,或疑元本,故漏之不敢加録。○吕氏曰:古之取民,貢、助、徹三法而已。較數歲之中以為常,是為貢。一井之地八家,八家皆私百畝,同治公田百畝,是為助。不為公田,俟歲之成,通以什一之法取于百畝,是為徹。○楊氏曰:‘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徹者,徹也’,蓋兼貢助而通用也。故孟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八家皆私百畝,其中為公田,所謂九一而助也。國中什一使自賦,則貢法矣,此周人所以為徹也。鄭氏謂‘周制畿内用貢法,邦國用助法’,有得于此歟。○尹氏曰:傳説有言:‘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説攸聞。’聖賢之用于世,其心一揆。使孟子之言得行,豈特善于一國而已。行而無助,類皆如此,可為興嘆也。
或問 許行為神農之言,而有‘君民並耕、市不二賈’之説,何耶?曰:程子之言盡矣。然以易考之,二者皆神農之所為也。當時民淳事簡,容或有如許行之説者,及乎世變風移,至於唐虞之際,則雖神農復生,亦當隨時以立政,而不容固守其舊矣。況許行之妄,乃欲以是而行戰國之時乎?○曰:禹之功大矣,而孟子以皋陶配之,何也?曰:皋陶之學,純粹精密,而其陳謨種德,明刑弼教,為助尤多,故舜欲傳位於禹,而禹獨讓之,則其德業已盛,固聖人之偶矣。○曰:尹氏之説如何?曰:是其為説當矣,然亦必有所指,非徒言也。
精義 伊川曰:‘許行所為神農之言,乃後世稱述當時羲農之事失其義理者,猶之陰陽、醫方稱黄帝之説是也。’又曰:‘儒者其卒必多入異教,其志非願也,其勢自然如此。只為于己道無所得,故不能安,雖曰聞道,終不曾實有之。’又曰:‘氣有盛則必有衰,衰則終必張盛。若冬不春,夜不晝,則氣化息矣。聖人主化,如禹之治水,順則當順之,治則須治之。古之伏羲豈不能垂衣裳,必得堯舜然後垂衣裳。據如此事,只是一個聖人都做得了,然必須數世然後成,亦因時而已,所謂溥博淵泉而時出之也。須是先有溥博淵泉也,方始能時出。自無溥博淵泉,豈能時出之?大抵氣化在人一般,聖人于其中只有功用。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正須如此。’一云:‘堯之于民,匡直輔翼,聖賢于此間見些功用,舉此數端可以常久者示人。’○明道曰,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子貢蓋于是始有所得而嘆之。以子貢之才,從夫子如此之久,方嘆不可得而聞,亦可謂鈍矣。然觀其于孔子没,築室于場,三年然後歸,則其志亦可見。他人如子貢之才,六年中待作多少事,豈肯如此。○伊川曰:孔子門人,自孔子殁後,各自離散,只有曾子便别。子夏、子張、子游,欲以所事孔子事有若,獨曾子便不可。自子貢以上,必皆不肯。○吕氏曰:言治者必曰太平,習聞其名,而未見其象。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則勞佚平矣。富有天下,不為有餘;貧食百畝,不為不足,則貧富均矣。至于禄厚者責重,禄薄者責輕;役重則賦輕,役輕則賦重,視其迹若參差不齊,要其實則其道如砥。若夫以封建均邦國,以井田均萬民,則又太平之著見者也。○楊氏曰:舜之臣二十有二人,而孔子曰:‘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所謂五臣者,孟子所稱者是也。夫洪水横流,草木暢茂,禽獸偪人,則禹雖欲施功,未可也。故孟子論五人者,命益使烈山澤而焚之,在禹之先;天下既平,則命益若鳥獸草木,乃在皋陶之後。蓋治人與若鳥獸草木,其先後之常序宜如此也。不同,亦時焉而已矣。問:‘舜之時,在廷臣多矣,至傳禹以天下,而禹獨推皋陶,何也?’曰:‘舜徒得此兩人而天下已治故也。禹總百揆,而皋陶施刑,内外之治舉矣。古者兵刑之官合為一,觀舜之命皋陶,蠻夷猾夏,是其責也,則皋陶之職所施於外者為詳。故皋陶雖不可以無禹,而禹亦不可以無皋陶,是以當舜之欲傳位,禹獨推之,餘人不與焉。孟子曰:“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而子貢亦言:“舜有天下,選於衆,舉皋陶,不仁者遠矣。”蓋有見乎此。’○尹氏曰:異端邪説,眩惑時君,各欲售其説者,豈有既哉?孟子力闢許行之言,歸之正道,可謂盡善盡美矣。雖然,古之為異端者,則亦自處於異端而已。至於後世,則又有學孔孟之道而志於異端邪説者,此道之所以益難明也,亦時之不幸也夫!
或問 夷之請見者再,而孟子不許,何也?曰:孟子雖以闢邪説為己任,然不過講明其説,傳之當世,使聞者有以發寤於心而自得之耳。固不輕接其人,交口競辨,以屈吾道之尊也。譬如蠻夷寇賊之害,聖人固欲去之,然豈肯被甲執兵而親與之角哉?○曰:天之生物,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何也?曰:天之生物,有血氣者,本於父母;無血氣者,本於根荄,皆出於一而無二者也。惟其本出於一,故其愛亦主於一焉。蓋一體而分,血氣連屬,眷戀之情自不能已,固非他人之可比也。自是之外,則因其分之親疏遠近,而所以為愛者有差焉。此儒者之道,所以親親仁民,以至於愛物,而無不各得其所也。今夷之乃謂愛無差等,則是不知此身之所從出,而視其父母無以異於路人也。雖其施之先後,稍不悖於正理,然於親而謂之施焉,則亦不知愛之所由立矣。是非二本而何哉?而説者乃或謂其施由親始之言,暗合於吾儒之一本者。愚以為差之毫釐,繆以千里,為是説者,亦自不知一本所以為一本矣。又有以愛有差等為一本者,雖無大失,而於文義有所未盡。蓋謂其一本故愛有差等則可,直以愛有差等為一本則不可也。○曰:夷子之學於墨矣,而必推其説以求合於儒者,何也?曰:天下之理,其本有正而無邪,其始有順而無逆,故天下之勢,正而順者常重,而無待於外;邪而逆者常輕,而不得不資諸人,此理勢之必然也。且胡不以近世之佛學觀之乎?夫吾所以拒彼至矣,而彼未嘗不求自附於吾儒者也。雖其陰陽離合,有不可信,要不如是,則吾知其反側而無以自安也。其理之悖、説之窮,於此亦可概見。惜乎世無孟子,無能因其所明以誘之者,是以卒於漂蕩而不反也!
精義 伊川曰:墨子愛其兄之子猶鄰之子,墨子書中未嘗有此等言。但孟子拔本塞源,知其流必至於此,故直之也。○張子曰:夷子謂‘愛無差等’,則二本也。彼有取爾也,謂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所取者在此。○尹氏曰:‘老吾老以及人老’,一本也;‘愛無差等’,二本也。一本者理也,二本者僞也。夷子之道,無孟子以子[1]之,【眉批】 ‘夷子’之‘子’恐當作‘之’字,‘以子’之‘子’恐當作卞字。其為後世之惑,豈有既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