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帝王為學之本 論帝王之學。[1]
大禹謨虞書篇名。帝曰:‘來!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朱熹曰: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於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盡矣!而舜復益之以三言者,則所[2]以明夫堯之一言,必如是而後可庶幾也。夫心之虚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以其或生於形氣之私,或原於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於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人欲之私矣。精則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從事於斯,無少間斷,則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而動静云為自無過不及之差矣。夫堯舜禹,天下之大聖也。以天下相傳,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聖,行天下之大事,而授受之際,丁寧告戒,不過如此,則天下之理,豈有以加於此哉?
臣按:先儒訓釋雖衆,獨朱熹之説最為精確。夫所謂形氣之私者,指聲色臭味之欲而言也;性命之正者,指仁義禮智之理而言也。聲色臭味之欲,皆發於氣,所謂人心也;仁義禮智之理,皆根於性,所謂道心也。今即人主一身言之,宫室之欲其安,膳服之欲其美,與夫妃嬪侍御之奉,觀逸遊田之樂,此人心之發也。是心為主而無以裁制,則物欲日滋,其去桀紂不遠矣。知富貴之不可恃,而將之以憂勤;知驕侈之不可肆,而節之以恭儉;知旨酒厚味為迷心之鴆毒,思所以卻之;知淫聲美色為伐性之斧斤,思所以遠之;此道心之發也。是心為主而無以汩喪,則理義日充,其去堯舜不遠矣。然人心之發,如銛鋒,如悍馬,有未易制馭者,故曰‘危’。道心之發,如火始然,如泉始達,有未易充廣者,故曰‘微’。惟平居莊敬自持,察一念之所從起,知其為聲色臭味而發,則用力克治不使之滋長;知其為仁義禮智而發,則一意持守不使之變遷。夫如是,則理義常存而物欲退。聽以之酬酢萬變,無往而非中矣。欲學堯舜者,其惟用力於此乎。
書説命商書篇名。王曰:‘來!汝説。台小子舊學于甘盤商賢臣。既乃遯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終罔顯。遯,慝[3]也。徂,往也。河亳,皆地名。爾惟訓于朕志,若作酒醴,爾惟麴糵;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爾交修予,罔予弃,予惟克邁乃訓。’説曰:‘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于古訓乃有獲。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説攸聞。惟學,遜志務時敏,厥修乃來。允懷于兹,道積于厥躬。惟斆學半,念終始典于學,厥德修罔覺。監于先王成憲,其永無愆。惟説式克欽承,旁招俊乂,列于庶位。’
敬之:羣臣進戒成王之詩。惟予小子,不聰敬止。日就月將,就,成也。將,大也。學有緝熙于光明。緝,續也。熙,廣也。佛時仔肩,佛,音弼,輔也。時,是也。仔,任也。肩,負也。示我顯德行。
臣按:二君初非聖人之資,惟其知學之本,故能克己蹈道,卒為商周令王,後世未有及之者。學之有功於人如此哉!
