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發問條對
【題 解】
大學發問條對作者宋鎬完(一八六三—一九一八),字愚若,號毅齋,本貫恩津。出生於先祖徙居的慶尚道三嘉並木昭昭里。三十六歲時在俛宇郭鍾錫門下學習心學、近思録等,並向西山金興洛請教虚靈知覺,綜合融會當時嶺南學派大家俛宇、西山兩門學説。遺稿有毅齋集八卷四册,本書收録於卷五雜著,包括十九個條目的問答。(林熒澤)
‘天降生民,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則其於物也,不與以此性歟?謂之不與,則天何厚於人而薄於物也?謂之均與,則物之不能盡乎人之道,何歟?人物之性,謂之同歟,則建學立師之教,何獨於人也?謂之異歟,則性得於天,天理亦有不同歟?
盈於兩間,沖漠無眹者,莫非是理也。是故天之生萬物也,莫不與之以是理。在天曰理,在物曰性。均與之理,而人得正而通,物得偏而塞,誠若有厚薄,然天何嘗有意於其間哉?蓋因其器而賦是理焉,猶天子分太倉米也。其持斗斛者,與之以斗斛;其持筐篚者,與之以筐篚。其他甕畚及盆簣,莫不皆然,天子何嘗有私於一視之下哉?是以自其降稟之初而言,則人與物無以異;而自其稟受之後而言,則人有人之性,物有物之性。人之性全而大,故萬理畢具,當仁而仁,當義而義,當禮智而禮智,凡他日用事物之當然者,莫不隨感而發,人道於是乎立矣。物之性偏而小,故或全塞不通,或通一路。虎狼之仁,蜂蟻之義,乃其偏小之驗也,非比人之全得。物之不能盡乎人道者,此也。今舉一瓢之水、一勺之水而言之,均是水,而其大小之不同,由器之有大小不同。人性物性之同不同,即此可知矣。人具五性,或為氣稟所拘,則此性有時而昏,故建學立師而教之,使之復其本然之初,率而行之於萬事者也。物則冥頑無知者,何足與論於立師之教也?人物之性,均是天理,而其偏全大小之不同,自是不容無者也。
氣質之不齊,而不能知性、全性。則其知其全,皆氣質之所為,而性不得自由矣,烏在乎性之為貴也?
不能知,不能全,為氣質所拘而然。其知其全乃在於明善復性,烏可曰性不得自由?亦非有所作為於性分之外,非性貴而何?天之生萬民也,會清粹之氣者,因其氣而賦是理焉;會濁駁之氣者,亦因其氣而賦是性焉。氣可變也,理不可變也。理固為氣之主,氣不過資具。君子於是變化其氣質,使濁者為清,駁者為粹,則性之本體自然呈露,是乃所謂性之為貴也。夫理氣之相須而不相離者,如君臣之不相離,理為君而氣為臣。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者也。氣不過聽命之物也,則其知其全皆聽命於性,而為役於性者也,烏可不謂之性貴乎?
‘聰明睿智[1]’之智,‘仁義禮智’之智,一歟,二歟?中庸章句以‘聰明睿智’之智為生知之質,質亦有智歟?且道學知、困知之質,則無此‘聰明睿智’歟?
‘禮智’、‘睿智’之智,一而非二。人之生也,咸具四性,盡其性而能者,乃聰明睿智也。中庸之以‘聰明睿智’為生知之質者,非謂質有智也。質乃生知之資具,其質美粹,然後可以生知;質若濁駁,則智不透徹,雖欲生知,得乎?學知、困知,初非無聰明睿智也,蓋緣其質之駁雜,聰明睿智有時而昏矣。學之至,則聰明睿智復其本然也。
異端之教既曰‘虚無寂滅’,則卒歸於卑下而已矣,謂之其‘高過於大學’,何歟?且道虚無則寂滅,寂滅則虚無,似非兩樣,而説者以此分老佛,何歟?
異端之於吾道,每每相及。彼之所謂高者,吾之所謂卑下者也;吾之所謂高者,彼之所謂卑下者也。吾道之教不過曰日用事物當然者也,自天子以至庶人,莫不自格致誠正以至於修身、齊家、治平,自始而及終,自近而及遠,自卑而登高。異端則不然,以吾之日用事物謂之卑下而不為,遽從事於懸空玄妙之理,騖於虚遠,而卒歸之於無實。此其所謂‘高過於大學’也。虚無寂滅,似非兩樣。然老子以天下萬物謂之虚,而都掃了,歸之於無;佛者淪於空空寂寂,而歸之於滅。此其所以分屬於老佛,而言各有攸當者也。
權謀術數,固非君子之所貴。而三代以下,聖人之道不明不行矣。當暴秦、賊隋及五季昏極之際,既不得聖人以匡救一世,則權謀者之起而撥亂就功,亦自是不能無者。而一切歸之以‘惑世誣民、充塞仁義’,可乎?
