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條對
【題 解】
大學條對作者李元培(一七四五—一八〇二),字汝達,號龜巖、雙梅堂,本貫公州,生於十一代祖宣傳官李謙歸鄉世居之北關咸鏡道鏡城,處士李矩就之子,松巖李載亨門生李揚世之孫。通曉經書,一七九八年(正祖二十二年)因學行薦舉進宫答正祖九經六十二條疑義之問並得到褒賞,授北關分教官,在居所訓導儒士。純祖一年除授義禁府都事,後又補授尚衣院别提、莊陵令等職,不就。追贈提學。經義條對是對正祖提出的經書疑問的答辯,收録於龜巖集。本書即經義條對中的大學部分,共由六個條目的問答組成。(林熒澤)
御製條問曰:大學經一章,後經之‘先’而又‘先’,即前經‘三在’之倒説也;後經之‘后’而又‘后’,即前經‘四能’之豎説也;後經之‘治、亂、厚、薄’,即前經‘本末’、‘終始’之照應也。三綱八目,條貫秩然,若經若傳,未曾有一字之變幻。而獨於逆推工夫,不曰‘欲平天下’而曰‘明明德於天下’,不曰‘欲致其知先格其物’而曰‘致知在格物’者,何歟?後來諸儒辨論紛紜,或曰‘欲使人知明德為綱領中綱領’,或曰‘要見新民是明德中事’,或曰‘要明修己治人’。同一‘明明德’,而在己在人,其術無二。夫‘明德’即此篇開卷第一義,而‘修身’以上為明明德之事,‘齊家’以下舉此以措之,則細心讀書者何必待此一句而後見得到此乎?至於格致,朱子嘗曰:‘欲與先字差慢〔得些子〕,在字〔又〕緊得些子。’又曰,‘到致知格物處便〔較〕親切〔了〕’,故‘曰致知在格物’[1]。夫‘自格致以至平天下許多事,雖是節次如此,須要一齊理會’者,又豈不見於語類乎?八條工夫均之為交須並進,何獨格致尤親切,而至不可分階級也?命辭下字之精義固當遍究,而此係學者用力之始終關捩,則尤不可不先致意焉,須明辨而詳晰之。
臣元培謹按:大學經第四節之不曰‘欲平天下’而曰‘明明德於天下’者,是説個大學工夫規模不但自明其德而已,卻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而無一人不明其德也。以為不如此,乃吾明德之功便欠了,故於逆推之始、‘天下’之上特以‘明明德’三字變例起句,以極其規模之大也。不曰‘欲致其知先格其物’而曰‘致知在格物’者,蓋誠正以後六條工夫皆由致知而成,則學者工夫莫先於致知,而致知之工乃在於格物,則格物固先之又先者也。八條工夫雖是均之為交須並進,不可以輕重論,然其所先終莫先於此,則不當以欲、先等字依例説過,故於此特下一‘在’字以緊句法,使學者知發軔之在此,而尤不得不致力也。反復潛玩,紬繹意味,則其語勢之操縱,文法之緊歇,固不得不然。三綱八目之秩然有序,未必不因是兩句,而文字變幻之妙,初不害於義理之活絡也。
御製條問曰:大學一書,兩程、朱子各有更定之本。苟得聖人之本旨,則一有定論,便可單傳密授,何明道證之,伊川證之,朱子又證之,而竟補‘格致’之傳耶?且‘格致’可補,則‘誠意’章之所謂‘誠意在致其知’一句、‘正心’章之所謂‘正心在誠其意’一句,何不並補耶?朱子所以發前人未發者,如易之卜筮、詩之雅鄭、周子無極之旨、邵子先天之學,至於今信若神明。惟補傳一事,陸王之異派姑勿論,自金華諸子以及方蔡之恪守朱學者,皆不能泯然心服。而如董王諸儒皆謂‘考定者失其序’,遂取經文‘知止’以下止‘則近道矣’四十二字於‘聽訟’章之右為傳之四章,以釋致知、格物。今將何説可以劈羣疑、息喧豗,而使朱子分金秤出之妙用日星於昏衢歟?