漢高帝初定天下,太中大夫陸賈時時前稱説詩書。帝曰:‘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賈曰:‘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鄉使秦已并天下,修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帝有慚色,謂賈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敗之國。’賈乃粗述存亡之徵[4],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帝未嘗不稱善,稱其書曰新語。
胡宏曰,賈之對宜曰:‘陛下之得天下,非專馬上之力也。蓋陛下本以寬大長者,受懷王入關之命,為天下除殘賊,所過無鹵掠,赦秦降王子嬰,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約法三章。父老唯恐陛下不為秦王,庶幾三代得天下之仁。項王負約,王陛下於蜀漢。(經)〔陛〕[5]下忍而就國,用蕭何為相,養其民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項羽賊殺義帝,陛下舉軍縞素,告諸侯而伐之,庶幾三代取天下之義,不齷齪自用,多大略,得英雄心。師張良,任陳平,將韓信,庶幾堯舜禹湯文武知人之明。鎮撫百姓,下令軍士不幸死者,吏[6]為衣衾棺斂,轉送其家,庶幾堯舜禹湯文武哀鰥寡、恤孤獨之政。此數者,陛下所以得天下也。今天下已定,願陛下退叔孫通,聘魯二生,使與張良、四皓及如臣者,共論所以承三代之宜,定一代大典,以幸[7]天下,以詔萬世。’使陸賈有是對,而漢祖用其言,則必六宫有制,適庶有辨,教養子弟有法,后、夫人、嬪婦各得其所矣。又安有戚夫人為人彘,趙王如意、淮陽王友、梁王恢之皆不得其死哉!又安有審食其瀆亂宫闈之醜,而吕氏至於族滅,後世世有外戚之禍哉!則必制國有法,荆王賈、楚王交、代王喜、齊王肥不封數十縣,而伏犧、神農、黄帝、堯、舜、禹、湯、文、武及皋陶、伊、傅、周、吕之裔,得血食矣;則必體[8]貌大臣,蕭相國不繫獄,黥布、陳豨、盧綰、韓王信不背叛矣;則必不襲秦故,尊君抑臣,而朝廷之上制禮以道,謙尊而光,乾剛不亢[9],臣道上行,致天地於交泰,而大臣可以託天下,委六尺之孤矣;則必封建諸侯,藩垣屏翰,根深蒂固,難於傾拔,可以正中國四夷之分,不至畏匈奴,與之和親而手足倒置矣;則必復井田之制,不致後世三十税一,近於貊道,富者田連阡陌,僭擬公侯,而貧民冤苦失職矣;則必侍御僕從,罔非正人,有疾病不枕宦者卧,臨弃天下,公卿大夫受顧命,婦寺不得與,而大正其終矣。
倪寬見武帝,語經學。上曰:‘吾始以尚書為樸學,弗好。及聞寬説[10],可觀。’乃從寬問一篇。
臣按: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皆人主之軌範也。武帝初以為樸學,弗好,既失之矣。及聞寬説‘可觀’,又止從問一篇,則是其弗好如故也。然聖經之藴無窮,隨其所入,皆必有獲,百篇之書,無所不備。使帝於其一篇,果嘗深玩而服膺焉,修己治人,亦有餘用。而帝之行事,未見有一與書合者,是亦徒問而已,果何益哉?
武帝詔求能為韓嬰詩者,徵蔡義。上召見,説詩,甚悦之,擢為光禄大夫、給事中,進授昭帝。
臣按:武帝悦蔡義説詩,既引以自近,又使授其子,意亦美矣。然不知義之講説,其果能得詩人之指耶?夫詩三百,以關雎為首,重風化之源也。而武帝之衛后以謳者進,李夫人以倡進,大本如此,它可知矣。故窮奢極欲,則非鴛鴦之義;重賦横斂,則昧碩鼠之戒。以天旱為乾封,安有雲漢之恐懼?用讒言殺太子,不監青蠅之罔極。孔子曰:‘誦詩三百,不達於政,雖多,亦奚以為?’武帝近之矣。
宣帝高才好學,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
元康元年,詔曰:‘朕不明六藝,鬱于大道,是以陰陽風雨未時。其博舉吏民,厥身修正,通文學,明於先王之術,宣究其意者二人。’宣,通也。究,窮也。
孝元帝為太子,柔仁好儒,見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嘆曰:‘亂我家者,太子也!’
