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纯上
马静,字纯上,人称马二先生,浙江处州府生员,八股选家。他的原型是作者的“至交”冯粹中。据现有传记资料,冯粹中有两方面值得注意: 一方面他是水利专家,曾裹粮徒步考察沿河各地,写下《治河前后策》,为他立传的《滁州志》把这当作他一生最值得称道的事,但吴敬梓却弃而不取。另方面他是一个虔诚的八股信徒, 住在钟山书院时, 每次都带着年轻的吴烺(吴敬梓长子)乘夜行船到滁州去应岁、科考。他死后十三年,吴粮还怀着深情回忆那段经历,描下他朴诚而迂拙的形容: “老辈难忘冯敬通,鞭驴挟策逐秋风。”也许正是由于迂拙吧,他久困场屋,一生清贫,垂老刚刚中举就客死京城,所以金兆燕哭他: “浮名三十载,此日竟何存?淡墨才书姓,虞歌已在门。”程晋芳感叹道: “臣朔侏儒饥羡饱,泾流渭水浊兼清。功业词章竟何有,令人惆怅薄科名! ”在朋友们眼中,这是一个虔信科名而终被科名所误的迂儒。吴敬梓写小说时冯粹中虽未必去世,但其人的基本遭际和基本性格已给作家留下深刻印象,吴敬梓从自己的创作意图出发,根据自己的感受,以冯粹中的这一侧面为核心塑造了马二先生的形象。
马二先生是八股制艺的虔诚信徒,即使几十年科场不利也毫无怨尤之心,既不走歪门邪道,也不搞投机取巧,一丝不苟地秉承八股的正宗衣钵,恪守制艺的真精神,作者对他的针砭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对于弄虚作假的科场骗子,装腔作势的八股选家,我们还可以把他们视作个人的品性问题,也许他们是借八股以行骗邀名者,对他们的批判不一定就是对八股科举本身的批判。可是马二不同,他是八股科举的正宗代表,针砭了马二就是针砭了八股科举的正宗精神,就是针砭了八股科举制度本身!
一开始,他对举业就有一套贯古通今的宏论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他的宣讲,精辟地道出了选拔功令对知识分子所起的指挥棒的作用,他毫无讳饰地讲出了老实话;做举业,就是为了做官。只要能做官,朝廷叫做什么样的举业,就做什么样的举业。至于这种举业是否科学、是否合理,那他是根本不去想的。他创造性地把宋真宗的“劝学”诗与当时的八股文章结合起来,到处宣传说: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在他看来,他的八股选本就是官场的入场券,所以他诚心诚意地劝匡超人;
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把做官看作人生的唯一价值,而按朝廷功令做举业,则是做官的唯一正途。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完全是八股科举制度的直接产物。
通过一定的考试制度选拔人材,授以官职,这本身是无可非议的。科举制度在隋唐出现的时候,比之魏晋南北朝的九品官人法,也是个历史的进步。但是到了明清时代,走向没落的地主阶级,为了强化业已腐朽的封建制度,变本加厉地推行文化专制政策,镇压和愚弄双管齐下,他们把科举制度套上八股制艺的僵硬躯壳,规定以《四书》、《五经》的语句命题,以《四书》朱注为立论的根据,他们只准应考者按题阐述经文的义蕴,摹仿孔孟程朱的语气,“代圣贤立言”,既不许发挥自己的见解,又不许称引三代(夏、商、周)以下的事情,更不许联系现实社会的政事,完全成为程朱理学的应声虫。文章的格式也有刻板的规定,一篇一定要分为八股,每一股乃至每一句都要死守固定的格式,应考者只能按格式把儒家经书编串起来填进去,鹦鹉学舌似地发一通空洞迂腐的陈辞滥调。没落的封建统治者就用这样的八股举业桎梏读书人,从而收到寓镇压于愚弄之中的效果,它的危害,已为明末清初的进步思想家所识破并广加揭露抨击,可以说已失去存在的价值。但马二先生却依然由衷地称赞八股取士“是极好的法则”,过去的岁月巳在科场中虚掷,未来的生命仍无保留地交付给八股选政,死心塌地地做八股拜物教虔诚而狂热的传教士,用极严肃的态度对待已失去严肃性的事情,强不美以为美,强不智以为智,拿着一篇根本称不上文章的八股文,可以摇头晃脑地“讲了许多虚实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以为这就是做学问的真谛,以为这就是人生价值的体现。这是可笑的,又是可悲的。
