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答問
【題 解】
論語答問作者釋惠藏(一七七二—一八一一)，姓金，初名八得，字無盡，號蓮坡、兒庵，一七九六年受法於即圓，三十歲在大芚任講席。雖屬佛家人物，但常與茶山丁若鏞交流學問。本書收録於兒庵集卷三鍾鳴録，是對性弘二人質疑的回答，對朱子學説時有新解。(白源鐵)
性問：‘學而時習’，注云‘習，鳥數飛也’，我兹未悟。
答：習之為字，从羽从白。‘鳥數飛者’，習字之本義也。鳥雛之學飛也，數數習飛，吾人之學道也，亦當如此。數者，不輟之意。若看得太重，反與本意差殊也。余謂學晨省昏定之道，便自是日晨省昏定；學足容重、手容恭之道，便自是日足容重、手容恭，這便是‘學而時習’。又如學投壺之禮，便於是日習投壺之禮；學鄉射之禮，便於是日習鄉射之禮；學祭禮，習祭禮；學喪禮，習喪禮，這便是‘學而時習’。古者太學習禮習樂，皆此義也。今之儒者，下焉者不學，上焉者學而不習。學而不習者，知而不行也，亦何益之有？吾家人學清浄無為，講既輟，捆屨壓麪，嗔恚以争利，是亦學而不習者。
性問：有子言孝弟，必舉犯上作亂，不知何故？
答：春秋之世，臣弑其君，子弑其父，此所謂犯上而作亂也，而時君世主不知所（所）〔以〕[1]救藥之術。有子看得惟孝弟一法可以救此，至於刑賞勸懲，末也。故有子憫其不曉，特為此説。
性問：信固有不近於義者，然既信則雖不近義，言可復也；恭固有不近於禮者，然既恭則雖不近禮，遠恥辱也。有子之説似無深味。
答：伊説是也。余謂信未必皆善，猶謂之近於義者，為其既信則言可復也；恭未必皆善，猶謂之近於禮者，為其既恭則遠恥辱也。如是看似好。
弘問：‘子入太廟，每事問。’知之既詳，則雖不問而行之，恐無害於敬謹。恐怕孔子於自心中猶有所不能十分明白者，故問而行之。若云知之雖明而猶當問之，則恐非誠實底道理。
答：太廟者，周公之廟也。成王賜魯以天子之禮樂以祭周公，則太廟之内所行禮節皆與孔子所學諸侯之禮截然不同。孔子雖知其如此，若不問有司，自以其所知者而行之，則是孔子以魯太廟天子之禮謂當然而無可疑也。孔子之所以每事問者，其意以為我所知者，常禮者，是諸侯之禮也；爾所知者，别例也，是天子之禮也。天子之禮之行於諸侯之廟，吾所不知。吾所不知，如之何其不問乎？問而行之，吾無咎矣，斯其所以每事問與。
弘問：告朔是於朔祭之外，别有告朔之祭也乎？若然，方其告朔之時，當用二羊，一是朔祭之羊，一是告朔之羊。魯政雖衰，宗廟朔祭必無不行之理。然則子貢之所欲去之者即告朔之羊，而朔祭之羊不在其中歟？抑朔祭本無用羊之法乎？
答：玉藻云，‘諸侯朔月少牢。少牢者，羊豕也。’時君之食既用少牢，則先公之祭豈有不用羊之理？且朔祭宜在早朝，告朔之禮亦宜早行。一時之間疊殺二羊以行朔祭，又以告朔，必無是理，告朔之仍為朔祭無疑。然則魯自文公以後，遂廢朔祭，恐無是理。若行朔祭，則雖不告朔，其所供餼羊非子貢之所當欲去者。周道既衰，諸侯不重正朔，則不告朔可也。因此而遂廢朔祭，宜無是理。子貢何苦去之乎？此一節吾所未曉。歷觀外典，無一人語及此事，豈不疏哉？且餼者，賓食之致饋者也。賓餼之外，又有軍餼、禄餼、賙餼，散見於春秋傳、聘禮諸篇，未聞祭祀所用亦名為‘餼’。此亦可疑。
弘問：‘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如何是‘哀而不傷’？
答：余曾於一士人家得見春秋傳，有云工歌鹿鳴之三，余於是知關雎有‘哀而不傷’之義也。何以故？所謂鹿鳴之三，即鹿鳴、四牡、皇皇者華也。四牡、皇華皆云鹿鳴，則葛覃、卷耳豈非關雎乎？‘哀而不傷’者，卷耳之謂也。其詩曰：‘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斯豈非‘哀而不傷’乎？延州來季子論葛覃之詩曰‘謹以不怨’，亦可與‘哀’、‘樂’二語並觀而專誦之。
弘問：‘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之好貧賤至是乎？誠如是也，君子終無去貧賤之日。
答：上言得之者，謂得處之也；下言得之者，謂得去之也。非謂不以其道得富貴，不以其道得貧賤也。余觀論語一部，與吾家氣味大不同。無遺世辭榮之意，豈有一得貧賤則固執不去之理？但不以其道得去之，則君子安貧賤而不苟去也。
弘問：‘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是甚麽話頭？
答：嘗見朱子年譜朱子與陸象山於鵝湖之會講此章，四座為之流涕。如我世尊於泥洹大會講真妄二義，諸阿羅漢無不流淚悲泣，四體投地，以其所講義理彼此相同也。何以故？義也者，從吾真性中出來；利也者，從吾妄念上算去。彼家成聖，吾家成佛，皆争義、利二字，有他事乎？喻者，譬曉也。在吾家謂之正覺，謂之頓悟，即八萬四千波羅密，皆從‘喻於義’三字作頭作尾，有他事乎？嘗見鄉里少年，方其幼妙時，好看文字，好作詩句，好入山訪，好從我聽（聽）[2]法，夭夭然可與為善。忽七八年來不見其影，余甚疑之。往者從其鄰人問之，曰：‘少年自言治文字，不治家人生産。一日，其妻泣而言之，少年言下頓悟，遂毁其書卷，專治農業。數年之間，室家敦實，妻子歡洽。鄰里皆以為着實人，非復舊日浮浪也。’觀鄰人之色，亦歆歆然慕其善變。嗟乎！兹非所謂喻於利者乎？今天下滔滔，皆喻於利者也。人有恒言曰‘次次算計入心’。其所謂‘算計入心’者，即所謂‘喻於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