臣按:宣帝之詔,以陰陽風雨之未時,由其不明六藝,闇於大道。蓋人主之一心與天地相為流通,而善惡吉凶之符甚於影響。後世人主鮮或知者,而帝獨知之,可謂卓然有見矣。然其所舉吏民之厥身修正、通文學、明先王之術者,乃寂無聞焉。使帝果以誠求之,豈無一二近似者出為帝用。夷考當時,惟一王吉,粗欲建萬世之長策,而帝已視為迂闊矣。然則正身明道之士,其肯輕為帝出哉?夫‘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其為道,若白黑之異色,清濁之異流,不可雜也,雜則黑與濁者終勝矣。帝乃以霸王道雜為漢家之制度,可乎?且帝嘗受論語矣。語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又曰:‘子為政,焉用殺?’則夫子之意,正欲人君純任德教也。又嘗立書、春秋于學宫矣。孔子定書,紀文武成康之政,為後世法。而春秋尊王道、黜霸術,是夫子之意正欲人君純用周政也。帝乃曰‘德教不可任,周政不可用’,則是論語不必受,書、春秋不必立也。俗儒是古非今,固不足用,獨不當求真儒而用之乎?以俗儒不達時宜,而並儒之通世務者弃之,是因噎而廢食也。以高材好學之君,而擇術如此,是以厲精為政,雖能致一時之治,而刑餘周召、法律詩書,卒不免基後來之禍。惜哉!
光武受尚書,通大義,召桓榮入説,甚善之。每朝會,輒令榮敷奏經義,帝稱善。帝每旦[11]視朝,日仄乃罷。數引公卿、郎、將講論經理,夜分乃寐。皇太子見帝勤勞不怠,承間諫曰:‘陛下有禹湯之明,而失黄老養性之福,願頤愛精神,(游優)〔優游〕[12]自寧。’帝曰:‘我自樂此,不為疲也。’太子,顯宗也。
臣按:光武孜孜經術,宜其光復舊物,身致升平。惜其時儒臣作輔,如伏湛、侯霸輩,皆章句書生,未明乎古人格心之業,故以無罪廢正后、易太子,則有媿刑家之義。以直諫殺大臣,則有乖從諫如流之美。雖有不世之資如光武者,迄不能追帝王之盛,然則人主之於務學,其可苟也哉!
顯宗孝明帝,十歲通春秋光武奇之。既為皇太子,師事博士桓榮,學通尚書。及即位,尊以師禮。乘輿嘗幸太常府,令榮坐東面,設几杖,會百官及榮門生數百人,天子親自執業,每言輒曰:‘大師在是。’既罷,悉以太官供具賜之。後三雍成,謂明堂、靈臺、(璧)〔辟〕雍。拜榮為五更。謂老而更事者。每大射養老禮畢,帝輒引榮及弟子升堂,執經自為下[13]説。謂下語而講説。詔曰:‘三老李躬,年耆學明。五更桓榮,授朕尚書。詩曰:“無德不報,無言不酬。”其賜榮爵關内侯。’
臣按:先儒胡寅以為,‘顯宗事師之意,百千年鮮有其儷,可謂人主之高致。惜乎桓榮授經,專門章句,不知仲尼修身、治天下之微指,故其君之德業如是而止。’斯言當矣。抑臣竊謂:學者,所以治性情者也,故先漢名儒匡衡有言:‘治性之道,必審己之所有餘,而强其所不足。故聰明疏通者[14],戒於太察;寡聞少見者,戒於壅蔽;勇猛剛强者,戒於太暴;仁愛温良者,戒於無斷;湛静安舒者,戒於後時;廣心浩大者,戒於遺忘。’若顯宗者,豈無所當戒者乎?傳稱‘帝性褊察,好以耳目隱發為明,公卿大臣數被詆毁,近臣尚書以下至見提曳’。帝嘗受書於師矣。書之稱堯曰‘允恭’,稱舜曰‘温恭’,稱文王曰‘徽柔懿恭’,是皆以‘恭’為貴也。曰‘御衆以寬’,又曰‘寬綽厥心’,是又以‘寬’為貴也。帝於二者,兩皆失之。既無容人之度,又失遇下之禮,然則又何貴於學乎?
