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昇如第二書 壬寅六月。
愚之前書謂明德兼稟看而有優劣者,當初愚見蓋以虚靈本是不兼稟底物事,而兼稟看則有優劣;性本是不兼稟底物事,而兼稟看則有優劣。則明德不過以虚靈之包性而得名者也,豈可以本是不兼稟底物事,而遂不得兼稟看而謂之有優劣耶?於是硬作定見,信之不疑。每讀章句、或問,凡論明德拘蔽處,皆作氣質之明德;凡論明德不息處,皆作本然之明德。自以為見得至妙之理,故雖承盛諭反復勤摯,而言言不合,句句不合,只據先入,率意修答,然終有理不順、言不成處。以是心甚不快,遂至數夜睡不着。忽思之,明德之發乃良心之發,良心豈可兼稟而唤做氣質之良心耶?良心若可兼稟而唤做氣質之良心,則天理亦可兼稟而唤做氣質之天理,五常亦可兼稟而唤做氣質之五常,而孟子所言‘性善’将歸於汙雜而有分數矣,其可乎?如是推去,始乃恍然大覺,而得其説,曰:心之本體至虚至靈,而所具之理至粹至善,此明德之所以為明德,而與彼所謂良心、天理、五常者同其為純然無雜也。論此者若與氣稟人欲相對而見其消長進退之幾則可,若混之氣稟人欲之中而言其優劣分數之差則不可矣。至於虚靈之謂可以兼稟看者,虚靈即氣質之虚靈,心是氣質。故有時兼稟看也亦不妨。然虚靈之兼稟看,考其要歸,則終是論心之語,終不是論虚靈之語。若正論虚靈,則曰虚曰靈,豈是兼稟之稱耶!故自古未嘗有兼稟看之説。惟栗谷先生嘗曰:‘虚靈底也有優劣。’而塘翁評之曰:‘不曰虚靈有優劣,而曰虚靈底有優劣,着一底字,蓋以虚靈之氣而言也。’塘翁説止此。然則虚靈之終不可兼稟看也,明矣。性之謂可以兼稟看者,性是在氣之理,而其本體則至善也。故混論其在氣之理,則為氣質之性;直指其至善之本體,則為本然之性。然則所謂性之可以兼稟看者,非以為性之本體亦可以兼稟看也。有見乎此,則彼明德之只以心性本體而得名者,不可以兼稟看而謂有優劣者,益洞然無疑矣。於是亟将已成之藁投之火中,更取盛説而味讀之,則言言相合,句句相合。回顧昔者之見,真是不曾讀大學,真是明德之拘蔽而失其本然者。此乃離羣索居,獨學寡陋之致,良可悼嘆!倘非昇如抽關啓鍵,至誠提誨,則殆将滅其身而無悟也。昇如乃吾之師,非吾之友也。欽服感戢,不能自已。然所見既變之後卻看來諭,猶恨其未甚明快,方略貢愚見,以助談鋒。正所謂自倒其戈也,可發一笑。
前呈鄙説止試入思玩。
所論雖自謂簡白平實,然其説‘拘蔽中本體不息’之義者,依舊未甚明的。當曰:‘所謂明德之昏昧者,非全然昏昧,如火之熄滅,永無痕迹之謂也。昏昧之中,猶有些未盡昏昧者,故有時發見於日用之間,是乃所謂本體之不息者。而其元初渾全之明與聖人無加損者,於此亦可見矣。’如此説,然後方可謂簡白平實矣。未知如何?
