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
‘道千乘’章。蓋為國之道盡於此。凡事小心謹慎,務盡道理,乃所謂敬。凡處一事,不敢慢忽,不敢怠惰,不敢置一毫私意,竭其心思,稽諸古訓,參之羣議,審始而慮終,舉大而該小,必令純粹完全,得天下之正理,則事無違理,舉無敗事矣。古之聖王平治之道,惟此而已。後世小康,亦莫不由此而致之。但有出入駁雜之不同,故或始謹而終肆,或得此而失彼,其所謂謹之得之者,亦不能盡其心而極其善。所以其治不能及古聖王,皆敬事不純之過也。若肆無忌憚而全不能敬者,亡國敗家,理所必至。此理昭然,貫徹古今。聖人當時只平説如此,推以證之,無所不合,理實故也。所謂信、所謂節用、所謂愛人、所謂使民以時,雖各是一事,而實此敬者通行其間。惟敬能信,不敬則持心苟且,處事輕忽,必不能信矣;惟敬能節用,不敬則放辟奢侈,必不能節用矣;惟敬能愛人,不敬則私意熾盛,一膜之外,視如胡越,必不能愛人矣;惟敬能使民以時,不敬則作事無常,何以能使民以時乎?胡氏所謂五者‘皆以敬為主’者,誠可謂得其要矣。然聖人不只言敬,而必言信;不只言敬信,而必言節用、愛人、使民以時者,聖人見理至精密,不似後人容易疏略,只以一句大言包籠將去。故必個個精言,既言敬事,而又見信,又要道,不得不别言。既言敬信,而又見節用、愛人,尤是治國日用最大底事,故又不得不别言。既言節用、愛人,而又見使民以時,尤是愛人中最緊要事,故又不得不别言。自然如有物節次迫逐,故必盡言乃已,於此可見。既敬,又不可不更加意於信;既信,又不可不更照管於節用;既節用,又不可不更敦篤於愛人;既愛人,又不可不致謹於使民以時。因此反思,將言治國之道,不暇及他,而首言敬事,則可見敬事者為最初根本。繼敬事而即言信,則可見信為節用、愛人、使民之本。繼信而即言節用,則可見節用為愛人、使民之本。繼節用而即言愛人,則可見愛人為使民以時之本矣。朱子所謂‘五者反復相因’者,非求於言意之表也。聖言之中自具此意,朱子就其中推出耳。所謂既如此,又不可不如此;能如此,方能如此者,本末相因之意盡矣。常人之言為賢者設,則衆人不能及;為衆人言,則賢者非所屑。此則衆人可行,賢人可行,聖人亦不過行此。程子所謂‘上下皆通’者,可謂善觀聖言矣。且如近世條目疏劄之類,必因上節工夫,下文方是無弊。聖人之言又不如此,如‘敬事而信’,誰人不可行?何時不可為?如‘節用而愛人’,如‘使民以時’,固是相承而言。然只此節用、只此愛人、只此使民以時,不問前後如何,只行此一事,亦皆有益。平鋪放着,其用無方,其味無窮,此亦豈聖人揣摩計較而為之者?直是心理一同,言即是理,故如此也。或疑:‘不先言窮理明善之功,只言敬事。徒然敬事,亦豈能盡其事之宜耶?’曰:‘推本言之,固當以學問明理為本。然只言敬事,亦無所不包。人能敬事,則必欲務盡道理。若明知道理如此,則依其所明,戰戰兢兢,做到盡處。若未明焉,則當稽古博詢,先事預講,不容但已。只言敬事,其意亦無不包,而即今便可下手,無迂遠之弊,尤約而盡矣。’