肅宗孝章帝,少寬容,好儒術。其為太子也,受學於張酺。元和二年,東巡,酺為東郡太守。帝幸東郡,引酺及門生椽吏會庭中。先備弟子[15]之儀,使酺講尚書一篇,然後脩君臣之禮。
臣按:章帝尊經事師,又能戒顯宗之苛切,事從寬厚。奉母后以孝,遇同姓以恩,惠養元元,除去苛法。雖其天資之美,亦知[16]學之力也。惜其時師臣如張酺者,雖質直守義,數有諫正,然其所學不過章句之業。況又以嚴見憚,不得久在左右,故所以輔成德美者,如是而止。考之本紀,在位僅十有三年,而年止三十有三。豈無逸之戒有所忽邪。惜哉!
唐太宗身(屬)櫜鞬,風(灑)〔纚〕露沐,然鋭情經術。即王府開文學館,召名儒十八人為學士,與議天下事。既即位,殿左置(洪)〔弘〕文館,悉引内學士番宿更休。聽朝之間,則與討古今,道前王所以成敗,或日昃夜艾,未嘗少怠。[17]
臣按:後世人主之好學者莫如唐太宗。夫晝訪足矣,又必加以夜對,何也?人主一心,攻者甚衆,惟聲與色,尤易溺人。晝日便朝,薦紳儼列,昌言正論,輻湊于前,則其保守也易。深宫暮夜,所接者非貂璫之輩,即嬪御之徒。紛華盛麗,雜然眩目,奇技淫巧,皆足蕩心,故其持養也難。此夜對之益所以尤甚[18]於晝訪歟。
太宗嘗謂侍臣曰:梁武帝惟談苦空。元帝為周師所圍,猶講老子,此深足為戒。朕所好者,惟堯舜周孔之道,如鳥之有翼,魚之有水,不可暫無耳。
臣按:太宗深鑑蕭梁之失,不取老釋二氏,而惟堯舜周孔之道是好,可謂知所擇矣。然終身所行,未能無媿者,以其嗜學雖篤,所講者不過前代之得失,而於三聖傳授之微指、六經致治之成法,未之有聞,其亦可憾也夫。
太宗嘗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衆。或以勇力,或以辨口,或以諂諛,或以姦詐,或以嗜欲,輻湊攻之,各求自售。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
臣按:秦漢以後,號為賢主,修身寡過,則或有之。其知從事於此,心懼姦佞之乘其隙,則未有如太宗者。惟其中有所主,故封德彝、宇文士及、權萬紀之徒,皆不得而惑。然數者均為易入,而嗜欲又其最焉。太宗能嚴姦佞之防,而未能脱嗜欲之穽。閨門之内,既多慚德。而武才人狐媚之惑,卒基異時移鼎祚、翦宗支之禍焉。蓋由天資之高,有以知夫衆攻之原,而學力之淺,卒無以勝其最甚之害也。
玄宗明皇帝開元中謂宰相曰:‘朕每讀書有所疑滯,無從質問;可選儒學之士,使入内侍讀。’盧懷慎薦太常卿馬懷素。乃以懷素為左散騎常侍,與禇無量更日侍讀。每至閤門,令乘肩輿以進;或在别館道遠,聽於宫中乘馬。親送迎之,待以師傅之禮。
開元中,置麗正書院,聚文學之士,或修書,或侍講。以張説為修書使以總之,有司供給優厚。中書舍人陸堅以為無益於國,徒為糜費,欲奏罷之。張説曰:‘自古帝王於國家無事之時,莫不崇宫室、廣聲色,今天子獨迎[19]禮文儒,發揮典籍,所益者大,所損者微[20]。陸子之言,何不達也?’帝聞之,重説而薄堅。
臣按:明皇初政,好學右文,其盛蓋[21]如此,可謂美矣。使當時得一真儒在,輔導弼諧之地,日以堯、舜、三王之道,六經、孔孟之言陳之于前,必格物以致其知。則於是非邪正之辨,瞭然不惑。而張九齡、李林甫之忠邪,不至於用舍倒置矣。必誠意以正其心,則於聲色貨利之誘,確乎不移。而惠妃、太真之蠱媚,王鉷、宇文融之聚斂,不得進矣。必修身以正其家,則於父子夫婦之倫,朝廷宫寢之政,各盡其道,安得有信讒廢殺三子之禍?又安得有禄山瀆亂宫闈之醜哉?奈何張説之流不過以文墨進,無量、懷素亦不過章句之儒,帝雖有志於學,而所以講明啓沃者僅如此。是以文物之盛雖極於開元,而帝心已溺於燕安,女子小人内外交煽,根本日蠹,欲其無禍亂,得乎?