臣元培竊以為:義理無窮而人見苦不同,古今遼闊而經傳多殘缺,必待具眼之人決嫌疑、辨真妄,而後為成書,而可傳於後世矣。此鄭康成以後諸子之所以於大學各有更定之本,而至朱子,不惟以先輩之編次為未盡,而斷然以‘格致’之傳為放失而補之。豈朱子好為立異哉?特以義理之不得不然耳。而後來中朝之士以至東儒之一心尊朱者,亦不無歧貳之論,而恐不免有看未透、考未精之病也。蓋經文第一節言三綱領,謂人之所當為者不過修己治人兩個事,而修己治人不可粗成而止,故言‘止至善’。天下古今,聖賢事業要不出於此三言之外。而修己治人又必有所由致之道,故第二節言‘知止、能得’。知止,所以知修己治人之道者也;能得,所以行修己治人之事者也。上節為經,下節為緯。然而本末始終之或失其序,則又無以至於道,故第三節言本始之所當先,末終之所當後,此經中之經也。第四節言八條目,以釋第一節之義。第五節言知止之事、能得之序,以釋第二節之義。第六節、第七節言本之當先,末之當後,以申第三節之義,此經中之傳也。至此而語無遺而理無闕矣。經文二百五字,渾然天成,一字增不得,一字減不得。而諸儒徒見此數節中有‘知止’、‘知所先後’等字,謂可移之為‘格致’之傳,而殊不知此兩節只是為知止之功效與結上文之語,而初無格致之義也。若‘誠意’章之所謂‘誠意在致其知’一句與‘正心’章之所謂‘正心在誠其意’一句之不補者,蓋緣‘誠意’之獨作一傳也。其‘誠意’之自為一傳,亦自有由。夫八目之序固以格物為先,而格之之要則在於誠意,故程子曰‘但立誠意以格之’。且‘知止’後三條皆屬自修,而誠意獨為自修之首,其功又不止於正心,故特表出自為一傳,而上不連‘致知’之傳,下不兼‘正心’之章,以示誠意之獨為知行底關鍵也。
御製條問曰:動而未形、有無之間曰幾,物至知知[2]曰情,緣情計較曰意;幾者第一番心也,情者第二番心也,意者第三番心也。境界既别,用工亦異。則章句之於‘誠意’以‘審其幾’釋之者,何也?且幾則兆朕而已,而情則善惡已分矣,學者工夫必就其初動處體認真切,發端不差,然後可無汎而無當、勞而少效之嘆。故朱子初注嘗曰:‘人莫不知善之當為,惡之當去[3],然知之不切,則其心之所發必有陰在於惡而陽為善以自欺者。’其後屢加思索,以為‘毋自欺者,正當於幾微毫釐處做工夫’,‘豈待陰惡陽善而後謂之自欺[4]’,遂定為今注。則用力之當在第二番,而不當在第三番,朱子之意亦可見矣。而大學之目乃反以意而不以情者,何歟?心能盡性,性不能檢心;意能運情,情不能達意。蓋情是不知不覺中發出者,及夫計較商量而為意,則如由自家。故先儒或謂之大學所以不曰‘誠情’而曰‘誠意’云者,是已。此説果得之歟?