來教此段止優劣耶。
來説此段主意固正當,而説得卻聽熒。譬如理直之訟,因辨口之不足,而不能自盡其情也。當改之曰:‘明德之明,本不兼稟,蓋纔説兼稟,則清濁美惡之分生矣。天下豈有清底明德、濁底明德,美底明德、惡底明德耶?知此之不可,則可知明德之本不當兼稟言耳。’如是言之,則似分曉矣。
竊意盛意止多少窒碍矣。
‘虚靈底’,底字當改。蓋虚靈底乃虚靈之氣,非明德也。若論明德,則虚靈之具理應事者是已,恐不可錯説也。‘無定則之名’、‘無雜之名’,俱當改以‘無定則底物事’、‘無雜底物事’。蓋虚靈者心體之名,明德者虚靈具應之名,而‘無定則’與‘至善無雜’,皆所以論其德也。命辭之際,不可不察矣。虚靈之或可以兼稟看,非但以其無定則,所謂虚靈是氣質之虚靈故耳。然以義言之,則不兼稟看者乃為綜核之論也。已論在上。‘緣木求魚,數魚多少’云云,恐非着題之善喻。大抵此段亦未甚明的,與上段同病。
至於井泉、洿溝止專咎於人。
來諭謂‘明之為明,無論發與不發,其明自同,不以爽朗而有所加,不以曀曀而有所損’,此語與前書所謂‘水雖被泥滓之汩濁,其本體則固自若,而無損於十分之明’云云,同一話法。此乃盛見之未瑩處,而使愚見轉輾謬誤,至於七顛八倒者,亦未必非此語有以激之也。夫明德不可兼稟之不同而謂有優劣分數,則固然矣;而若其據稟之不同而謂有加損分數,則未嘗不可。蓋優劣者,以清濁美惡之等而言者也;加損者,以消長盈縮之分而言者也。故原天命賦與之初,則毋論聖愚,而明德皆十分渾全;及氣稟拘定之後,則聖人明德全其十分之明,衆人明德有七八分明者,有一二分明者。今以十分明、七八分明、一二分明者混之氣稟而謂有優劣分數,則是明德有清濁美惡之等也,故謂之不可矣;若只論其明而謂有加損分數,則是明德有消長盈縮之差也,何不可之有哉?譬之於水,則水之明本十分明也,而只因井泉、洿溝而其明有全不全。所謂爽朗者,是無所掩蔽而全其十分之明者也;所謂曀曀者,是九分之昏而堇有一分之明者也。惟其全得十分之明也,故凡物皆照;惟其堇有一分之明也,故天影月色則照,而他物不照。此如跖蹻之遇外感忒重,則善情發見,而在他則不然者也。此井泉、洿溝之明不能無加損之分者也。愚之前見,蓋就洿溝中並舉其九分之昏一分之明,而與彼井泉十分之明争其優劣,其頭腦錯處果在於此矣。若只指其一分之明,而與彼十分之明争其加損,則高明之戈恐不得以入吾室矣。審如高明之言,而彼明此明,無所加損,則或問所謂‘上智大賢之資〔乃能〕全其本體而無少不明,其〔有〕不及乎此(者),則〔其〕所謂明德不能無蔽而失其全’[1]云者,果何謂也?且章句所謂‘明之(而)〔以〕復其初’者,正以其初之明雖不異聖人之全,現在之明此‘現在’字非兼其昏蔽而言,即指其未盡昏蔽者而言。卻不如聖人之全,故必明之然後其初可復耳。若現在之明一如聖人之全,則是亦其初而已,何明之復之之有哉?至於下愚惻隱之發與聖人無異者,即其一段之明與聖人無異,非其全體之明亦與聖人無異也。或問所謂空隙之中本體洞然,亦指其空隙之洞然,非指其全體之洞然也。高明不能如此分解以曉愚惑,而開口便説‘其明固自若也,其明無加損也’,此豈事情之所宜也哉?是蓋徒知天命賦與之初,聖愚明德固皆十分渾全,而不知氣稟拘定之後,聖愚明德不能無加損分數也。然則愚之前書所謂‘説得拘蔽中本體不息之義未甚明的’云者,雖未能實指其未明的處,而其未明的則未明的矣。高明之不為説出,亦非專由於欲愚之自加思玩而有所見得,恐亦自家未及思玩而有所見得耳。今則愚見之大誤既已首實,盛見之未明亦宜自反。未知以為如何。
此段所論止可知其誤。
此段亦説得未瑩,只當辨之曰‘羽雪玉之白,若兼其質而言,即陳新安所謂見孟子小注。至輕之白、不堅之白、堅潤之白耳,然則明德亦有這様明德、那様明德耶’云爾,則好矣。
此段所論止太極有分數耶。