三代盛時,聖人迭興,大學之道焕然明於世,民皆知仁義之所在,故無權謀者之惑誣充塞之端。世遠教弛,五伯之徒專尚功利,然猶可以假仁借義。及至於暴秦、賊隋,則壞亂極矣,天下貿貿焉莫知所向,人類滅矣,於是權謀者起而撥亂就功。其所以撥亂就功者,實乃所以啓亂也。何者?以權謀起,而其所以亡之者亦權謀也,是以權謀攻權謀者也。是以或二世而亡,或合而復分。此行仁義、辟邪説為己任者,長吁遠嘆者也。
‘大學之道’,這道字果是方法之謂歟?下文‘(即)〔則〕近道’,亦是即近於方法之謂歟?
兩個道字俱是道理之道。
止至善,非别有在於明、新之外者,而列之為三綱,何也?至善者,善之極致也。蓋善矣而猶有未盡者也,或問以‘自謂明其明德而不屑於新民者,不務明其明德而遽從事於新民者’,謂‘是不能至善者’,則縱其未至而猶不害於為善歟?
至善乃事理當然之極,則似不外於明德之‘具衆理’、‘應萬事’,而别為一綱,誠若可疑。然明之之未盡,則便不是事理之極,故明德、新民、止於至善自為一綱,使明、新者知其所當止也。蓋鄉人之檢押,佛老之治心,有似於明明德,而非當然之極也;管商之功利,申韓之刑名,有似於新民,而非當然之極也。故特别立至善一綱,然後明、新方為恰好底名目。或問之説似指此等而言也。彼之所謂為善者,反有害於為善也。
朱子謂賦於人物謂之命,人物受之謂之性,主於身謂之心,有得於天而光明正大謂之明德。四者固是一理,而特其地頭有别,故如是分言。然則非命、非性、非心之外,明德地頭果指何處歟?
明德之本是命也,而命在天。而明德是人所得,明德之體段是性,而性單屬静,而明德貫動静。明德之位,心也,而心兼理氣,而明德但指理。虚靈不昧、具衆理、應萬事,非明德地頭乎?明德者,所得乎天而虚靈洞徹,為萬善之總稱。先輩以明德為心者多矣,或以兼理氣言之,甚者至於以氣之清粹者言之,紛紜交錯而無歸者。凡道理名目各有攸當,道曰道,德曰德,性曰性,心曰心,皆就本字上認取正意該其餘,不必於古人之言道處我卻以德當之,言德處我卻以性、以心當之也。其地頭即理也。
‘有定’之定,章句以志言,或問以理言,抑有同理否?‘安而’‘能慮’,顔子當之,則曾思以下‘處事’之不能‘精詳’歟?‘慮而〔後〕能得’,孔子當之,則顔子之‘得善’、‘服膺’不足謂‘得’歟?
或問、章句以志、以理各言之,驟而看之,似若有同異。然此志之所向,即此理之所在也,曷嘗有同異於其間哉?顔子未嘗無‘能得’,有時而得,不能全也,故不能當‘能得’,而舉其能慮之全者以當之。曾思以下亦豈無‘能慮’?但恐有時而不能慮之全也。如曾子受季孫之簣,孟子之英氣害事處,便不是‘處事精詳’處。
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心。則正心者先誠意,誠意者先致知,亦可曰心之本在意,意之本在知歟?
正心者之先誠意,誠意者之先致知,非曰心之本在意,意之本在知也。其心之所以正,乃由於意之誠;意之所以誠,亦由於知之至。蓋其‘必先’之意,專在乎誠字、致字之間,不在於心字、知字上。
‘物理之極處無不到’,退陶以為理到。然理本不外於物,而物理本具于心,何到來之有?
到字之意,非物理自外來到之謂也。物格,則此心所具之理即在此矣,與論語‘斯仁至矣’之語意相似。
顧者,有時卻顧之謂,而曰‘常目在之’,何也?明命是天理之流行而尚未到人分上底,不顧在己之性,而卻懸空想像於在天之命,無乃是不切於己乎?若曰顧命即所以顧性,則性無形而不可見。釋氏之‘常見德性’,吕楊氏之求中、體,不亦類是歟?
此顧字作‘有時卻顧’,則工夫有間斷矣。恐人作此意看,故以‘常目在之’釋之。此之見,義理之實見,見於無形;彼之見,影像之空見,見以有物。此真妄之分也。天理之流行者謂之命,人受之謂之性。天命者,明德之本原也。顧者,不忘之謂也,明之之工夫也。言命,則德在其中;言德,則命在其中。君子於是存養省察,常念其德之自天與我者。存養者,静時顧也;省察者,動時顧也。‘坐如尸’,坐時顧也;‘立如齊’,立時顧也。如此而常常不忘,則道理之光明正大者如在目前,外物不可以蔽昏矣。明明德之工,莫善於‘顧諟’之為切也。若以明命謂在天而未到人分上,遠之而不顧,則是命與德為二,亦不知明德之所自出,而無由而明之矣。釋氏之‘常見德性’云者,以德性為一塊物形而常見也。此何可與吾之所謂‘顧命’者同日語哉?
