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辨證説
【題 解】
大學辨證説作者李圭景,生於一七八八,卒年不詳,字伯揆,號五洲、嘯雲居士,本貫全州。終生未仕,繼承祖父李德懋開創的實學,成為朝鮮後期實學的代表。涉獵廣博,對中韓關於天文、曆數、地理、歷史、文學等領域名物進行了多方面考證。本書收録於五洲衍文長箋散稿,臚列李光地、李紱、陸隴其、毛奇齡及李珥、李滉、李彦迪、盧守慎等人對於大學釋義和章次的看法。(李明學)
大學禮記四十九篇中第四十二篇也。舊以易、詩、書、春秋、禮記為五經,易、詩、書、春秋、禮記、樂記為六經,易、詩、書、周禮、禮記、儀禮、春秋三篇為九經,易、詩、書、春秋三傳、禮記、周禮、儀禮、論語、爾雅、孝經、孟子為十三經。又有以春秋諸經為大經,孟子、論語、大學、中庸、孝經為小經,則大中論孟在漢唐已單行。而宋仁宗天聖八年曾以大學賜新第王拱辰等,韓文公原道獨標‘誠意’,在唐世已專行其書可驗。大學舊亦稱為子思作,見鄭端簡古言。與唐氏奏疏有曰:‘虞松校刻石經,於魏表引漢賈逵之言曰:“孔伋窮居於宋,懼先聖之學不明而帝王之道墜,故作大學以經之,中庸以緯之。”’則亦指為子思之書。第鄭注不言,而孔氏正義未明指,則可以傳疑者。鄭注孔疏不及章節,但以‘大學〔之〕道’起至‘止於信’一截,‘子曰聽訟’起至末為一截,此亦不得已為署注之地,與兩分章不同,故不具鈔。四明黄潤玉曰:‘大學一書,六經之名例也。’近世穆堂李紱、三魚堂陸隴其俱有所論次,而煩碎未可采,惟李榕村光地大學説醇正可取,其説曰:‘大道因明道、伊川、紫陽三夫子各有更定,故羣議至今不息。方遜志采元儒之論,以“知止”兩節合下“聽訟”一節為釋格物致知之義,而去朱子補傳,謂傳原未失而錯經文中,不必補也。蔡虚齋、林次厓是之,而又升“物有本末”一節於“知止”之上。王姚江則俱非之,而有古本之復。姚江之言曰:“大學只是誠意,誠意之主便是至善;中庸只是誠身,誠身之主便是至誠。”愚謂王氏此言,雖曾思復生,必有取焉。然他言説不能發明此指,而多為溷亂。其言明德新民也,則以親民為明德功夫;其言致知誠意也,則以格物為誠意功夫。夫以格物為誠意功夫,似乎未悖也;然以為善去惡為格物,則謬矣。其謬之謬者,曰“無善無惡,心之體”。此則於聖門傳授全失,宜乎其學大弊而不可支也。愚謂大學初無經傳,乃一篇首尾文字,與中庸之比耳。“明德”三章,古人為學綱領也;“知止”一條者,古人功夫次第也。“知止”與下“知止”不同,蓋知所望慕歸向而已。所引孔子“人不如鳥”之歎,可知“知止”者,開端淺切之事也。“知止,則志有定向”,所謂‘立志以端其本’。至於能静,則心不為物動;能安,則心不為物危,此則又有以繼其志而持乎其志也。能慮,即下之格物致知;能得,即下之誠意,而有以得乎明德、新民、止至善之實也。此兩節,自小學入大學之規模節次,一書之指要也。“物有本末”至“知之至也”,自此以下所援引皆古本次序。以能慮言也。繼小學有事,故知止定静不詳。凡物則有本末矣,凡事則有終始矣,循其本末終始而先後之,大學之道也。然必於本末始終先後,乃可以近道。何謂知本?一知本之謂也。蓋家國天下,末也;身者,本也。本亂則末亂,厚者薄則無所不薄。能知乎此之謂知本,謂知之至也。“所謂誠其意者”至“此謂知本”,以能得言也。誠意者,誠身之要也。意者,心之所主也。心主於為善,然而存之不固,發之不果不確,是無實也。欲善者,本心之明,今而無實,非自欺而何?惟君子慎獨以誠意,誠意以誠身,則心正身修而明德明矣,故曰“德潤身、心廣體胖”也。夫‘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故引淇澳以證其表裏之符,暉光之盛,感人之深,終之以“盛德至善,民不能忘”,則明德、新民、至善三者皆總之矣。自明者,以誠明之;新民者,以誠新之;仁敬孝慈信各止其所,以誠(之止)〔止之〕[1]也。無訟,民之新也。使民無訟,明明德於天下之極也。無情不盡其辭,蓋民不自欺。大畏厥志,則民自有指視之嚴而謹其獨也。誠之效至於如此,故復結之以“知本”,與上章相應。蓋知本而後能務之,此欲誠其意所以先致其知也。自釋正心修身以至終篇,不過著其展轉相關之效,以見一誠之盡乎修己治人之要而已。喜怒哀樂之不得其正與夫心〔不〕[2]在者,不誠也;好惡之辟,亦不誠也;“所令反其所好”以及“拂人之性”,亦不誠也。或曰:“子之説於經意似矣,然程朱以窮理盡格物致知,蓋其重也。今第以知本當之,可乎?”曰:“夫窮理而至於知本,然後其理窮;致知而至於知本,然後其知至。”曰:“朱子謂正心修身自有功夫,而今但以誠意概之,可乎?”曰:“不獨身心,家國天下亦可以誠意概之矣。”曰:“異於夫子章次,奈何?”曰:“章次異矣,而義不異,而文同於古,疑朱子未之棄也。”又竊謂如是以説經,頗為不費辭而理明,且使姚江之徒無所容其喙矣。’