臣元培竊以為:曰幾、曰情、曰意,雖有境界之别、用工之異,而幾之微動、情之已發,皆在於意之所思量計較而運用如何耳,此誠意所以為人鬼之關而首自修者也。然欲誠其意者不先審夫善惡之幾於人所不知、己所獨知之地,則其所以思量計較者必有苟且不循理之患矣,故尤當謹之於此而不可以忽焉者也。大學之不曰‘誠情’而曰‘誠意’云者,蓋以心之發為情為意,而情者是心之豎發者也,意者是心之横發者也;情是感物初發底,意是緣情計較底。故學者工夫可施於商量運用之處,而不可施於初發卒乍之時矣。故誠之之工於情字上著不得,而必加於意字上矣。先儒所謂‘意能運情,情不能達意’者,恐得之。
御製條問曰:主情而言則屬乎性,主意而言則屬乎心,而情意是心之已發者也。章句曰‘或但知誠意,而不能密察此心之存否’云,則古人之起疑以心自心、意自意者,似有見於左右佩劍之嘆矣。且心所不存既不能密察,則意何有於誠?夫意誠之後,正心工夫不過提撕顧諟而已,今遽云‘密察存否’者,無已太重耶?長疋無縫,雖有善喻,終不能釋然,於此須置一解。
臣元培竊以為:蓋心之體則是性,而心之用則乃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與志意念慮思等字,其公私輕重雖各不同,都屬於情而為心之用也。心之用既如是之廣,而其中意獨百般較計,出入於公私兩個地頭,此正心之工所以必先誠意者也。然此心之用亦非一個意底所能盡包,則豈可曰‘吾意已誠,固無事乎正心’,而不復密察此心之存否也?古人有以自修譬為農者,若以此兩章言之,則誠意即耕田下種者也,正心即鋤田治苗者也。耕種雖是為農之首,而若曰‘吾已耕種,則雖無鋤治之工,自可以不妨’云爾,將見禾稼之蕪没,而決無西成之望矣。故朱子曰‘人蓋有意誠而心未正者,(故)〔蓋〕於忿懥〔恐懼〕等〔事〕誠不可不隨事而排遣’[5],又曰‘意雖誠了,又不可不正其心’。觀此數條説,則古人之所起疑者自可以融釋脱落矣。
御製條問曰:傳文起結井井有義例,朱子所謂‘今不盡釋’者,若可得於熟讀詳味之餘,而惟‘修身’一章反説以結之,‘齊家’一章‘必先’以起之者,最難理會。或有‘口氣吃緊’之説,誠意正心之工獨不可以吃緊耶?或有‘修身為明明德緊要處’之説,人鬼、夢覺之關反不可謂緊要耶?至於不曰‘在’而曰‘必先’者,從上諸家竟無一人道破者。莫云文字之上下推移,大學之一言一句豈些放過,況此為起結有精神處乎?
臣元培謹按:第七章、第九章之起結變例,臣嘗見於權近大學圖説中,其言曰:‘此兩章皆承經文結語,而分本末厚薄。’臣未知其必然否。而‘齊家’章之‘必先’以起之者,蓋自誠意至修身,明德之事已畢,而齊家即新民之始也,故以‘必先’二字緊重下語,以示治人者當先自近始也。
御製條問曰:‘絜矩’者,平字之訓詁而至善之别名也。矩為明德之止至善,絜為新民之止至善,學問之極功在此,聖人之能事在此,信乎其為學為治之所不可不講。但朱子以矩為心,則不以‘以心度心’為嫌,何耶?又以絜矩為恕者事,則恕者,‘違道不遠’之名,得不歸於學者事耶?下面推説好惡,又推説用人、理財,以終絜矩之義,而好惡、用人固天下治亂之所由分,至於理財一條,何與於天德王道?而禮樂制度一不概見,只以財用為説者,果何義歟?
臣元培竊以為,‘絜矩’二字,以章句、大全、語類考之可知其義。而但‘矩者,心也’一句牴牾不相謀,誠所可疑,而恐當以章句為斷案。至以絜矩為恕者事,則恕之一字亦不無天人之分。觀程子所謂‘充拓得去,〔則〕天地變化而草木蕃’之語,恐不可以‘違道不遠’當之也。此章專以用人、理財重複言之,而不及禮樂制度者,蓋用人而必得賢才,則作禮樂、定制度,焕然蔚然,可以為一代大典而垂法將來也;理財而無悖入,則民生豐裕,足以仰事俯育,然後驅之於禮樂制度之中。然則此章實為禮樂制度之張本,特差有先後緩急之序,而不及言之耳。且‘用人’、‘理財’兩節中説財用處較多,終以是結之而者,蓋以王者之能保民而守國者,莫如財用之為緊要耳。故孔子之答冉有,‘教’在‘富、庶’之後;武成之言三事,‘食’在‘喪、祭’之前;洪範八政,以‘食、貨’為先;孟子告齊梁,必使‘制民之産’,則貨財之為民之命,而不可輕也如是。而不獨此也,如桑弘羊之欺漢武裴延齡之惑唐宗,以掊克斂怨、斲喪邦本者,亦人君之所當慎而尤不可不重念焉者也。故終以孟獻子‘不以利為利,以義為(義)〔利〕’之説,再言以結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