憲宗留意典墳,每覽前代興亡得失之事,皆三復其言。又讀貞觀開元實録,見太宗撰金鏡書及帝範玄宗撰開元訓誡,帝遂採尚書、春秋、史、漢等書君臣行事可為龜鑑[22]者,集成十四篇:曰君臣道〔可〕合,曰辨邪正,曰戒權倖,曰戒微行,曰任賢臣,曰納忠諫,曰(謹)〔慎〕征伐,曰(重)〔慎〕刑法[23],曰去奢泰,曰崇節儉,曰奬忠直,曰修德政,曰諫畋獵,曰録勳賢,分為上下卷。目曰前代君臣事迹,以其書寫於屏風,列之座右。
臣按:憲宗玩意經籍,集其事以為龜鑑,用意美矣。然平蔡之後,驕侈遽形,裴度以忠直見疏,李逢吉以讒諂用,皇甫鏄、程異以羨餘進,是邪正未嘗辨也,賢臣未嘗任也,忠諫未嘗納,賢勳[24]未嘗録也。土木興則反於節儉,聚斂行則乖於德政,凡所謂十有四條,無一不悖戾者,其故何哉?蓋一心正而萬事莫不正。憲宗知監前代成敗之迹,而不知古人大學之源。藩鎮未平,猶能勉强策勵,一旦奏功,侈然自肆。屏(障)〔幛〕[25]雖在,志慮已移,視之為虚器,由其心之不治故也。
漢元帝多材藝,善史書。鼓琴瑟,吹洞簫,自度曲,被歌聲,分刌節度,窮極幼[26]眇。少而好儒,及即位,徵用儒生,委之以政,貢薛韋匡[27],迭為宰相。而上牽制文義,優游不斷,孝宣之業衰焉。
臣按:人君之學,不過修己治人而已。元帝於此,未嘗致意。而所好者筆札音律之事,縱使極其精妙,不過胥(史)〔吏〕[28]之小能,工瞽之末伎,是豈人君之大道哉!元帝之資,本非剛明者,又重之以此好,則其志氣頽靡,日以益甚。宜其牽制文義,優游不斷,卒基漢室之禍也。
魏文帝雖在軍旅,手不釋卷,少誦詩論。及長,備歷五經、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所著書、論、詩、賦凡六十篇。史臣陳壽曰:‘文帝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聞强識,才藝兼該。若加之以[29]曠大之度,勵以公平之誠[30],邁志存道,克廣德心,則古之賢主[31]何遠之有!’
臣按:文帝之為太子也,與一時文士若王粲、阮瑀諸人游,號‘建安七子’。帝及粲等所為文章,至今俱在。其藻麗華靡[32],則誠有之;揆諸風、雅、典、誥,則罪人也。夫曠大之度,公平之誠,邁志存道,克廣德心,此皆人君所當勉者。而帝也為嗣則喜見顔色,居喪則燕樂不哀[33];薄同氣之恩,殺無寵之配,以玩好而求遠物,以私憾而僇諫官,是於所當勉者不知勉矣。書論詩賦,文士之末技爾,非人君所當務也,而乃侈然自衒,謂莫己若。識度如此,其為史氏所譏,宜哉!
