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仁】
問:‘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仁者亦有惡乎?
答:有是説也。朱子曰:仁固公矣,而主於愛。故仁者於物之當好者,則欣然悦而好之;有所不得不惡者,則惻然不得已而惡之。是以好惡各當[1]其物,而愛之理未嘗不行乎好惡之間也。
問:注‘得其公正’。
答:朱子曰,公者,心之平也;正者,理之得也。○延平曰:仁者當理而無私心也[2]。○按:集注‘無私心’,所謂公也;‘好惡當於理’,所謂正也。
問:‘苟志於仁’,注:‘未必無過舉。’
答:所失雖小,有心則為惡;所失雖大,無心則為過。但志於仁而已。則雖有無心之過,而有心之惡則無之歟。
問:不以其道得之。
答:按,有得富貴之道焉,有得貧賤之道焉。不以其道得之,所以不當得而得之者,其得一也,而其事則異也。○朱子曰:衆人固欲富貴矣,然立位以行道,亦君子之所欲也;衆人固惡貧賤矣,然身困而道否,亦君子之所惡也。欲富貴而惡貧賤,人之常情,君子小人未嘗不同。君子所以異於人者,特以非義而得富貴則不處,不幸而得貧賤則不去耳。或問。
問: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
答:朱子曰,‘終食、造次、顛沛,言每進而加密’,‘終食猶是無事之時,造次則異於閒暇,顛沛則又異於造次矣’。或問。
問:‘好仁者無以尚之’,注:‘其所以為仁者。’
答:言惡不仁者之所以自為仁也。蓋惡不仁者不但惡之而已,其所以為仁者如此云爾。
問:‘觀過,斯知仁’,集注詳矣。然先儒或有以他義看者,如何?
答:或問,‘人能自觀其過,則知其所以觀此者即吾之仁。〔是説〕如何?’朱子曰:‘(世有為)此説(者)最為新奇而可喜,吾亦嘗聞而悦之矣。然嘗以質之於師,而曰不然;既又驗諸行事之實,而後知其果不然也。蓋方其無事之時不務涵飬本原,而必欲求過以為觀省之資;及其觀之之際則又不務速改其過,而徒欲籍之以為知仁之地,是(豈不)〔既〕失其所以求仁之方矣。且其觀之而欲知觀者之為仁也,方寸之地、俄頃之間,有過者焉、有觀者焉、有知者焉,更相攫拏、迭相排逐、煩擾猝迫、應接不下,蓋不勝其險薄狂怪,而於仁之意味愈不得其彷彿(也)。’[3]或問。
問:‘朝聞道’,注程子曰:‘皆實理也。’無上事而曰‘皆實理’者,何謂也?
答:蓋天地之間,無一事無一物而非實理,故云‘皆’也。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朱子釋之曰:‘斯,指此理而言。’語意略同。朱子又曰:‘斯之一字甚大,有所指而言。如事君忠,事父孝,皆是這個道理[4]。’又曰:‘斯只是這許多道理見於日用之間,君臣父子仁義忠孝之理。’程子之言恐亦猶是也。
問:‘無適、無莫’,注:‘無道以主之。’
答:語意與‘無道以照之’略同,言無有道以主之也。
問:注‘果有所倚乎’,義以主之,則謂之無所倚,可乎?
答:倚,偏着也,與主字義不同。蓋‘無適、無莫’,則似若無主而實有主也;‘義之與比’,則似若有倚而實無倚也。吾儒、異端之分其在於此乎?蓋此倚字恐出於中庸‘夫焉有所倚’之‘倚’歟。
問: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
答:朱子曰,禮之繁文末節,當世所尚,皆時人所易行者;至於辭讓之心,則禮意之實,而人所憚為。故言能以禮讓為國而先民,則其為國也不難;若不能以禮讓為國,而徒相與從事乎繁文末節之間,則亦無以為禮耳。或問。
問:‘不患無位’,注:‘可以見知之實。’
答:謂可以見知於人之實也,蓋我有可知之實,則人將自知之,所謂求其在我而已。
問:子曰‘參乎’!
答:朱子曰,以史記考〔之〕,則夫子卒時曾子之年才二十九〔耳〕,其聞道之早,蓋如此可畏也哉。或問。
問:‘子出,門人問。’此門人,孔子門人耶?曾子門人耶?
