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全篇大旨按説
按:此篇章句,兩程子、朱子以及後賢皆各有更定,唯朱子所定經傳得所而脈絡分明,足為天下不刊之書。抑今若以古本次序言之,當分作四節。上節為經文,備舉修己治人、志道迪德之全體,而申申於本末、始終、先後之序,蓋夫子所謂‘自古昔先王教人之法’也。次三節,則孔門傳授,因平日所聞於夫子而考論序次、發揮經旨者也。首釋誠意,以謹君子小人之分,兼陳學問進修之大方、誠敬之功、威儀之則、篤恭之效;中言古先聖王明德新民顧諟之事、日新之功、振民育德、立志之義、存心之方、彝倫之常,以示學者之彀率;末亦極其本而言之。次一節,先言正心以及修身,丁寧乎齊家,而極陳治平之道,與民同好惡、共財用之義,尤兢兢於君子小人之用舍;終之以忠信驕泰義利心術之辨。‘知本’以上,其言治己也,重以周;‘正心’以下,其言治道也,大而詳。乃其不釋格致,又以夫子‘予欲無言’之旨焉,其義備矣,其旨淵乎!反復曲折抑揚,微顯闡幽,言有盡而意無窮,其亦有味乎!其言之也,讀者宜致思焉。
又按:大學未著作者。考漢(書)〔儒〕[1]賈逵之言:‘孔伋窮居於宋,懼家學不明,而先聖之道墜[2],作大學以經之,中庸以緯之。’此固未知所據。二書實相表裏,蓋大學不言格致之事,而中庸悉學辨之義;大學不言持敬之説,而中庸首言戒慎恐懼之事;中庸不言君子小人好惡利義之説,而此篇則實反復之不置,既懇懇於慎獨幾微之際,又屢嘆之乎國家天下之治亂得失存亡,豈所謂經緯表裏者歟?且七十子既没,曾氏之門,傳道受業固不為無人,然後其提挈綱維,發明大道,以垂萬世,非子思又孰能之?賈逵之言,殆有所受之也。
大學、中庸皆孔門傳道之書。大學首言學字,三綱八目,孰為志學之事也?中庸首言天字,慎其獨,致中和,皆為事天之道乎?然中庸言性情而不言心,大學舉明德至善而不言性,何也?中庸不言性命之理,於何可明?大學不言格致之義,將何以入?性命之理,至孟子而發之;格致之義,至伊洛關閩諸君子始語而詳。又何前聖後賢之不一其揆也?敬者,聖學之所以成始成終者也。大學寔論學始終,而不及是,又何也?且大學之格致,或以為傳者不言,或以為已言而失傳。其言之與不言,而其趣之淺深何如?此學者所當致思者也。
大學者,大人之學也。子之言大學,以道之大言之,何也?曰:古者固有小學、大學,學宫之别。然小學者,所以教少子灑掃應對、誦習訓詁之事、事親事長之節也。至大學,則乃教以君臣之義、朝廷之禮、臨民之道、為政之體、大本大原、大經大禮,足以施於天下國家者云爾,非必操是書而為教也。是編則提綱挈維,總論聖學之凡以貫乎學之大小者,若學記所謂‘大學之法’是也,非以分人之大小也。況大學之道,自格致誠正以至於明明德於天下,所以明盡性之道,極心體之大而言之也。正朱子所謂‘外有以極其規模之大,而内有以盡其節目之詳’,‘天下雖大,而吾心之體無不該;事物雖多,而吾心之用無不貫’者是也。外是而言大小,恐非經文之本意也。且若是則大學之書,分少大,滯方隅,而無小學幼成蒙正、涵養本原之功,豈足以為聖學之全也?