後魏主珪問博士李先曰:‘天下何物〔最善〕,可以益人神智?’對曰:‘莫若書籍。’珪曰:‘書籍有〔凡有〕幾〔何〕,如何可集?’對曰:‘自書契以來,世有滋益,至今不可勝計。苟人主所好,何憂不集?’珪〔從之〕,(遂)命郡縣大索書籍,悉送平城。[34]
臣按:魏珪,夷狄之君,初未嘗學,而有益人神智之問,可謂切問矣。李先‘莫如書籍’之對,亦可謂善對矣。然謂‘書契以來,世有滋益’,‘人主所好,何憂不集’則失之甚也。夫古今之書籍雖多,其切於君德治道者,六經而已爾,論孟而已爾。六經之大義,人主[35]皆所當聞,然一日萬機,無徧讀博通之理。苟顓精其一二,而兼致力於論、孟、大學、中庸之書,間命儒臣敷陳歷代之得失,則其開聰明而發智識者,亦豈少哉!惜乎李先凡陋之儒,智不及此,徒使魏主以聚書為美,而無得於書。求神仙,濫刑戮,溺聲色,卒以無道殞其身。是雖圖書山積,果何益於萬一哉!
唐文宗性儉素,聽朝之暇,惟以書史自娱;聲樂游畋,未嘗留意。
臣按:文宗可謂好學之君矣,而卒無救於禍敗者,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使文宗而知此義,則玩乾健以養其剛,體離麗以養其明。既剛且明,則於威福之權必能收攬,於君子小人之分必能别白,何至柔懦不立,聽用非人,使閹寺之勢益張,甘心以赧獻自比。其於書史,了無毫分之得,正坐以之自娱故耳。夫好書而以之資空談,銷永日,鮮有不為文宗者。
後漢靈帝好文學,自造(黄)〔皇〕羲篇[36]五十章,因引諸生能為文賦者,並待制鴻都門下。後諸為尺牘及工書鳥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數十[37]人。侍中祭酒樂松、賈護多引無行趣勢之徒置其間,喜陳閭里小事,帝甚悦之,待以不次之位。
臣按:詞賦小技,揚雄比之雕蟲篆刻,壯夫且恥為之,況人主乎!賦猶無用,況書篆末藝乎!靈帝名為好學,而所取乃爾。夫人主不可輕有所好,所好一形,羣下必有伺其意指者。故雖文賦書篆,亦為小人媒進之階,況它乎!惟游心經術,恬澹寡欲,則姦邪無得而窺。靈帝昏亂之君,無足論者,特以為來世之鑑云。
陳後主叔寶,以宫人有文學者為女學士。僕射江總雖為宰輔,不親政務,日與尚書孔範等十餘人侍上遊宴後庭,謂之‘狎客’。上每飲酒,使諸妃嬪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豔麗者,被以新聲。君[38]臣酣歌,自夕達旦,日以為常。其後,隋伐陳,獲叔實以歸,從隋文帝飲,賦詩。及出,帝目之曰:‘以作詩之功,何如思安時事乎?’
隋煬帝善屬文,不欲人出其右。薛道衡死,帝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王胄死,帝誦其佳句曰:‘“庭草無人隨意緑”,復能作此語耶!’自負才學,每驕天下之士,嘗謂侍臣曰:‘天下皆謂朕承籍緒餘而有四海,設令朕與士大夫高選,亦當為天子矣。’
臣按:陳隋二君,號為工於詞藝者,一則因是而君臣相狎,一則因是而君臣争勝,卒底亂亡。然則帝王之於詞章,皆非所當作乎?曰:虞帝‘敕天’之歌,大禹‘朽索’之訓,成湯官刑之制,雖非有意於為文,而炳炳琅琅,垂耀千古,此人君所當法也。若大風之安不忘危,猶可見英主之遠慮;金鏡之任賢去不肖,亦足以昭示子孫,猶皆有為而作。揆之帝王,抑其次也。若夫雕鏤組織,與文士争一日之長,固可羞已。況於淫褻猥陋,如陳隋之君乎?