毛西河自為墓志銘曰:嵩陽廟市一僧高笠,取大學一本教余曰:‘少受學於義州賀凌臺先生,為醫閭先生孫。凌臺授禮記大學,泣曰:“儒者無實學,於今八百年矣。大學不云‘一是皆以修身為本’乎,身統心意,而後家國天下。高談性命,而略於事為,其弊也近乎忘身;就事物以求心性,究之事物無一得,而坐失心性,其弊也過於有身。”夫格物者,量本末,本諸身也。黎立武曰:“格物者,格‘物有本末’之物。”倉頡篇:“格,量度也。”但度其本之在耳。致知者,審先後,以身先之也。致知,致“知所先後”之知也。故古本曰“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即接曰“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誠意則辨理欲而明善以誠其身。易曰“閑邪(從)〔存〕[3]其誠”,誠即善,不誠即邪。故誠意者但分别理欲,為誠身之本。正心則驗存亡,而心存則身存,心亡則身亡,修身全在存心。孔子“操則存”,孟子“求放心”,皆在乎此。但正心而曰存心者,以心不在焉為不正,則存則正心矣。心在事物,則存乎此者勿移於彼;心無事物,則存乎中者勿馳於外,久之則心有主而無所違矣。乃於以修身則有裨於家國天下之學而修之,凡詩書六藝、經術經濟,無所不修,故為體用兼備之學,此大學也。’
李穆堂紱大學考:大學自孔氏以來,漢注唐疏,守而弗失,列在學官,刻之碑版,未有言其缺失者。考注疏所載古本,自‘大學之道’至‘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之下,即接以‘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蓋格物者,即格其有本末之物;致知者,即致其知先後之知。既由天下國家逆泝之身心意知以知所先,又由格致誠正修順推之家國天下以知所後,猶恐學〔者〕[4]疑格致誠正與修身各為一事也,而總言之曰‘自天子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本既明而後由本推之末,由所厚推之所薄,故曰‘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至此則格物致知之義已反覆深切。明白曉暢而無餘矣,烏有殘缺?知修身之本,則修身亟矣,而心為身之主,意為心之發,修身之功必自誠意始,故即斷之以‘所謂誠其意者’。至‘必誠其意’之誠,則德能潤身而心廣體胖,故繼之以淇澳之詩,而一一訓而釋之。切磋琢磨者,誠其意而明其德也;瑟僩赫喧者,德明身潤,止於至善,而民不能忘也。君自明其德,民可以不能忘,蓋自明其德者,必明其德於天下,以親其民,使君子賢其賢親其親,小人樂其樂利其利,而後明德親民之至善止焉。故繼引烈文之詩,實之以賢親樂利,以釋民不能忘之由,曰‘此以没世不忘’。明德必由於自明,明德必用乎其極,繼之以‘康誥’三節,言自明也;又繼之以‘盤銘’三節,言用極也。烏在[5],至善是也;無所不用其極,止至善是也。至善各有所當止,故繼之以‘邦畿’之詩;止不可以不知,故繼之以黄鳥之詩,而體之孔子之言。既知止,不得以不得止,故繼之以文王之詩,而實之以仁敬孝慈信之義。蓋意誠則德明、民親而止於至善,如此如聽訟[6]。然必己之意誠而後民之意誠,故繼之以孔子‘聽訟’之言,而結之以‘此謂知本’,首尾完足,一氣渾融,未嘗有缺。孔氏正義大學篇目之下即注云‘明德所由,先從誠意為始’,是千古相傳之聖經,誠意之前别無窮究事物之理以為格物之學矣。舍本末之物,棄先後之知,而别求吾心之知於天下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而後謂之物格,物其果可窮乎?必物之極處無不到,而後謂之物格,而後可以知至,終身無物格知至之時,即終身無誠意之日矣。天地之大,萬物之廣,及其至也,聖人亦有所不知焉,不害其為物格而後知至也。堯舜之知而不徧物,急先務也。何謂急先務也?知所先後是也。舍堯舜先務之知,而欲入大學之士,求知於堯舜所不能徧之物,其可得乎?有明之初,以四書用以取士,徒知奉功令、竊科舉,其濡染耳目者唯塾士之訓,概未嘗有大學之實學,即漢唐注疏亦束而不觀,而孔氏之遺書世乃不得而知之。其‘所謂修身’以下,古本與朱子章句並同,惟删去分章為傳諸語可復古本云。