格物之義,先儒以為窮理之事,而訓‘格’為‘至’。今乃以誠敬感通之義,何也?曰:窮理之説,見於大易。明善之訓,夫子言之,子思述之,而孟子申之,蓋學問之大端也。而自漢以來,學者無有知從事於此而發明其義者。至宋伊洛諸君子,乃始開關啓鑰,首發斯義,以示學者。於是聖賢教人之法始明於天下,誠學者造道之指南也。然考程朱論學問明理之方,則又未嘗不以居敬持志、立誠存養為致知之先務。愚既略載其説於篇中矣,因是而求諸孔門之訓,若子思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子夏所謂‘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孟子所謂‘學問之道、求其放心’,所謂學者非專心致志不得者,蓋皆指此也。而至宋濂溪周子之言曰‘一以學聖明、通公傳’,程子曰‘格物窮理,但立誠意以格之’,又曰‘思欲格物’,已‘收其心而不放’,又曰‘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張子曰‘未能[3]立心,惡思多之致疑’,邵子曰‘至理之學,非至誠〔則〕不至’,朱子曰‘大概此事以涵養本原〔為〕先(焉),講論經旨特以輔此而已[4]’,又曰‘昔(嘗)聞延平先生之教,〔以為〕為學之(要)〔初〕且當先存此心,勿為他事所勝,凡遇一事,(且)〔即〕當〔且〕就此事反復推尋,以究其理[5]’,又曰‘敬者’,‘徹上徹下之道’,‘格物致知(是敬之中)〔乃其〕間節次進步處’[6],又曰‘涵養為首,致知次之,敬為本,就這裏窮理格物’,又曰‘一心具萬理,能存心而後可以窮理’,此皆格物之説也。羣哲之言,不一而同。大學之教,夫豈外是?然則格之為言,正大學始教存心養知之事,學問思辨之體,而朱子所謂‘一朝豁然,物無不盡,而心無不明’者,固在是也。蓋格物之道有二:一則欲收放操存,齊莊静一,而使本原昭曠,而物來知知;一則欲審問精思,研幾極深,使真積力久而入於神化。此皆物理感通之道也。然則是二者實窮理明善之大方也,乃若所謂‘齋戒以神明其德’,‘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優遊厭飫,若膏澤之潤,江海之浸,涣然冰釋,怡然理順,然後為得也’,‘真積力久則入’,‘思之思之,鬼神其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誠之極也’云者,於格物感通之義,尤為默契。此大學之所以言‘格’而不言‘至’也。今若以‘格’為‘至’,則舉一遺二,無本原之功,若與前説者不甚相合,或流於朱子所論‘先知後養’、‘强探力取’之病,而非程子‘寡欲養知’、‘久存自明’之旨。且未見存心、致知之相資,誠敬共躋,物我感通之意。況朱子極論大學之道,以敬為成始而成終,又必以小學涵養本原為言,又言‘學莫先於窮理’,‘致精之本’,‘在於居敬而持志,此不易之理’。平生辛苦已試之效,其意亦可見矣。是則訓‘格’為‘至、到’,恐不若訓為‘感通’之功切而意圓也。凡易之所謂‘王假有家’、‘王假有廟’,書之所謂‘格於文祖’、‘格於上帝’者,皆以是義求之,則天人之感通、鬼神之交際,俱可得而言矣。然所謂格物者,亦學問之初,致知之事爾,未及誠正自修之功也。聖賢之意,猶恐學者或偏於是也,故經之於知本知至之説,既致輕重之意於知行之際,傳者乃首言誠意,而遂忘言於此。正古人所謂‘堯舜之利民也大,(大)禹之慮民也(遠)〔深〕’[7],學者宜深考而默識之也。
曰:傳者之不釋格致,無乃經旨有不明而誤學者知見乎?曰:否,不然也。言之為教,不若不言之為教深也。傳者之意,正欲學者於此深求而自得之,以自蹈乎感通之域,其意固躍如也,不言而已傳也。況就經文四字之義而求之,亦有可以得為學之大方者。蓋知者,人之固有也;致者,推極之謂也。因其所已知而推致之,有近思切問、推廣良知之義,無卒爾逢仵、扞格不入之患,又非兀然孤坐,妄意玄妙,以俟恍然一悟之比。物字從上文‘物有本末’之言而來,有體己務本、便僻近裏之意,非汎觀萬物,馳心虚遠,不急先務之謂;格者,從上文學字而來,有反己存省、真積力久之意,非役志放心、出口入耳之謂。且謂之‘格’,則無與物為二、苦心力索之弊,而有優游浸灌、發悟感通之妙也;謂之‘物’,則所以能即物觀理,因顯察微,而又非有外事求理,而勞而無益之失焉。大學始教用力之方,異端末學反道之蔽,皆可考於此而得之,讀者詳之。然則格之為感通,若何以用功也?曰:大學之書,首説學字,至此乃言格字。然則所謂格者,正學問之事,所以誠存敬養,學問思辨,以效法乎古之明明德者之事也。中庸論擇善思誠之事,而發學問思辨之義;論修道之教,而有‘尊德性,道問學’之説,意正指此,而説與此有詳略耳。
