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人才 帝王知人之事。
漢高帝疾甚,吕后問曰:‘陛下百歲後,蕭相國既死,誰令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戆,陳平可以助之。陳平知有餘,然難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大尉。’吕后復問其次,上曰:‘此後亦非乃所知也。’惠帝二年,蕭何薨,曹參代何為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何之約束。為相三年,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較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浄,民以寧壹。’曹參薨,以王陵為右丞相,陳平為左丞相,周勃為大尉。惠帝崩,大后臨朝稱制,議立諸吕為王。問陵陵曰:‘高帝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今王吕氏,非約也。’大后不悦,問平勃平勃對曰:‘可。’大后喜。罷朝,陵讓平勃曰:‘始與高帝啑血盟,諸君不在邪?今王吕氏,何面目見高帝於地下乎?’平勃曰:‘面折庭争,臣不如君。定社稷,安劉氏[1],君亦不如臣。’漢〔初〕[2]承戰國餘習,臣下相謂亦曰君臣。陵無以應之。太后以陵為太傅,實奪之相權,陵遂病免歸。諸吕擅權用事,陳平患諸吕力不能制,嘗燕居深念。陸賈見平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士豫附,則天下雖有變,權不分。君何不交驩太尉?’平用其計,兩人深相結,吕氏謀益衰。太后崩,諸吕欲為亂。當是時,趙王吕禄、梁王吕産將兵居南、北軍,太尉勃不得入軍中[3]主兵。酈商子寄與吕禄善。絳侯乃與〔丞相〕[4]平謀,使人劫酈商,令其子寄紿説吕禄歸將印,以兵屬大尉。大尉遂將北軍,然尚有南軍。〔丞相〕平乃召朱虚侯章佐大尉,遂誅諸吕,立文帝。
臣按:高帝論蕭曹平勃諸人,考其始終,無一或差者,蓋帝之性既明達,而又更事履變之久,其於羣臣之才[5]行,皆嘗斟酌而劑量之,故所以為後人計者,幾無遺策。後之論者,以知人善任使稱之,信矣。
孝文帝後元六年,匈奴入上郡、雲中,所殺略甚衆。以周亞夫為將軍,次細柳;劉禮為將軍,次霸上;徐厲為將軍,次棘門,以備胡。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鋭兵刃,彀弓弩持滿。先驅至,不得入,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營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天子按轡徐行。至營,亞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天子為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6]軍。’成禮而去。上曰:‘嗟乎,此真將軍矣!曩者霸上、棘門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至於亞夫,可得而犯邪?’稱善者久之。月餘,匈奴遠塞,漢兵罷。乃拜亞夫為中尉。
孝景二年,吴楚等七國皆反。初,文帝戒太子曰:‘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及七國反,上乃拜亞夫為太尉,將三十六〔將〕[7]軍往擊吴楚,〔凡三月〕[8],皆破滅。
三年,以亞夫為丞相。其後,上廢栗太子亞夫争之,不能得。上由此疏之。
竇太后言皇后兄信可侯。上與丞相議,亞夫曰:‘高皇帝約“非劉氏不王,非有功不侯”。今信雖皇后兄,無功,侯之非約也。’帝默然止。其後匈奴王徐盧等六人降,帝欲侯之以勸後。亞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何以責人臣不能盡忠[9]守節者乎?’帝曰:‘丞相議不可用。’乃悉封徐盧等為列侯。亞夫因謝病免。
後元年,帝居禁中,召亞夫,賜食。獨置大胾,無切肉,又不置箸。亞夫心不平,顧謂尚食[10]取箸。上視而笑曰:‘此非不足君所乎?’亞夫免冠謝,因趨出。上目送之曰:‘此鞅鞅,非少主臣。’俄以事下吏獄,吏以反誣之。亞夫不食,死。
臣按:人之度量,相去豈不遠哉!方亞夫之軍細柳也,持軍之嚴,雖人主無所屈。文帝乃以是知之曰‘緩急真可將’。其後作相,因事數諫,積忤上心。景帝以是疑之,曰‘鞅鞅,非少主臣也’。細柳之事,儻在孝景時,則亞夫必以傲上誅。使其得相文帝,盡忠論諫,則必以社稷臣目之。二帝之度量,相去不同如此。其所以然者,文帝不以拂己為忤,景帝專以適己為悦故也。故人君欲真知臣下之賢否,其必自去私意始。