陸三魚隴其大學答問,或問:‘春秋載“夏五、郭公、紀子伯、甲戌己丑”之類,疑未嘗輒加增損。論語曰:“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至宋代,儒者多以己意别訂經文,二程改大學朱子作孝經刊誤。仲尼不敢改魯史,而程朱敢改孝經、大學,可乎?’曰:‘春秋,紀事之書,不可以臆斷;孝經、大學,言理之書,則可以類推。或傳疑,或更定,固各有其道也。’曰:‘漢儒校經,首禁私易。即禮記記“子貢問樂”一章,明知錯簡而仍其故,未嘗敢擅為移動,但注於其下。校經不(常)〔當〕如是耶?’曰:‘朱子何嘗不如是。大學雖經更定,而仍一一注其下,曰舊本在某處,此即漢儒之意也。’曰:‘然則程朱以後諸儒重定孝經、大學者多矣,亦有可取者乎?’曰‘有程朱之學則可,無程朱之學,則武斷而已’云。
此中原諸儒之所論,豈至於此哉?甲乙互争,終無湊泊,大學一書反作聚訟之案,可不懼哉?今取讀大學時參考者,大學古本、元林起宗大學圖、金潘迪大學述解、元胡炳大學指掌圖、皇明朱升大學旁注、顧涇陽大學通考、丘濬大學衍義、黨湛大學正譜。此外應有諸儒所述,而但記其所見聞,故若是未備,俟考。
我東先儒亦於大學有補遺改定之舉,又於大學多着力,有發明、演義諸書,故收録以證辨焉。
謹案栗谷李先生年譜曰:先生著大學補遺議。晦齋著大學補遺,以‘聽訟’一節還置經文之末,以經文第二節、三節移置‘格物’之章,又以‘能安’之安與孟子‘居之安’之安義同,以‘能慮’之慮為思,以仁為治國平天下之本,而以朱子為未盡。至是先生著議辨之,蓋以深明程朱之旨,凡五條。晦成龍序。
晦齋大學章句補遺曰:晦齋先生聞中朝大儒得大學闕文於篇中,更著章句,欲見而未得,乃以臆見取經文中‘物有本末’、‘知止而後’二節以為‘格(格)物’之文,又以‘聽訟’一節乃作程子所定,移置於經文之中,名曰大學章句補遺。
盧蘇齋守慎改定大學。近世中國諸大儒以為‘格物致知’傳未嘗闕,錯簡之未盡釐正者耳,遂歸經文‘知止’以下至‘則近道矣’以上四十二字於‘聽訟’之後,為傳四章,以釋格物致知。盧守慎編其説,名之曰改定大學,先之兩程改正,次之以黄慈禮記元本序,又次之以朱子‘聽訟’以上章句,又次之以董文靖易置章句,蔡虚齋蒙引都穆紀談,以便考覽。
退溪答李仲久别紙曰:所諭今獻彙言以大學‘知止’數節有‘格物致知’章之錯簡,所引先儒諸説備矣。曩見陽村入學圖説有此説,續見宋史王魯齋本傳亦有此説,近又見李玉山先生論此甚力,心每疑之。來諭謂中朝儒士讀書識見之出人丂丂也。然諸儒之説有不可以從者三焉。經文三綱領有工夫功效而有結,八條目亦有工夫功效而有結。若如諸説,則三綱獨無功效與結,‘止於至善’之下即係以‘古之欲明明德’云爾,語意急促,理趣闕略。一也。傳之諸例有曰工夫而及功效者,或只言病處以見用工之地者,未有徒言功效而不及它者。今‘知止’一節但為知止之效,‘物有本末’一節通結上文,而未見有釋格物致知之義。至如‘聽訟’章,亦言修己治人之有本末耳,尤不關於格致。今强引以為格物致知之傳,初無格物之功,又無格致之義。二也。綱領條目之下雖無本末之云,然此二字一見綱領之結猶未足,再見於條目之結者,誠以學者於此不知其有本有末,則其於修己治人之道皆失其先後之序、輕重之倫,倒行逆施,故丁寧致意如此。傳者至此亦特舉二字而釋之,則所謂先後終始厚薄皆在其中矣。今以綱目中無二字而不當傳以釋之,可謂不思之甚。三也。
晦齋續大學或問盧蘇齋跋曰:晦齋既成補遺大學,記其論辨之意,名曰續大學或問,凡六條。
復有參考者,曹好益大學童子問一卷、金河西大學經筵講義、李縡大學講説一卷、柳崇祖大學箴一卷、李石享大學衍義輯略二十卷、正廟命閣臣校大學類義十卷。我王考炯庵公著大學補圖而未卒業,自大學傳統之圖至傳六章圖,餘皆未竟焉,不肖孫圭景將欲續補。此外未知有幾種,以俟後日隨得隨補。
大學一書,自宋之今,左牽右掣,是非莫定。既有程朱宗旨,則何事乎異説之紛紜也?亦參注疏可也。我東儒家有青山大學之説,然後生固陋,未曉其義也,更無就質處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