‘弟子入孝出悌’章。蓋為弟子之職盡於此,其輕重次第自然可見,而其不可偏廢之意亦甚切至。學者終身佩服可也。總而言之,孝悌、謹信、汎愛、親仁為重,而學文為輕。就重者更分言之,則孝悌是人道之本,為重之重者;謹信乃持身之大方,故次之;汎愛、親仁為接人之要法,故又次之。重者固在所急,輕者亦當並進而不容偏廢。所謂輕者,比上所説稍輕而已,世間萬事寧有重於此數事者耶?上六事細看雖自有輕重之序,固皆日用躬行之實事,聖言初無分别。若學文,則既言有餘力方始學之,則固有間隔,其輕重之際所宜深察。而稍有一分餘力,即當學文,不可緩忽也。學者今當逐日隨處常切自省,孝當如何?悌當如何?謹信當如何?汎愛、親仁當如何?如以孝言,則朝當省,昏當定,冬當温,夏當浄,飲食、衣服、居處當致安適,教令當力行,侍奉當盡歡,有過當諫,有疾當極其醫療之道。凡為親之事,當舍萬事而先為之,其他亦當依此照察。目下有當為之事,則急宜勉為。如既無目前更致力處,即當修業,博文稽古以進其學問。學問進,則上數事自當益敦。上數事必先致力無憾,學問之際意方快足,而有長進通達之益矣。最要時習不懈。大抵此章所説至要而備,小學明倫敬身、大學明明德之功程也,學者宜盡心焉。五倫不及君臣、夫婦,則方為弟子言,故不及成人之道歟?然孝可移忠,悌可長事,汎愛親仁可以使衆,修身謹信可以正家,則成人之道已具於此矣。
‘子夏賢賢’章。欲充得子夏此言,其要只在忠信。忠信方是盡吾之心。如賢賢而不能如好好色,事親而不能竭其力,事君而不能致其身,交朋友而不能有信,皆吾心有所不盡,須是逐事盡心。人之不能盡心,皆因私意相參。亦是見不徹,故私意得以相參。學者常思‘我既發心為道,天下萬物無如道義之可欲,而彼賢者先得我心之同然,德業言行皆可師法,我之愛慕曷可有極?我若不如好好色之欲必得,則是簡賢也’,以此自勉,則賢賢有誠矣;常思‘人子事親,其力所能,皆所當為。能而不為,便非人子’,以此自省而自竭,則事親有誠矣;常思‘出身事君,既已委質許國,平時當盡匪躬之節,見危當效授命之義。若有一毫徇私圖利之念為一身地,則即是不忠不義,何以立於天壤之間’,以此自警,則事君有誠矣;常思‘朋友之道,責善輔仁,各宜自盡。若置形迹,徇顔面,徒為文具之辭,不吐中心之誠,彼有何益?我有何義?如此苟交,畢竟將欲何求’,以此自勵,則交朋友有誠矣。此皆求以盡心之事,雖非本文正意,學者今日即便以此自力,則心自此盡,誠自此立矣。
‘曾子慎終’章。如此章所説雖是人道之大節,然行之有時,施之有所。若能於孝悌、忠信、謹言、敬事等事常有學習之功,此等義理自當湊合矣。
‘子禽問於子貢’章。子禽問‘求之、與之’,子貢若答以‘求之’,則聖人未嘗求之也;若答以‘與之’,則時君非無緣而與之也。惟曰‘夫子温良恭儉讓以得之’,則便見聖人盛德至善,自然使人尊服,而自得聞其政也。初非有求之之意,亦非無緣而自致也者,自分明矣。子貢可謂善言矣,然非深察聖人接應之際、德容之盛、感化之妙者,不能道得此語也。大抵稱人,必善觀而後能善言矣。
温良恭儉讓,自是聖人德容渾然完粹,不容人力。學者勉學,則必須將此題目時時省察於日用、言貌、氣象之間,用力漸深漸細,此德此容自然漸近聖人。最要時習不間斷,若無時習之功,末世凡人淺俗麤浮之氣象終無由變化,何緣有此德容乎?五者之中,恭儉尤有依據,切於持守。身心莊敬而處事有節制,則本心和厚平易,謙遜之德方能自在。此又切要之義,不可不知。勉學五者而不萌一毫求人知之意,又是言外意,尤不可不知也。
‘父在觀志’章。此一章有兩截意,上二句是一截,言觀人之法;下二句是一截,言孝之道。然於上句可見父在,子不可直遂其志之意,是孝之道亦在其中矣。下句可見如此便是孝子,不如此便非孝子,是亦未始不為觀人之法也。所謂‘父在觀志’,蓋父子雖至親,性情未必皆同。若父所行所教,在子意有不當,則固當熟諫。熟諫而不聽,則勢須曲從。觀人者只考其行而不觀其志,則或失人矣。但又有一義,子意知其不當,則必須盡幾諫之道。不得已,然後方且曲從可也。若不能諫,惟知從令而已,亦將何以觀其志哉?
