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下注】
未卒。
學莫貴於習。學而能習,則道與我相親貼。又無間斷,自然有滋長意,所以至於悦悦則惡可已也。夫子誨人下學之旨莫切於此,故編書者特以為首焉。曾子日三省其身,以‘傳不習乎’為結語,亦善承夫子之旨者也。
‘本立而道生。’此理最好,善讀者深體而有得焉,則徹上徹下受用不盡,有子因論孝弟事,尋常説過。如此好語,如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此不過承接上文略略收結之辭。然孤行此一節,亦可為萬世法言。古之聖賢存心於道久熟,故其形於言者,行其所無事而觸處至極蓋如此。
凡讀一書,須要領略是書中累致意茶飯説者為何語。論語二十篇,論道理則言仁最多,論學則言忠信最多,其次言不患人不知、‘欲訥於言、敏於行’及‘先難後獲’意亦多,此可見聖門教人氣象。
‘毋友不如己。’此事政難着力。蓋所謂不如己,非切切以造德之高下而較彼我,特以執志之同異而知其必損益於我也。志苟同矣,則德無高下,皆能輔吾之不逮,豈可以遽絶之哉?若夫一樣,人好為人師,常要與不若己者處是,則其立心不在於求益,所以其德之必日退也。
所以事也、所由心也、所安,則關係性分上事。‘習與性成’,始可言安。
夫子言‘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夫子以前未有異端之害吾道而猶為是言者,蓋為萬世慮也。又有言‘索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不)〔弗〕為之矣’。索隱,言深求隱辟之理;行怪,言過為詭異之行,此二者異端之大目也。由夫子以後至於今,異端之害吾道者滿世,而其端則不外於此二者矣。又有言:‘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不畔矣!’夫惟博學於文,約之以禮,然後始可以不畔於道,則其徒博而不約與不博而徑約者,皆畔於道矣。畔於道則向乎異端矣,亦防患之辭也。後世從事於吾道而終流於異端者多矣,而其端則亦不外此二者,此可以見聖人之神鑑也。
泰伯初至荆蠻,端委以治周禮,荆蠻義之,歸者千餘家,立為吴泰伯,此見其至德所感人處。泰伯卒,仲雍嗣立,遂斷髮文身,不復通中華,是即其德之所以不逮泰伯而只在逸民之列。
‘可以託六尺之孤。’此三言以愚觀之,孔門諸子惟曾子可以當之,豈以其所可及者而自誦之歟?
‘可以託六尺之孤’,以德言仁也;‘可以寄百里之命’,以才言智也;‘臨大節而不可奪’,以節言勇也。
顔子平生得力在博約兩言,曾子平生得力在弘毅兩言。弘與博相近,毅與約相近。但博約主學術,合内外而為言;弘毅主德量,專以在内者言之。
‘弘毅。’毅字儘有厚味。集注言:‘毅,强忍也。’陳氏覆解之云:‘强,則執守之堅;忍,則負荷之久。’此皆善名狀。惟程子言:‘弘而不毅,則無規矩而難立。’恐於毅字意有説不盡處。
‘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陳氏以為追思而歎美之者得之,蓋言其樂音甚美,至今猶洋洋在耳也。若只云洋洋盈耳,言其美也,則恐少意味。
夫子稱禹,再言‘吾無間然’,至考其所以稱之,則不過致約乎人心上事。盡誠乎道心上事,只此兩端而已,大分豈不暢明乎?舜授禹以大位,稱其德只言‘克勤于邦,克儉于家’,亦此意也。學者觀於此言,可以知所用心處矣。
‘麻冕,禮也,今也純。’此雖小文義,蒙學或不能曉,以字意不明也。蓋麻,麻縷也;純,蠶絲也。古者冕必以三十升布,析麻為之,極細難成。後世代以蠶絲,功力甚省,貿之則價廉,所以為儉也。
‘博我以文,約我以禮。’人徒知博約兩言是眼目,而不知‘文’、‘禮’二字亦極有落着。蓋文者,道之所載處,千聖所發揮,極明彰可考可尋;禮者,理之品節處,百王所制作,有典則可據可守。顔子始見‘夫子之道無窮盡、無方體’,而欲求之於仰、鑽、瞻、忽之間,宜乎不能領要也。夫子教之先極其博,而其博也必以文;後反乎約,而其約也必以禮。如是循循進步,卒見其有所立之卓爾,此聖人所以善誘人處。