‘作新民’,祇依康誥本意,正合於‘新民’之新。而章句必以民之自新為言,何也?然則君子之所以新民者,但能鼓舞其自新者,而若其方在汙染之中者,則不能使之感發而興起歟?
聖人之教人,不過因人之所固有者而警發之也。因其自新之心以警發之,則己不勞焉而人自以新,雖在染汙之中,皆革其染汙,而自然感發興起矣。‘作新民’之作字,乃是新字之意,則‘作新民’亦是新其民、自新之意。若不因民之自新而新之,别做一樣新民之法,則徒勞吾身心,而民不能以新,其可乎哉?
竹之猗猗,無與於明德之工;‘桃之夭夭’,無與於齊家之實。而此必並引其興辭,何歟?‘節彼南山’亦引興辭,而章句獨不言興,何歟?
竹與桃固無與於明德、齊家。然蓋此兩章之並引詩者,上既結之,而言有盡而意無窮,故引詩而詠嘆而興起焉。非但為詩之興辭,兼為大學之興也。‘節彼南山’以山之積石喻在位之高危,而取以為戒,故不言興也。
治骨角屬知,治玉石屬行,謂有難易之别。然從古賢人之不到得聖智者,皆緣知之不盡也。如曾子之未聞‘一貫’也,其行非不篤矣,但知之未盡也,則知之難於行如是矣。而今謂知易而行難,得乎?
聖人生知安行,固無知行難易。然常人則論先後,知為先;論輕重,行為重;有知行難易之别。此大學所以以治骨角屬知,以治玉石屬行也。書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此書是古人之法則,欲使學者既知工夫之次第節度,必使行之為貴。知而不行,則雖知千知萬,徒勞無益,而反不如不知之為愈也。曾子之聞‘一貫’,乃是工夫極至處。聞一貫而即行,無所欠闕,其難易非所論也。
或以‘聽訟’為末,‘使民無訟’為本;或以‘無訟’為末,‘使’為本。孰為得本指?
以‘聽訟’為末、‘使無訟’為本,雖出於先儒之説,然恐不若以‘使’為本、‘無訟’為末之單的也。
知在于吾心,理在于物。然則在吾之知不可謂之理,而在物之理是懵然而無知者歟?人心之靈,以其得氣之正通也,則心乃氣之用也。以吾氣而知物理,則主宰之妙,其不在氣歟?
心具衆理,在吾之知與在物之理貫通為一,此所以格物以致其知也。然則知不可不謂之理,理不是懵然無知者。靈是心之本體,知是心之妙用,氣何能靈?亦何能知?心得氣之正通以為資具而能知、能靈,主宰之妙在理而不在氣,斷可知矣。
‘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則是明德之全體大用無不明也。格致祇是明之之端,而便謂之‘無不明’,則明明德之功祇於物格知至而已足否?且道心之全體,是合血肉、精氣、性情之謂耶?所謂大用,是不數灑掃應對等小小節度歟?
格致雖曰明之之端,而就一事而窮一事之理,就一物而窮一物之理,用力之久,在吾之德無不明,然後可以誠意,可以正心、修身。‘無不明’,格致工夫之極至處,一有不明,則惡可以誠意、正心、修身乎?故於此特著‘無不明’三字,以見下章之誠、正、修在格致之無不明也。豈可謂‘明明德之功祇於物格知至而已足’哉?心之全體,指衆理而言。血肉、精氣亦是心,然血肉者不過升降之舍,精氣者不過盛理之具而已。言大用,則灑掃應對等小小節度皆在其内,舉大以見小也。
程子嘗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知不關於涵養,而敬無須於進學歟?且涵養時學不進,進學時無涵養之工歟?
朱子曰:涵養本原,思索義理,須、(用)〔在〕[2]齊頭做,方能互相發。看此則可知‘知、敬’之相關。又曰:‘窮理則居敬工夫日進,居敬則窮理工夫日密。’此則可見其相長之意。
朱子曰:‘理雖散在萬物,而其用之微妙不外乎一人之心。’又曰:‘理雖在物,而用實在心。’然則物理有體而無用,以人心為用歟?體、用本非二物也,而體在物,用在人,則不幾二物歟?
心者,萬理之總會底,自有體用。朱子不曰‘其體之虚靈足以管乎天下之理’乎?對舉之互文也,且體用一源,豈是二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