氣質者,雜氣之名。此句雖欲便文而去個‘性’字,然當句内已不成言語,須添入‘性’字,如何?此段所論,固知盛意之所在,而直以明德比之太極,則恐不倫矣。蓋明德自是氣之包理者,但不雜乎其稟之善惡而為言耳,非如太極之超氣而獨立者也。若使好辨者反問之曰‘明德若是超氣獨立底物事,則所謂虚靈何處討得來而為具應之地?何以為稟之所拘、欲之所蔽,而有時而昏耶’太極本超氣獨立,故初不可言為稟所拘、為欲所蔽。云爾,則高明将何辭以對之耶?愚之前見欲引明德而倫之於氣質之性,此固謬矣;而高明又欲推明德而倫之於太極,不亦迂乎?此所謂過不及皆不中。請更詳之。
此段所論亦未曉止無許多窒碍處。
此段極正當親切,其所以辨破愚説之謬者,可謂無餘藴矣,奉讀屢回,不覺胸中灑然也。但所謂‘本體所得以為總稱者,明德也’云云,恐不必如此説。蓋明德雖因心性本體而得名,然乃若章句所謂‘本體之明’,或問所謂‘本明之體’,則只平説明德本然之體而已,未必推説到心性本體也。且本體、明德,固不可分作二物,而謂一則離稟看,一則兼稟看。然本體、明德有時乎不可混稱,何以言之?蓋所謂本體者,所以原天命賦與之初,而指其十分至明之體者也。及至氣欲拘蔽之後,則其明之分数不免虧損,而已非原初賦與十分至明之體,故到此處只可唤做明德,未可唤做本體也。是以或問不言‘本體不能無蔽而失其全’,而只言明德‘不能無蔽而失其全’;不言‘本體之明日益昏昧’,而只言‘此德之明日益昏昧’。豈不以纔言‘有蔽失全’,纔言‘日益昏昧’,則已不是元初賦與十分至明之體,故嫌而不肯言者耶?至於所謂本體之明‘有未嘗息’,本明之體‘終〔有〕不可得(以)〔而〕昧’者,蓋謂元初賦與十分至明之體,非可以盡滅而終昧之也。此可見名言之際不能無稱停與奪之權者也。然則本體、明德,亦豈全無要妙、汎闊之别耶?高明之意每急於打破愚説,故遣辭之際或不無説得太快、矯枉過直之病,此恐為未安耳。
愚意現在之稱止平心而思之。
愚意本然底止許多疑晦。
此兩段所論,大體則無間然矣,而説得太支離重叠,未能的中愚説之病,只當辨之曰‘氣欲拘蔽,則明德昏矣。雖曰昏矣,而猶有未盡昏者。若就氣欲拘蔽中指其未盡昏者,而謂現在之明即其本體之不息者,則可;今乃兼氣欲拘蔽而並舉其已昏與未昏者,而謂現在之明亦此明德,則未可。蓋明德雖在氣欲之中,本不可與氣欲混論,故纔帶着昏字已成汙雜,便不得以明德之舊名許之矣。所以章句但言明德“有時而昏”,而未嘗言“昏底明德”也’云爾,則事理正當,而旨義簡白矣。來説中‘拘蔽底’,底字皆當删去。蓋拘之蔽之者,氣欲也;被拘被蔽者,明德也。故单言拘蔽,則或為拘之蔽之之義,或為被拘被蔽之義;而若着一底字,則乃獨為拘之蔽之之義,而不復為被拘被蔽之義。若曰被拘被蔽底,則又當属於明德矣,此恐不可不知也。總論曰:‘所謂本體之不息,是就拘蔽中掉了其拘蔽者而言。’此語亦未安。蓋所謂拘蔽者未能盡掩其明,則其明之未盡掩者即可見本體之不息處。此只當就拘蔽中而言,何謂‘掉了拘蔽而言’耶?若掉了拘蔽而言,則是乃元初賦與渾全之體,而即來説所謂‘固自若也、無加損也’,章句何必曰‘有未嘗息者’耶?大抵盛見於拘蔽中本體不息之義未甚明的,故其為説雖多,而畢竟歸宿每以公共説得本體者當之。以此曉人,人安得無疑耶?然己既放飯流啜,而問人之齒決,想不滿一哂也。
向來來教止亦未襯貼。
天影月色之喻固未嘗不襯貼,而但前書所以設喻者未能襯貼。高明之以為不襯貼,宜也。惟此四字實起争端,不如置而不論,故今弃之耳。
按説今改之曰,按:‘有時而昏’,昏字指明德之昏也;‘本體之明’,明字指明德之明也。既謂之昏,而又謂之明,何也?蓋謂之昏者,非全體盡昏之謂也;謂之明者,亦非全體盡明之謂也。只是氣欲之拘蔽者未能盡掩其本體,故從其拘蔽者而謂之昏,從其未能盡掩者而謂之明。其昏其明,不害其並論於一界也。如火之方暗,而猶有一點之瑩,則其暗其瑩,不妨其同在一處也。或曰:如此,則聖愚明德何以見其同也?曰:以天命賦與之初而言,則聖愚明德固皆十分渾全;而以氣欲之蔽不蔽而言,則聖愚明德不能無全不全之異也。然只論其明,則全底明也是明,不全底明也是明,此其所以為同也。若復明之而復其初,則其未全者復全,而直與聖人明德無加損之分也。夫何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