漢武帝末,以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金日磾為車騎將軍,上官桀為左將軍。受遺詔,輔少主,是為昭帝。又以桑弘羊為御史大夫。其後,桀父子與光争權。燕王旦自以帝兄不得立,常懷怨望。及弘羊建造酒榷、鹽、鐵,為國興利,伐其功,欲為[11]子弟得官,亦怨恨光。於是桀等皆與旦通謀,且詐令人為燕王上書,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都肄,猶言大閲。道上稱蹕,又擅調益幕府校尉。光專權自恣,疑有非常,臣旦願入宿衛,察姦變。’候司光出沐日,奏之。司與伺通。桀欲從中下其事,弘羊當與諸大臣共執退光。書奏,帝不肯下。明旦,光聞之,不入。上問:‘大將軍安在?’桀對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詔召大將軍。光入,免冠頓首謝。上曰:‘將軍冠。朕知是書詐也,將軍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將軍之廣明都郎,近耳;廣明,地名。調校尉以來,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且將軍為非,不須校尉。’時帝年十四,尚書左右皆驚,而上書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懼,白上小事不足遂,上不聽。後桀黨有譖光者,上輒怒曰:‘大將軍忠臣,先帝所屬以輔朕身,敢有毁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復言。
唐李德裕論曰:人君之德,莫大於至明;至明以照姦,則百邪不能蔽矣,漢昭帝是也。使昭帝得伊吕之佐,則成康不足侔矣。
臣按:武帝託孤於霍光,善矣!而又參之以上官桀、桑弘羊,是知人之明有媿於高帝也。桀等皆姦邪嗜利之徒,外交藩王而内結貴主,非昭帝天性夙成,能知光為忠臣而保持之,使桀等得志,其禍可勝言哉?是昭帝知人之明,反過於孝武也。然孝武不立燕、廣陵燕王旦、廣陵王胥。而立昭帝,是明於知子;不屬田千秋輩而屬霍光,是明於知臣。而乃失之桀等者,桀以諂進,弘羊以利合故也。傳曰:‘播糠眯目,天地為之易位。’故人君必先正其心,不為諂惑,不為利動,然後可以辨羣臣之邪正矣。
唐明皇之在蜀也,給事中裴士淹以辨學得幸。時肅宗在鳳翔,每命宰相,輒啓聞。及房琯為將,帝曰:‘非破賊才也。若姚崇在,賊不足滅。’至宋璟,曰:‘彼賣直以取名爾。’因歷評十餘人,皆當。至李林甫,曰:‘是子妒賢疾能,無與比者。’士淹曰:‘陛下誠知之,何任之久。’帝默不應。
臣按:明皇之為人也,異哉!以為闇邪,則其評房琯,評姚崇,評李林甫,何其言之當也。以為明邪,則其評宋璟,抑何言之戾也。璟之忠誠端亮,為開元輔相第一。帝乃以‘賣直取名’目之,蓋璟以直道事君,屢拂上意,故一斥不復用,至是猶有餘怒焉。若林甫之妒賢疾能,帝非不知者,而乃用之終其身,由璟不苟合,林甫苟合故也。然則人主一有好同惡異之心,則私意行而賢否亂,雖有英明之資,卒蹈闇繆之失,如明皇者,豈可不戒也哉!
唐德宗時,濠泗觀察使杜兼惡幕僚李藩,誣奏藩摇動軍情,上大怒,召詣長安。望見藩儀度安雅,乃曰:‘此豈為惡者耶?’擢秘書郎。
臣按:德宗知人之明,最其[12]所短。故於盧杞則不覺其姦邪,於姜公輔則疑其賣直。李晟之勳,陸贄之忠,則疏斥之;裴延齡之欺罔,韋渠牟之躁劣,則親信之。以佞為忠,以直為枉,未有甚焉者也。顧能於舉目之頃而識李藩,蓋當是時,未有私見之汩故也。若盧杞、姜公輔諸人,則有愛惡之私焉。傳曰:‘公生明,偏生暗。’使德宗持心之平,無所適莫,常如見李藩之時,則於諸臣之邪正,必不至易位矣。可不戒諸!
唐憲宗元和中,裴度平蔡還,知政事。程異、皇甫鏄以言財利幸,俄得宰相。度三上書,極論不可,帝不納,纖人始得乘罅。帝嘗論:‘臣事君,當勵善底公,朕惡夫植黨者。’度曰:‘君子小人以類而聚,未有無徒者。君子之徒同德,小人之徒同惡,外甚類,中實遠,在陛下觀所行則辨。’帝曰:‘言者大抵若是,朕豈易辨之?’已而卒為異鏄所構,出為河中節度使。
臣按:憲宗剛明果斷,能用忠謀,不惑羣議,以建中興之烈,是豈不知人者!蔡功既成,侈心遂熾,於是正邪始易位矣。由異鏄輩善於治財,有以供其侈用故也。傳曰:‘利令智昏。’信哉!天資如憲宗,猶以利欲揜其明,是故人君不可無正心之學。
唐武宗即位,以李德裕為門下侍郎、平章事。德裕入謝,言於上曰:‘致理之要,在於辨羣臣。邪正二者,勢不相容。正人指邪人為邪,邪人亦指正人為邪,人主辨之甚難。臣以為正人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蘿,非附他物不能自起。故正人一心事君,而邪人競為朋黨。先帝深知朋黨之患,而所用皆朋黨之人,良由執心不定,故姦邪得乘間而入也。’
臣按:德裕在文宗朝,與李宗閔迭為宰相,而德裕卒為宗閔所傾,以文宗不能辨其[13]邪正也。及相武宗,深陳二者之辨,而武宗能聽之,故德裕得效其忠謀。會昌之功,幾於元和,由武宗能辨其邪正故也。德裕‘松柏、藤蘿’之辨,此善喻也。蓋正人以直道自將,雖於人主,猶無所容悦,況肯它有依憑以進乎?邪人以枉道求合,故權臣用事則附權臣,近習得志則附近習,妃嬪有寵則附妃嬪。卑鄙猥賤[14],無所不至。德裕此言足以判邪正[15]之情狀矣。近世名臣張浚又推而廣之,以為不私其身,慨然以天下百姓為心,此君子也;謀身[16]之計甚密,而天下百姓之利害,我不顧焉,此小人也。志在於為道,不求名而名自歸之,此君子也;志在於為利,掠虚美,邀浮譽,此小人也。其言之剛正不撓,無所阿徇,此君子也;辭氣柔佞,切切然伺候人主之意於眉目顔色之間,此小人也。樂道人之善,惡稱人之惡,此君子也;人之有善,必攻其所未至而掩之,人之有過,則欣喜自得如獲至寶,旁引曲借,必欲開陳於人主之前,此小人也。難進易退,此君子也;叨冒爵禄,蔑無廉恥,此小人也。臣嘗以此而求之,君子小人之分庶幾其可以概見矣。臣謂人主欲知羣臣之邪正,惟以德裕、浚之言參而考之,則亦何難辨之有?