答:孔子門人也。
問:注‘汎應’。
答:汎,廣也。
問:注‘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
答:學者之忠恕也。
問:注‘夫子之一理渾然而汎應曲當’。
答:‘一理渾然’,聖人之忠。所謂忠者,體也。‘汎應曲當’,聖人之恕。所謂恕者,用也。
問:注‘天地之至誠無息,而萬物各得其所’。
答:‘至誠無息’,天地之忠也;‘萬物各得其所’,天地之恕也。
問:注‘固無餘法,而亦無待於推’。
答:朱子曰,固無餘法,便是〔那〕竭盡無餘之謂。○輔氏曰:固無餘法,自然而然,莫之為而為。○按:凡曰‘而已矣’者,竭盡而無餘之辭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則所謂忠恕者,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此外更無餘法。而所謂忠恕者,非如學者之忠恕也,故曰‘亦無待於推矣’。
問:注‘借學者盡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欲人之易曉’。
答:朱子問於延平曰,‘曾子之學’,‘其於聖人之日用觀省而服習之’,‘惟未能即此以見夫道之全體’,‘故夫子以“一以貫之”之語告之’,‘曾子於是默會其旨,故門人有問而以忠恕告之,蓋以夫子之道不離乎日用之間,自其盡己而言則謂之忠,自其及物而言則謂之恕,莫非道之全體,雖變化萬殊’,‘而所以貫之者,未嘗不一也。然則夫子所以告曾子曾子所以告其門人,豈有異旨哉?而或者以為忠恕未足以盡一貫之道,曾子姑以違道不遠者告其門人,使知入道之端,恐未盡曾子之意也’。延平曰:‘伊川先生有言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忠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恕也。”體會於一人之身,不過只是盡己及物之心而已。曾子於日用處,夫子自有以見之,恐其未覺此〔亦〕是一貫之理,故卒然問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於是領會而有得焉,輒應之曰:“唯。”’‘至於答門人之問,只是發其心耳,豈有二耶?若以謂聖人“一以貫之”之道,其精微非門人之問所可告,姑以忠恕答之,恐聖賢之心不如是之支也。’延平答問。○或問:‘注所謂“借學者盡己、推己之目”者,與延平答問之意同耶?’余答曰:‘同。蓋“一貫”云者,有以通學者聖人天地之忠恕而言之。則所謂“借”者,非謂借彼喻此也。特以門人之所易曉者而告之,即此而推之,以至乎聖人天地之忠恕,亦無二道,則其旨豁如而無疑矣。’
問:注程子曰‘推己及(人)〔物〕,恕也,違道不遠是也’。
答:學者之忠恕也。
問:注‘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動以天’。
答:聖人之忠恕也。
問:注,‘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乾道變化,各正性命’。
答:天地之忠恕也。
問:此章之旨隱奥,注説雖多,初學亦未易領會。
答:程子詳矣,然其説各出,使人難看,未若或問中論一章之義而通為一説,明且備也。○或問:‘一貫之旨,夫子不俟曾子之問而呼以告之,曾子無所問辨而唯焉以對,何也?’朱子曰:‘曾子之學主於誠身,其於聖人一言一行之際,蓋無不詳視審記而力行也。至是,則其積之久、行之熟,日用之間所以應物處事者,各有條理而無不盡矣。所未達者,特未知反求其本,而得夫衆理之所自來,然其下學之功亦至,而將有以上達矣。夫子於此,蓋得之眉睫之間也,故不俟其問而呼以告之。若曰吾之所謂道者,雖有精粗、小大、内外、本末之殊,然其所以為[5]道者,則一而已矣。曾子之心於是豁然,而有以得夫衆理之所自來,故無所復疑而直應曰“唯”。蓋不惟無待於問辨,而亦不容有所稱贊也。孟子所謂君子之教“有如時雨化之者”,正謂此爾。’或問,下同。○曰:‘曾子於門人之問而以忠恕告之,何也?’曰:‘夫子之告曾子也,門人莫不聞之矣。