‘有子禮之用和為貴’章。禮是天理節文,學者之事必以禮為歸宿。禮自一身以至家鄉邦朝,萬事萬物,莫不有秩然之界分。學者都要理會,隨處踐履,直内方外,成己成物,皆自此做。若不據禮為主,雖有向善之心,鮮能立定。因仍苟且之間,所行多出於私意。學必以執禮為主,禮之繁文碎節雖難卒乍盡,究其大綱急務,如小學、家禮所載者,必須時加思繹,常在胸中,日用行事必務遵依。其間事勢拘掣,不能直行者,雖不能即行,亦不可忽忘,尤須念念服膺,終必有可行之理。雖終不能行,在我之義理終不泯没矣。其屬自己即今便可下手者,則不可頃刻遲疑。禮之體大抵主敬,其用雖以和為貴,始學當主於嚴敬,嚴敬熟時不患不和。若先有意於和,則所謂和者,多雜俗情私意而非真和也。
‘君子食無求飽’章。此章説得學者用心用功極其親切,其要處尤在用心上。若無此志,下面事終做不得。
‘子貢貧而無諂’章。此不惟貧富之間,凡位勢高下,交際俯仰之間皆可驗察。纔有一分陪奉之意,便是諂;纔有一分簡忽之念,便是驕。常人之情,能免此者極寡。若未免此,雖有醇行高材,終為俗物矣。無諂無驕,切不可容易看,學者當從此立脚。然能樂而好禮,則無諂無驕又不足言。蓋無諂無驕是就貧富上着力,樂而好禮是就本原處用功。自家胸中實有所樂、實有所好,則自當超然於事物,貧不知貧,富不知富,豈復有諂驕之患耶?此又勝於就貧富上省察加工。然工夫未至,則諂驕之病依然故在,乘間而發。若自恃其方從事於樂與好禮之功,而不復密察焉,則反不免為諂驕之常人矣。學者固當以無諂無驕常加察治,而其本原工夫日新不懈,漸有真樂,則内外交修而德可成也。已上丁巳所録。
十六章要旨:悦樂不愠,成己成物,處常處變,體用備矣。學習,其本也。孝悌,仁之本。巧令,人之害。忠信所以進德,傳習所以任道。治國之要,敬信立政。政貴節愛,愛必時使,治道備矣。小而一邑,大而天下,亦莫不然。言治之要莫備於此。弟子之職,孝悌,本也;謹信,要也。汎愛親仁,接人之則;餘力學文,進學之方也。言學之要亦莫備於此。孝親、忠君,行之本;賢賢、信友,學之要。重威,表也;忠信,裏也。擇交,則取於人者精矣;改過,則治於己者勇矣。温良,樂之和;恭儉,禮之節;讓,則盛德不居之事。慎終追遠,厚道也;三年無改,孝心也。嚴泰和節,全體中正;言行交際,謹始慮終。不求安飽,敏慎就正,學之本末該矣。無諂無驕,樂而好禮,德之淺深見矣。‘不患人之不己知’,為己之學也;‘患不知人’,格物之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