高麗毅宗命翰林學士崔惟清講説命三篇,命參知政事崔梓等聽講,右司諫李元膺問難。又命寶文閣學士、待制及翰林學士日會精義堂,校册府元龜。夜召入内侍李陽允、史官李仁英等十三人於奉元殿庭,賜坐,給紙筆,王占韻,令賦石榴花七言四韻詩,限以燭刻。李陽允等七人中格,臨軒賜酒。翼日,又賜酒果於翰林院,仍賜絲絹,有若幸安和寺。賦石井詩,令宰相詞臣和之。自此,王數賦詩,使詞臣和進。王又以夢中所製詩示羣臣,其末聯云:‘布政仁恩洽,三韓致大平。’臣僚稱賀。二十三年春正月,王受朝賀。王代製臣僚賀正表,宣示宰樞、近侍、國學文臣。於是禁内六官文臣等奉表賀御製,王喜,賜酒果,以行頭直翰林院。田致儒屬内侍大學館,又率六管學生與中朝制科各上表稱賀,賜酒酺。王如靈通寺,設華嚴會,親製佛疏,宣示文臣,百官表賀。又宴文臣于和平齋,唱和至夜。命内侍黄文莊執筆以書,羣臣稱贊聖德,謂之大平好文之主。御大觀殿,宴文武常參官以上,王親製樂章五首,命工歌之。
鄭仲夫仁宗朝始補牽龍隊正。除夕設儺禮,呈雜技,王臨視。内侍金敦中,年少氣鋭,以燭燃仲夫鬚,仲夫由是慊敦中。毅宗初為校尉,累轉上將軍。時王荒淫不恤政事,遊幸無度,每至佳境,輒駐輦吟賞風月。十八年,王移御仁智齋、法泉寺,僧覺倪迎駕于獺嶺院,王與諸學士唱和。仲夫以下諸將,疲困憤惋,始有不軌之心。左副承宣林宗植、起居注韓賴無遠度,怙寵傲物,視武弁蔑如,衆怒益甚。二十四年,王幸和平齋,又與近幸文臣觴詠忘返。扈從將士飢甚,仲夫出,旋散員李義方、李高從之,密語仲夫曰:‘文臣得意醉飽,武臣飢困,是可忍乎!’仲夫曾有燃鬚之憾,乃曰:‘然。’遂構凶謀。後王自延福亭如興王寺仲夫謂義方、高曰:‘今可舉事,然王若便還宫,可且隱忍。如又移幸普賢院,無失此機!’翼日,王將幸普賢院,至五門前,召侍臣行酒。酒酣,顧左右曰:‘壯哉!此地可以□肄兵!’命武臣為五兵手搏戲,蓋知武臣缺望,欲因以厚賜慰之也。賴恐武臣見寵,遂懷猜忌。大將軍李紹膺,雖武人,貌瘦力羸,與一人搏,不勝而走。賴遽前批紹膺頰,即墜階下。王與羣臣撫掌大笑。林宗植、李復基亦駡紹膺。於是仲夫、金光美、梁(爾)〔肅〕[39]、陳俊等失色相目,仲夫厲聲詰賴曰:‘紹膺雖武夫,官為三品,何辱之甚?’王執仲夫手,慰解之。高拔刃目仲夫仲夫止之。至昏,駕近普賢院高、義方先行,矯旨集巡檢軍。王纔入門,羣臣將退,高等手殺宗植、復基于門。賴潛匿御牀下,王大驚,使宦者王光就禁之。仲夫曰:‘禍根韓賴尚在王側,請出誅之。’賴挽王衣不出,高拔刃脅之,乃出,即殺之。於是承宣李世通等,凡扈從文官、大小臣僚、宦寺,皆遇害,積尸如山。敦中先知而逃,仲夫等曰:‘若敦中入城,奉太子閉城固拒,則事甚危矣。’遂遣疾足者抵京刺探。敦中扈從不還,乃留其黨守行宫,高、義方、紹膺等選驍勇,直走京城。至街衢所,殺别監金守藏等;入闕,執樞密院副使梁純精等内直員僚,皆殺之。