然獨曾子為能默契其旨,而他人不與,是以因夫子之出而問焉爾。然彼未及究夫衆目之殊,則所謂一者,亦將安所措哉?使曾子而非有以實得乎此,則必重以己意推繹聖言,而反益其惑矣。今乃不然,而直以忠恕告之,則雖未嘗誦言一貫之旨,而所以發明其實者,蓋無餘藴。其曰“而已矣”者’,‘萬理一貫,更無他説之辭’,‘蓋盡己為忠,道之體也;推己為恕,道之用也。忠為恕體,是以分殊而理未嘗不一;恕為忠用,是以理一而分未嘗不殊。此聖人之道,所以同歸殊塗,一致百慮,而無不備、無不通也。以是為言,正欲使門人不求之空言怳惚之中,而考諸聖人用心行事之實,有以默識而加勉强之功焉爾’。○曰:‘然則中庸所謂“違道不遠”者,何也?’曰:‘曾子之言忠恕,自聖人之心而言也;中庸(之)所指,則學者勉行之事爾,其理雖同,其分則異。程子所以有動以天、降一等之辨也。’又曰:‘程子發明曾子之意極精微矣,蓋欲學者默而識之也。而其論中庸之旨,以為下學上達、掠下教人,則欲學者勉而進之爾。蓋致知、力行不可偏廢,故其言每如此。’○曰:‘其所謂“下學上達”之義者,何也?’曰:‘此(所)謂中庸之言,欲學者之下學乎忠恕,而上達乎道也。若此章之云,則聖人之事,而非有等級之可言矣。’○曰:‘天地亦盡己之心而推以及物乎?’曰:‘此以天道著人事,取其理之屬乎是者而分之耳。若天之自然而無外,則又何必己之盡而有待乎推以及物耶?亦曰其本體之流行者,在人則謂之忠;由是而生物者,在人則謂之恕耳。’○曰:程子以‘聖人之忠恕為動以天,而賢人之忠恕為動以人矣,而又以忠為天道,恕為人道,何耶?且盡己、推己均有涉乎人為,又何以有天人之分耶?’曰:‘彼以聖賢而分也,此以内外而分也。盡己雖涉乎人為,然為之在己而非有接於物也。縱横錯綜,見其並行而不相悖者焉,則於此無所疑矣。’○曰:‘程伯子以推己為恕,為違道不遠之事。而叔子以釋曾子之言,何也?’曰:‘恕之所以得名,本以其推己而言也。伯子特以聖人之恕為無待乎推,是以屬之學者之事;叔子則以為聖人之恕亦不過此,但其所以推之,自有不同耳。二説雖異,蓋不害其為同也。’○曰:或謂‘忠恕非所以言聖人,而欲易忠以誠,易恕以仁,其亦可乎?’曰:‘聖人之忠,則固誠之發也;聖人之恕,則固仁之施也。然曰忠曰恕,則見體用相因之意;曰誠曰仁,則皆該貫全體之謂,而無以見夫體用之分矣。’又曰:‘忠固誠之屬也,然以自然用力之或異,則固不能無别於其間。故程子曰“一心之謂誠,盡己之謂忠”,則其辨亦已明矣。且所謂忠者,亦曰盡己之心而已矣,未遽及乎人也。’又曰:‘孔子之所謂一貫者,非曰貫彼我而一之也,亦曰其所以酬酢應變者,雖千變萬化,而未嘗不一也。’○按:忠者,一也;恕者,一所以貫乎事物之間者也。一者,理而已。其所以貫,則是理之行乎事物之間,而無不通也。
問:君子喻於義。
答:或問,‘均是人也,或為君子而喻於義,或為小人而喻於利,何也?且程子、楊周氏以為深喻而後篤好,范氏以為好之而後喻焉,其不同何也?’朱子曰:‘論其所稟則有清濁之不同,論其所習則有高卑之或異’,‘故有先喻之而好愈篤者,有先好之而喻愈深者,不可以一例拘也。要知君子小人之分,則不可易矣’。或問,下同。○或曰:‘對義言之,則利固[6]不善;對害言之,則利非不善矣。君子之所為,固非欲其不利,何獨以喻利為小人乎?’曰:‘胡氏言之悉矣。胡氏曰:“義固所以利也,易所謂‘利者義之和’者是也。然自利為之,則反致不奪不饜之害;自義為之,則蒙就義之利而遠於利之害矣。”’
問:‘事父母幾諫’,‘又敬不違’,是不違父母之志否?
答曰:非也。朱子曰:‘侯氏所謂‘不違幾諫之初心’者得之。’或問。○又曰:‘上不違微諫之意’,‘下不違欲諫之心’。
問:以約失之者鮮矣。
答:朱子曰,所謂失之者,本謂事之失而已,謝氏乃以不外馳以失道;約,本謂斂束簡省而已,尹氏乃以約之以禮。則皆未安。或問。○按:朱子以失道約禮為未安,非謂集注二氏之説為非也。
問:欲訥言敏行。
答:胡氏曰,言而能訥,畜德則固,喻人則信,謀事則密,不訥者反是;行而能敏,遷善則速,改過則勇,應務則給,不敏者反是。夫敏與訥〔雖〕若出於天資,然可習也。言煩以訥矯之,行緩以敏勵之,由我而已。不自變其氣質,學豈有功哉!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