八股科举与程朱理学相互为用,互为表里,八股迷的灵魂是一片黑暗的封建王国。马二的举业宣传渗透着封建的说教,开口 《孝经》,闭口“曾子”,讲的尽是“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显亲扬名才是大孝”之类的腐臭道理。他的大脑塞满了圣贤的语录,再也没有给自己留下思考的空隙。他批八股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前者是《朱子语类》,后者是朱熹的《四书或问》——总是跟在朱熹屁股后亦步亦趋。他著书就“著 《春秋》”,读史就读 《纲鉴》。他解释 《诗经》,只知道遵照官定的举业读本《永乐大全》,他赞叹风景,只知道引用 《中庸》里“载华岳而不重”之类的陈腐句子。他的脑海再也吹不进一丝春风,唤不起半丝涟漪,任何“有碍于圣贤口气”的东西他都绝对排斥,以防“坏了心术”。就这样他养就了十足的奴性,成为封建统治者恭顺的奴才,在西湖,他无意间走进御书楼,发现楼上有仁宗皇帝的御书,他“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认乎其真地要行臣子见皇上的大礼,“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只差没有山呼万岁!封建纲常观念已经沦肌浃髓,刮骨难销!
八股迷的灵魂不仅弥漫着君臣大义,而且充塞着男女大防。马二执拗地不与女性打交道,恪守授受不亲的礼教箴规,这个四五十岁的壮汉,就象《牡丹亭》里的陈最良一样,“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接近异性。是的,游西湖时他曾三次看女人,但那都是“不在意里”,是潜意识的本能反应,而且都是在远处,及至她们走到跟前,马二先生就“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他自觉地遵循“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教条,克制“食色性也”的本能冲动,躬践“非礼勿视”的礼教箴规。
封建的蒙昧主义窒息了爱美的天赋,戕害了审美的机能。对于美文学,马二先生固执地嫉视,严厉地排斥,弄得连李清照是何许人都不知道。“马二先生游西湖”活画出一副颟顸酸腐的嘴脸,活现出一颗庸俗卑琐的心灵。面对着“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西湖景致,他视而不见,“全无会心”,茫无头绪地乱撞一气,倒是各式各样的肴馔惹得他嘴馋,在短短一千来字的游记里,作者五次写他被饮食留住脚步,但却没有一次写他领略到湖光山色之美。对于肥羊糟鸭,“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掏几个钱买点心吧,如鲁迅所说,又 “不知选择,要每样都买一点”,“茫茫然大嚼而归” ( 《中国小说史略》 和 《集外集·选本》 ) 。
八股世界是唯心主义的一统天下,科场士人成为遨游于三代之上,与人民群众的社会实践相脱离,与革新政治的进步思潮相隔绝,根本不探索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既不接触自然科学,又不学习实际技能,连社会知识也贫乏可怜,往往成为不通世务迂腐朽拙的“老阿呆”。“马秀才山洞遇神仙”生动反映了八股愚民的恶果,偌大一个海内知名的八股选家,求签、降乩不算,居然还相信有活了三百多年的神仙,相信这样的神仙有“缩地腾云之法”,有点铁成金之术,心悦诚服地充当洪憨仙行骗的工具。
吴敬梓写马二,不采取过分夸张、漫画化的手法,他用准确而客观的白描,按现实生活本来的样子,把马二当作八股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来描写,不仅写出他的庸俗迂腐,还写出他所蕴含着的人性的温馨。对匡超人,虽萍水相逢,而真心实意地劝导、爱助。对蘧公孙,虽是初交,却不惜罄囊为之销赃弭祸。对洪憨仙,明知受骗,仍捐资为之装殓、送殡。真不愧是“有意气,有肝胆”的“正人君子”。吴敬梓透过他忠厚诚笃的君子风(对此作者是赞许的),捕捉到了愚昧朽拙的迂腐气(对此作者是嘲讽的),前者说明他本来可以是有价值的人,后者表现他实际上已成为无价值的人,撕破无价值的,具有喜剧性,是对八股的批判;原有的价值被损伤,又具有悲剧性,也是对八股的批判。喜剧性和悲剧性的融合,表现了作者对这个人物典型意义的深刻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