高麗明宗十四年,以鄭邦祐知御史臺,鄭允當為吏部員外郎,李居正為左正言。邦祐起自電吏,特授臺憲,不滿人意。允當年少無知,其父世裕出為兵馬使,斂民財貨,連獻内府。及復命,請授銓曹,故有是拜。居正無他才能,王欲除正言,問林民庇曰:‘居正其能,沈默不臧否人物者歟?抑孤立敢言者歟?’民庇少與同學,因薦曰:‘居正性和平,且訥默,非耿介者也。’王曰:‘若爾宜拜正言。’乃授之。王凡用人,唯與嬖臣宦豎議之,由是奔競成風,賄賂公行,賢否混淆。嬖臣宦豎有所請託,王問曰:‘得賂幾何?’多則喜,從其請;否則延時日,以冀其多。故近習竊權甚於前朝。且王之嬖姬孽子,招權納賄,竊弄威柄,朝野缺望。
十五年,東宫牽龍指諭有缺,樞密院副使曹元正欲以子補之,詣闕陳請。王使中官諭曰:‘尚書史正儒之子已補矣。’元正勃然而怒,畜駡中使曰:‘何正儒之子為可,而元正之子獨不可耶?’聞者雖無知悍卒,莫不憤惋。
十六年,以上將軍崔世輔同修國事,將軍崔連、金富並為禮部侍郎,三人皆武官也。武官之兼儒官,始此時。有人訴重房曰:‘修國史文克謙直書毅宗被弑事。弑君,天下之大惡。宜令武官兼之,使不得直書。’克謙聞之懼,密奏於王。王不敢違武臣意,然惡其非舊制,乃下制同修國事。世輔不請,而直以史字改之。由是毅宗實録脱略多不實。克謙嘗於史堂戲世輔曰:‘儒官之為上將軍,忝自我始;武官之同修國史,亦自公始。’相與一噱。史臣曰:‘史官,公萬世之是非,所以垂勸戒於後世,故齊崔杼之弑莊公也,太史兄弟三人相踵就僇,而書者不止。今弑逆之儔將逃惡名,自兼國史而欲滅其迹,不知滔天罪惡,欲蓋而彌彰,不亦愚乎!’忠烈王時,以林貞杞為全羅道按廉,權瑞精慶尚黄守命忠清崔崇西海鄭良佐交州金仁琬安集東界。貞杞姦,瑞精暴,良佐愚而貪,崇佞而怯,仁琬浮虚少實,守命枉直相半,時之任用如此。時承旨缺,閔萱及李德孫、權宜,皆附内僚求之,王難於取舍,遂書籌,令三人探之,萱得焉,拜右承旨。
金之鏡忠肅嬖臣也,累遷密直副使。元使完者來,之鏡白王曰:‘完者族黨在本國,完者將欲官之。’王命之鏡及高用賢、奉天祐掌銓注。申時用至政房駡之鏡曰:‘今日除授為使臣也!爾輩鬻官,何不官吾子孫也?’時失職者皆在庭,時用告曰:‘若等無錢,又誰怨耶?’求官者雲集,之鏡等匿村舍注擬。上護軍申丁求官未得,駡之鏡、天祐曰:‘爾何壅蔽聰明,專擅除授也!’又大呼曰:‘無錢者,毋求官!’之鏡等不能對。批成,李仁吉擅改于其第。及批目下,用事者争相塗竄,朱墨至不可辨。時有童謡云:‘用綜布,作都目,政事真黑册。我欲油之,今年麻子少。噫,不得!’初之鏡誘王辭位,立忠惠,自以為功。忠惠不用,之鏡怏怏。忠肅復位,以之鏡背恩,囚巡軍,憂恚瘦死。
以上論帝王知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