然則格物者,亶為居敬之事乎?曰:非然也。格者,感通之謂,則固以誠敬而言也。然非學問思辨之交至,則又焉能即事觀物,明顯察微,以致精義入神之功乎?子思曰‘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即德性為主而問學為道也。乃其所得之則,在乎誠深敬熟而有感通發悟之功耳,所以謂之‘格’也,非去問學而言德性而已也。二者即偏,而或陷為異端之偏枯,或流為末學之支離,乃不識輕重而混施之,則亦兩無所發,而卒於無得。此學者之深戒也。朱子曰:‘存此心於端莊静一之中,窮此理於學問思辨之際。’又曰:‘待存養得此心光明洞澈,見處自通,行處自進。’此格物之説也。
然則大學之不釋格致,程子以為‘可以意得,不可以言傳’,此其義何居?曰:六經論學,始於傅説之斆高宗,而亦惟曰:學古建事,‘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且以孔門四教,文、行、忠、信,而子貢、宰我之徒,猶不能無偏於言語文章,夫子既告以‘予欲無言’,孟子述詩、書、三代,稱孔曾之道,然不數數於格致之説。朱子末年見學者繚繞於文義,亦頗指示本原,以為‘敬’之一字已是多了,又有學者流於口耳之嘆,發憤永刊、收功一原之戒。審乎此,則有以知大學之道,前哲之微意,所以啓告後人之旨,至深且遠矣。
然則傳者之不言格致,其無乃偏於一邊,而若近世陸子静、陽明氏尊德性之説乎?曰:欲誠正者,先格致。聖經之言,不趐明白矣。傳之於經,固欲微其顯、闡其幽也。格者,格也;物者,明德、新民之事也,故言明新而不言格致。則大學開卷誠正修齊治平之事,莫非格致之地也。若是,則所謂格致者,與事其[8]固一體也,功運於不言之外矣。既言格致,又言其事,則無乃使學者有知行之異觀,緩急之失序,而終有談天説性、處下窺高、輕自大而卒無得之弊乎?此又今日末學之大戒也。騎驢覓驢,對景略求豪傑,亦學者宜反省者也。
曰:子之所釋誠意之説,既以‘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為誠之之事,又以為先諸此而後學問之功方有所施,無乃不合於先儒之説乎?曰:否。玩其言以求其意,則傳者之意固有卓爾。於前者所引朱夫子‘幾善惡’之語既足以徵此矣,又得朱子晩年劄奏,有曰‘舜之戒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孔子之告顔淵曰“克己復禮為仁”,“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此千聖相傳心法之要也。兩漢以來,非無願治之主,而或隨世以就功名,或未免蔽於老子、浮屠之説,千聖相傳心法之要,復不講矣。顧自今以往,一念之萌,必謹以察之。此為天理耶?為人欲耶?果天理也,則敬以擴之,不使少有壅閼;果人欲也,則敬以克之,不使少有凝滯。推而至於用人處事之際,無不以是裁之。如此則此心洞然,中外融澈,天下之事,將惟所欲為而無不如志’[9]云云。嗚呼!此朱夫子晩年義精仁熟、心契身造、獨至之語,庸非此章慎獨好惡之旨耶?讀是書者,惟能考之於是,而驗之於吾心,則有以知其説矣。
既曰淇澳之篇言學問之事,所以互發乎誠意之旨也,其言恂慄威儀之事,亦有義之可言者乎?曰:學問之道,内外交養也,本末相須也,動静相涵也。内直而外方,本立而用行。然不有以齊乎外,何以養其中?不有以持循乎動,又何以管攝乎静也?經特言修身及家,傳又言恂慄赫喧,其義弘矣。間得朱子説,有曰:‘學者先須置身於法度規矩中,使(得)〔持〕於此者足以勝乎彼,則自然有進步處。如孔子之告顔淵,以非禮勿視聽言動為克己之目,亦可見矣。若自無措足之地,而欲搜羅抉剔於思慮隱微之中,以求所謂人欲之難克者而克之,則亦代翕代張,没世窮年而不能有以立矣。’至哉言乎!深味乎此言,則有以知君子用力之地。而大學之書繼此於誠意之後,豈無意乎?朱子又曰:‘操存之漸,必自其可見者而為之。’此傳者之意也。