‘沽之哉,沽之哉’,仁也;‘我待賈者’,義也,闕一則偏德也。然重言‘沽之哉’,則仁重於義又可見矣。
‘子路使門人為臣。’語其事,則違理;原其心,則出於尊師之至也。且聖人於門弟子相從患難者,猶常不能忘;則其於盡誠周旋於疾病死生之際者,亦合有眷與之情。故既據理深責其行詐欺天之罪,旋又解之曰:‘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夫致大位而死於臣之手,無德者或幸而得之;教育天下之英才而死於其手,非盛德者不能有此,顧不榮乎?夫子以此為榮,則其於門弟子不亦有光乎?然若但如此而止,則在夫子,足以自見其不願乎外之志;而在子路等,終未有以慰其尊師之本情也,故又言:‘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其意若曰予今雖去位,不得君臣禮葬,然尚從大夫之後,且有國禄餘澤,足以治喪具,只用其分所當得者,亦自與草澤寒士之喪殊異,諸子何所慼焉,而必為此犯分違理之事,然後為恔於心乎?反復數語之間,義情兩盡,和嚴俱備。言不足以盡其美,蓋非大聖人性情氣象之正,不能及此也。
‘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所謂不惑、不憂、不懼,不專是就事上説,蓋就三者盛德處總舉全體氣象而言。如知者心體,常通透灑落,無幽暗回惑之態;仁者心體,常寬平和樂,無憂愁鬱悒之色;勇者心體,常剛健牢確,無恐惧懾怯之意。
子罕下一半大抵多勉人及時用力之語,而如‘主忠信’以下六章乃專就志氣樹立處説,如曰‘主忠信’,曰‘匹夫不可奪志’,曰‘衣敝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曰‘松柏後凋’,曰‘不惑、不憂、不懼’,曰‘可與適道,未可與立’。比次諷誦,使人有增氣挺身之意。
鄉黨記衣服之節:‘袗絺綌,必表而出之。’於此有一説:古人恒服,自内及外大概有三重,最内著近身褻衣,次外著中衣,又次外著上衣。其材或帛或布或紵或絅或絺綌,其制或袗或複,或裹之以絮,或傅之以毛。常人隨時换著,其相襲無定度。惟夫子當暑月必表袗絺綌而出之,外以其為當節之正服也,蓋亦上律天時之一端也歟。此是集注言外意,故私識之,以俟知者叩焉。
‘非帷裳,必殺之。’古者衣必有裳。裳有二制,非帷則殺,未有他法也。但俗人便服,容或有衣長無裳,如後世衣制者。惟夫子則非帷裳必殺之,以取簡便而已,終不為無裳之衣,蓋惡其上下之不具體也。此弟子之所以謹録之也歟。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胡氏言:‘夫子之於回,豈真以助我望之?’竊謂此言或非聖人本志。蓋雖聖人與人答問,一反一復之間,容有助發其志意者,以夫子好學懇到之誠,豈可謂全無望助之心哉?程子論‘十五志學’章意曰:‘聖人未必然,但為學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後進,成章而後達〕耳。’朱子卻言:‘聖人因其近似以自名,〔欲学者以是為則而自勉〕,非心實自聖而姑為,是退託也。’後凡言謙辭之屬意皆放此。此章文義政宜,照此例看。
‘過猶不及。’此為師與商而發,故其言如此。若在衆人中,隨人各論,則當視去中遠近為優劣,過之遠,不若不及之近;不及之遠,不若過之近。於其中又當視向中、背中為取舍,以向中為心者,去中雖遠,而與中同道;其背中自肆者,去中雖近,而其歸相反。又逐事而論之,則凡係道心邊事,過愈於不及;凡係人心邊事,常欲其不及而不求其過矣。然總而斷之,畢竟‘過猶不及’之言無所不包耳。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此時若無公西華一問,則門人必各記所聞自為一章,讀之者又各隨其性質所近而終身受用焉。則其流必至於以水濟水,以火濟火,而壞了人者亦多矣,豈不大可懼哉?今二十篇中諸子問答只記由求所聞,而不經公西華辨質者,何限讀論語者最宜着眼猛省也?
