颦卿绝粒
宝玉、黛玉从童年时代就深植起来的感情,如陈年佳酿,越来越香醇,而婚姻呢,却丝毫不见动静,越来越渺茫了! 封建社会的联姻同样包含着政治目的和作用,在我国历史上,特别是最高层次的统治阶级,很多婚姻都和金钱、权势,甚至和王朝的命运紧密相连,由此而制定的法律,剥夺了青年男女自己择偶的任何可能性。尽管宝、黛爱情已发展到忠贞不渝,但他们不可能自己结合,只有盼着家长开恩了。不幸的是,黛玉在贾母那候选名单上却早已除了名,王夫人只要看见眉眼儿有点象林妹妹的样子,就厌烦地把他叫做“妖精似的东西”,至于王熙凤是早在第二十五回就已经露出了轻慢的口吻,且不乏揶揄的味道,她说: “ ‘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 ’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哪一点儿玷辱你?’”这分明是把宝玉、黛玉分出了高下:门第、根基,家私、几个砝码顿时使宝黛的天平失去了平衡。黛玉的才华、学识、思想和气质,在王熙凤的眼里能值几文?!林家虽无贾家的显赫,但黛玉的母亲——贾敏却嫁到了林家,门第恐还是相当的,目今最要紧的是家私,林黛玉第二次进府,只带来了书籍纸笔,并没有带来金银财宝。孑然一身的黛玉对自己的处境是十分了然的,更何况他的性格又是如此地不符合封建阶级的闺秀要求!
在大旱中望云霓的黛玉,突然听到了晴天的霹雳!雪雁叫开了紫鹃,悄悄告诉他:宝玉订了亲了!这消息太突然了,紫鹃不肯相信,她说: “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接下去雪雁的两段话都说得有根有据,不由人不相信,所以不听见说起,是怕宝玉野了心。这恶耗!足以致人于死地!
极度紧张的黛玉,日夜悬心的事终于有了这样的结果!她窃听了两个丫头的话!她“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接下去,作者将怎样表达这天翻地覆般的动荡心理?这倒绝非易事,我们知道文学艺术是需要用具体的生动的形象来反映现实的,作者确把这种极端不自由的压抑状态下的曲折心理写了出来,让人如见缕缕血痕,它无声地控诉封建制度的罪恶,却胜过摇山振岳般的呐喊。面对这一事实,黛玉不能哭诉于贾母,不能去质问宝玉,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谈及,包括她最亲密的女伴紫鹃,更不能象金钏那样自寻短见,一下子与痛苦决绝。紫鹃知道黛玉的痛苦,但不能也不敢说破,她提心吊胆,局促不安地观察着她们姑娘,这里作者先从侧面写出林姑娘的变化。没有爱情的光和热,黛玉宁可死!她毫无犹豫地迅速决定“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掀开帐子,见黛玉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她着凉,轻轻地给她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然后作者写她清早起来,独自坐着。梳洗时照镜子,那黛玉“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卿须怜我我怜卿”正是黛玉内心痛苦的概括,多少次秋月盈窗,多少回春风入幕,那都已是写在人生道路上的回忆了,她立意自戕,叫紫鹃把藏香点上写经,她流着眼泪说: “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如此每日茶饭无心,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象宝玉娶亲的光景。”这样一片疑心,竟成蛇影,黛玉已是恹恹一息,垂毙殆尽了。
在雪雁守着昏昏沉沉的黛玉时,侍书来了。黛玉在昏迷中听到了:原来宝玉订亲的事根本没成功。而且侍书说: “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而且“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这句话,对痴情的黛玉来说,不啻纶音法旨,她阴极阳生,否极泰来,她立即挣脱了死神的怀抱,迎着希望,又迈开那摇摇晃晃的步子。一句话可以让她入死,一句话又可以令其出生。她如此深情地挚着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她朝朝暮暮,年复一年地祈求着,盼着。写黛玉的爱情,用痴、用挚着、用坚定、用忠贞,都似乎不够,只有 “蛇影杯弓”就足以使她到了 “绝粒”的地步,这种具体描写,才使读者捕捉到 “生死不渝”的感受,作者用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精神来写黛玉的爱情,确实具有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的意志,林黛玉的魅力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