曰:其以知止為志道之事,何也?曰:大學之書首言明德,又言至善。至善者,明德之體,中庸之理,民心之所固有,人道之所當行者也。堯之‘如天’,舜之‘為法於天下’,盡乎是而已矣。止者,必至於是而不遷之謂也。知止云者,知有是理而思欲止乎是也。人患不能知有是理而甘為暴棄之歸耳,果能知有是理而必欲止乎是,則志有定向,而無苟且自畫之患矣。是志既立,則天下之物有不能動吾中矣;物不能動吾中,則我之所處有以從容自得,無往不適矣;我之所處既從容自得,則事至物來,可以審觀精察,隨宜應之,而得立乎至善之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矣。此所謂‘知止’者,志道之事也,孔子所謂‘十五而志于學’,‘發憤忘食’,‘終夜不寢’;孟子所謂我‘所願則學孔子也’,不能如舜之為天下後世法,是吾憂也;周子所謂‘聖希天,賢希聖’;程子所謂‘學者必志於大道,以聖人(為)〔自〕期’,曰‘學者要知性善,不知性善,不可以言學’;張子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極)〔命〕[10]’;朱子所謂‘為學先大規模’,曰‘學者大要立志’,‘只是直截要學堯舜’,‘陽氣(一)發〔處〕,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11]’者,皆謂是也。而聖之所以為聖,賢之所以為賢,蓋莫不權輿乎是也。故傳文既引商詩以明人心有至善之理、好德為秉彝之則,又引夫子之言‘人可以不如鳥’,以發學者進道之志。繼以文王之事,以示人倫之至、標準之所在,其義顯矣。‘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又曰‘道一而已〔矣〕。成覸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顔淵曰:“舜何人(哉)〔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朱子嘗曰:‘學者且只看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又言成覸、顔淵、公明儀之言,此是真實道理,一個性善可至堯舜,别没去處。[12]’亹亹乎不一言二言而已也。前聖後賢論學之道,蓋無外是而為言者。此學問之大法,大學開卷第一義也。若以是為知行之脈絡,或以是為格致之傳者,蓋不察乎是,而或急輕以先重,或毁全以就缺,非大學開示後人本原之道也。昔韓子引大學,言誠正而不言格致,先儒譏之。今舍居敬而言格致,外立志而言學問,無乃反為韓子之所笑乎?本經文而提傳之綱維傳義,以發經之微意,大學之書可得以讀矣。
曰:大學之書,兩程子皆謂有簡編錯亂者,至朱子又為之補亡改修而後完。今乃獨以古本為言,何也?曰:仲尼没而微言絶,七十子喪而大義乖。大學之書雜於傳記中,自古儒者猶不知聖人心法之在是,且千有餘年矣。至宋洛閩諸君子乃始表章是書,正缺誤,發微義,以示學者,使聖人之心法復明於天下,其功可謂盛矣。然其文字簡編之序有同異,因革之不一,自先儒而有之。有伯程子之改定焉,有叔程子之改定焉,又朱子之改定焉。朱子以後,又有王魯齋、董丞相、方正學諸賢,及我朝儒先之不一其見焉。聖人傳道之書,固不厭熟講而公議,與千歲共之也。今竊以古本分經傳,考傳義,則其反復抑揚之際,焯有微意弘旨而不可泯没焉。其言似疏而實密,其序似亂而實整。其所不言者,乃所以深言之也,恐不可遽有所移易損益,以失前人傳受之意也。昔者伯程子於治平之傳,蓋有比類相從者矣。朱子以為若是則其界限雖若有餘,而意義反有所不足異於是。大學定本亦云。今輒考古本,還舊編,復論其一二遺義,以俟後世君子,且思以求正於有道焉。張子子厚之言有曰:‘天不使我有知則已,若既有知,則不敢不與斯人共之。’此區區今日之意也。若其僭猥之罪,求異之嫌,則又不敢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