‘子在,回何敢死?’‘在’,謂脱難自在也。其意蓋曰夫子若蒙難,則當捐生以救之;或至遇害,則又必以死而復讎。今幸脱難自在焉,則豈敢輕犯匡人之鋒而必於死哉?或者以此‘在’字專作對死之辭,以為夫子死焉,則回當赴鬥而死。若不至於死,則雖在危急之中,不必遽為致死也。此恐不成義理。集注所載胡氏説大意甚正。但中間‘捐生以赴之’下,少夫子不幸被害一轉語,則上文‘遇難’二字似即是被害之謂,所以致或者云云之論也。
‘問四子言志’章。夫子既(間)〔問〕[1]以‘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故三子皆以得國之事為對,此恐不可以‘舍己為人’,‘規規於事為之末’少之也。曰三子者,皆‘居則曰“不吾知”’,故如是發問,欲以觀器局之大小爾。若於顔子、曾子,則必不以是為問也,惟點也,其平日德行所就,視三子未有絶異處,雖夫子亦處之以一列,及其特地供對,乃能如是脱灑,此夫子所以不覺喟然而歎也。
舜命禹以執中,惟曰:‘人心道心,惟精惟一。’夫子告顔淵以為仁,亦惟曰:‘克己復禮。’此即祖述堯舜之大端也。蓋己即人也,禮即道也,但人汎而己切,道微而禮著,又精一治之於未失之前,克復救之於既失之後,此則其所言之時代不同也。
問:‘有若“盍徹”之言,固不易之論,但以此而對“年饑,用不足”之問,則恐不相當。若要相當,須言量入節用之意。乃可曰凡對問之體,當先覰破問者主意之所在,乃能不失。’對:‘若哀公此問,其主意乃在加賦以足用,有若先已料得此意,故對之如此,蓋曰不惟不當加賦,定宜修舉徹法,一徹而上下無不足矣。朱子本注首言“公意蓋欲加賦以足用”,終言“有若深言君民(合)一〔體〕之意,以止公之厚斂”,可謂深得注解之體。’
樊遲問崇德、修慝、辨惑,子張亦問崇德、辨惑,胡氏以為或古有是言,或世有是名,而聖人標出之,使諸弟子以為入道之門户。朱子深以為然,蓋竊取此三者之目而深繹之,崇德即統體本源之工,辨惑是致知之緊關,修慝是力行之切務,宜乎聖門設教必以是立科,諸子請學亦以是為題目也。或曰:‘觀夫子告樊遲以“先事後得”為崇德之事,此若不專是本源之工。’曰:‘聖人告人,各隨其所急,故其言固如此矣。然告子張崇德之事,卻以“主忠信”為言,此即是本源之工也。’曰:‘子張之只舉二目,為何也?’曰:‘居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力行以踐其實,此三言固體用相須、綱目相乘,不可闕一。然文或只舉居敬、致知相對,亦自成一樣體面,此即存心明理合内外之説也。若如此為説,則力行又常包在居敬里面,如夫子告子張崇德之事,既言主忠信,又言徙義,徙義是力行之事也。’
問:‘“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當程子所言“志士勵行,守之於為”地位否?’曰:‘當不得志士勵行,固是就行處用力,而其所以用力,則通表裏、該本末,觀下文“順理、從欲、造次克念”之云可見耳。其不及哲人者,以其不能早辨於幾微,而始用力於事為之著也。若克、伐、怨、欲不行焉,觀其語意,不免將四者根株存著在胸中,徒就外面剪除枝葉,使不形見。故程子不惟謂不得為仁,並與克己之事、求仁之方而不許之矣。’
‘士而懷居。’此‘居’字恐只是‘居室’之居。集注曰:‘居,謂意所便安處也。’蓋人之居室,是常情所便安處,故釋之如此。若謂居非‘居室’之居,而凡意所便安處,皆可當之云爾,則於居字本指終覺不親貼。且‘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與‘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語意政相類,皆深鄙之辭也。士其名而不忘居室之安者,政可以得此。若不忘其意之所便,此自是為士者公患,自非大賢以上不免有此。其言‘不足以為士’者,或不相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