又率巡檢軍夜抵太子宫,殺行宫别監金居實、員外郎李仁甫等,又入泉洞宅,殺别常員十餘人。使人呼於道曰:‘凡戴文冠者,雖胥吏,殺無遺種!’卒伍蜂起,搜殺判吏部事致仕崔褒偁、判吏部事許洪(載)〔材〕[40]等五十餘人。王益懼,召仲夫謀弭亂,仲夫唯唯不對。王即拜高、義方鷹揚龍虎軍中郎將,其餘武人,上將軍加守司空僕射,大將軍加上將軍。仲夫等以王還宫。宦者王光就謀聚儕輩討仲夫等,泄其謀。仲夫等又索隨駕内侍及宦官二十餘人,殺之。仲夫逼遷王于軍器監,太子于迎恩館。遂放王于巨濟縣,太子于珍島縣,殺幼少太孫。又殺内侍少卿崔儇,撤所殺文臣家。仲夫、義方、高等領兵迎王弟翼陽公皓即王位。仲夫等又殺嬖宦光就、白子端,幸臣榮儀、劉方義等梟首于市,其他宦寺怙寵驕恣者,戮之幾盡。初,毅宗構三私第,聚斂財資,以鉅萬計。至是,仲夫、義方、高皆分占焉。明宗既立,以仲夫參知政事,尋進中書侍郎平章事,又加門下平章事,策功為第一,圖形閣上。初,東北面兵馬使諫議大夫金甫當,有膽氣,欲討仲夫、義方,復立毅宗。與録事李敬直及張純錫謀,以純錫及柳寅俊為南路兵馬使,純錫、寅俊等至巨濟,奉毅宗出,居雞林。仲夫、義方聞之,使將軍李義旼、散員朴存葳領兵趣南路安北都護府,執甫當、敬直送于京,義方鞠殺之。甫當臨死曰:‘凡文臣,孰不與謀!’於是一切誅戮,旬日間,文士戮盡,中外洶洶,莫保朝夕。義旼等至雞林,弑毅宗。又明年,仲夫拜門下侍中。義方惡李高逼己,殺之。仲夫子筠密諭僧宗旵等斬義方。九年,將軍慶大升素憤仲夫所為,且筠潛圖尚公主,王亦患之。大升鋭意討之,既殺筠,因發禁軍分捕仲夫,斬之,梟首于市。史臣曰:元首股肱,一體相須。故古昔哲王,視文武如左右手,無有彼此輕重。所以君明於上而臣和於朝,叛亂之禍無自而作矣。毅宗之初政,規模有可觀者。不幸柔佞佻躁之徒布列左右,吟風咏月以代都俞,而漸積武夫之怒,遂使烈炎崐罔,玉石無分。卒致乘輿播遷,不獲令終,可勝痛哉!忠宣王五年,王在元時,朝廷欲王歸國。王無以為辭,以長子燾請帝傳位,又以侄延安君暠為世子。王嘗封瀋王,故時稱瀋王。構萬卷堂于燕邸,召致大儒閻復、姚燧、趙孟頫、虞集等與之從遊,以考究自娱。奏于帝,傳瀋王位于世子,暠自稱大尉王。六年三月,請于帝,降御香,南遊江浙,至寶陁山而還。權漢功、李齊賢等從之,命從臣記所歷山川勝景,為行録一卷。七年,復請於帝,降香江南。王行至金山寺,帝遣使急召,令騎士擁逼以行,侍從臣僚皆奔竄。王還至大都,帝命中書省護送本國安置。王遲留顧望,不即發,帝下王于刑部。既而祝髮,置之石佛寺。十二月,帝以學佛經為名,流王于吐蕃撒思吉之地,去京師萬五千里。十年,泰定皇帝即位,大赦天下,召還。十二年五月辛酉,王薨于燕邸。
以上論帝王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