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词 | 贺新郎 |
类别 | 中英文字词句释义及详细解析 |
释义 | 贺新郎 贺新郎词牌名。又名《金缕曲》、《金缕词》、《金缕歌》、《乳燕飞》、《贺新凉》等。双调一百十六字, 上下阕各六仄韵。余为变格。又曲牌名。南北曲均有,均入南吕宫。北曲字句格律与词牌异,用在套曲中。南曲有二,一与词牌上阕同,用作引子;一与词牌异,亦与北曲异,用作过曲。参见“常用词谱”类。 ☚ 摸鱼儿 兰陵王 ☛ 贺新郎 贺新郎此词抒激壮之情宜用入声,抒凄郁之情宜用去声。 ☚ 摸鱼儿 兰陵王 ☛ 贺新郎 贺新郎钟嗣成 《自序丑斋》套 ![]() 全曲十一句:7△,4△,4△。7△,7△。7△,5▲,5△。7△,5,5△。第二、三句须对。第七、八句及第十、十 一句,作者多用对语。第六句属上属下均可。第七句可收平声,如关汉卿《谢天香》“除籍不为娼”,《玉镜台》“取水垂辘轳”。末二句可作七字句,如关汉卿《拜月亭》、《谢天香》。减第五句者,有孛罗御史“懒簪獬豸冠”套、郑廷玉《金凤钗》、罗贯中《风云会》三例。宋词及诸宫调均有〔贺新郎〕,诸宫调比词牌多了一些变化。南〔南吕〕慢词(引子)同词牌,过曲有所变化。北曲词式相对要丰富得多:首句七字,接着两个四字句,与诸宫调相当;中间三个七字句,句数相同;后部北曲两联五字句,诸宫调只作两个六字折腰句,南过曲亦只作两联三字句,北曲是大大发展了。 ☚ 菩萨梁州 斗虾蟆 ☛ 贺新郎 贺新郎无名氏 《分镜记》 ![]() 全曲十句:4,7△。7△。3,7△,7△。3,3△。8△,6△。第九句可作上三下五、上五下三或上一下七式八字句;亦可作普通七字句,即减去八字句的句首一字。联套时与〔节节高〕联成短套,如《东郭记·一妾》用〔贺新郎〕三支、〔节节高〕二支,《邯郸记·入梦》用〔贺新郎〕二支、〔节节高〕二支,《赠书记·花烛猜谜》用〔贺新郎〕二支、〔节节高〕一支。〔贺新郎〕套数不多见,作者多用〔梁州新郎〕套。与词牌不同。《杀狗记·乔人算帐》、《双珠记·军门优恤》、《鸣凤记·邹慰夏孤》所用〔贺新郎〕,均为词牌。南北曲均有〔贺新郎〕,皆出于词牌,各有变化增减。以〔贺新郎〕为主的集曲有〔新郎抚孤雁〕,见《南词简谱》。 ☚ 梁州新郎 节节高 ☛ 贺新郎 贺新郎又名《乳燕飞》、《贺新凉》、《风敲竹》、《金缕歌》、《金缕曲》、《金缕词》、《貂裘换酒》、《金缕衣》,《风瀑竹》,清人又有名《雪月江山夜》者。见宋苏轼《东坡乐府》。杨湜《古今词话》云:“苏子瞻守钱塘,有官妓秀兰天性黠慧,善于应对。湖中有宴会,群妓毕至,惟秀兰不来。遣人督之,须臾方至。子瞻问其故,具以发结沐浴,不觉困睡,忽有人叩门声,急起而问之,乃乐营将催督之。非敢怠忽,谨以实告。子瞻亦恕之。坐中倅车属意于兰,见其晚来,恚恨未已。责之曰,必有他事,以此晚至。秀兰力辩,不能止倅之怒。是时榴花盛开,秀兰以一枝藉手告倅,其怒愈甚。秀兰收泪无言,子瞻作《贺新凉》以解之,其怒始息。”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驳之甚详,并谓:“此词腔调寄《贺新郎》,乃古曲名也。今乃云取其沐浴新凉,曲名《贺新凉》,后人不知之,误为《贺新郎》。”然云《贺新郎》为古曲名,则不知何据。《词律》卷二○列毛开及高观国所作。《词谱》卷三六因苏轼词下片“花前对酒”句少一字,且格调未谐,故以叶梦得所作(睡起流莺语)为正体,双调,一百十六字,上、下片各十句六仄韵。《词谱》收别体十种。 ☚ 贺明朝 贺新凉 ☛ 贺新郎鹤发开元叟。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万里风霜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卿与我、周旋良久。绿鬓旧颜今改尽,叹婆娑、人似桓公柳。空击碎,唾壶口。 江东折戟沉沙后。过青溪、笛床烟月,泪珠盈斗。老矣耐烦如许事,且坐旗亭呼酒。判残腊、消磨红友。花压城南韦杜曲,问球场、马弰还能否? 斜日外,一回首。 康熙六年(1667)秋,作者守制期满,由扬州回到北京,在扇头看到曹实庵《贺新郎》“咄汝青衫叟”赠柳敬亭词。抚今思昔,感念柳生虽穷途寥落,憔悴京门,而意气犹存,滑稽仍旧,其为人有足多者,因援笔次韵,作成此词,盖亦赠柳之作也。曹实庵,即曹贞吉,字升六,号实庵,山东安丘人,行辈略后于作者,时为中书舍人。工诗词,词风雄浑苍莽而语多奇气。柳敬亭,明末泰州人,本姓曹,避仇流落江湖,尝休息于柳树下,乃改姓柳。善说书,曾客于明宁南侯左良玉幕下,受到宁南的礼遇,军中呼为柳将军而不名。左 良玉殁后,所部数十万众在九江溃散,不久清兵渡江陷南京,柳敬亭浪迹各地,重操旧业。他眷怀故国,富有爱国思想,借说书抒发胸中愤慨悲凉情绪。吴伟业、黄宗羲皆作有《柳敬亭传》。 上片起三句,感慨悲歌,点明人物正在燕京。首句“鹤发开元叟”,“鹤发”,白发,“开元叟”,表明其为前朝旧人。这句以唐代著名乐师李龟年比柳敬亭。李龟年在开元中供职梨园,经过安史之乱,流落江南,不知所终。柳敬亭的身世和李龟年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一代著名艺人,都富于爱国思想,都曾经遭逢丧乱,以后都沦落江湖,度过白发的晚年。词称柳敬亭为 “鹤发开元叟”,真是恰当不过。二、三两句“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 ,“荆高”,指战国末期燕国的荆轲、高渐离。荆高市,即燕市,指燕京。荆轲为燕报秦仇,临行曾悲歌于易水之上,高渐离击筑和之,为变徵之声,士皆泣涕。事见《史记·刺客列传》。“卖浆屠狗”,“卖浆”,卖酒者; “屠狗”,卖狗肉者。《史记·魏公子列传》载:“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者家。”同传: 朱亥 “在市屠中”。(《史记·樊哙列传》载: 樊哙未遇时,以屠狗为业。)此其人皆身处下层,隐于市井,而负有节概,为豪侠之士。词以 “也来看”三字表明柳敬亭此来京都,是为了看望像荆、高、毛、薛、朱亥那样的怀抱奇志的义烈之士,可见柳敬亭不与寻常艺人相同。接着以“万里风霜吹短褐”等三句,写柳敬亭简傲的性格及其与自己的关系。“短褐”是卑贱者所穿的粗陋衣服,“短”为裋的借字。柳敬亭冒着万里霜风,穿着粗布短褐赶到京城,虽然也曾游戏于显贵者之门,却能保持其“傲王侯”的本色,在经过侯门的时候,一样傲然趋走,不拘礼数,毫无一点阿谀谄媚之气。(趋走,意为疾走。旧时解法不同,这里应以趋走为高傲的表示。) 而你,也和我周旋了许久。(我,作者自称。作者时为礼部尚书,也是入清以后的显贵者,但对贫寒士颇有周济,且能折节下士,所以柳敬亭与之来往。)接着以 “绿鬓旧颜今改尽”两句,绘写作者眼前所见的柳生的形象。作者说: 人世沧桑,你当年的绿鬓旧颜,如今已变成鸡皮鹤发了。人呢?还是那样潇洒、倜傥,可叹的是几经飘泊,就像桓大司马当年在汉南种的柳树那样、如今只能在风前婆娑起舞了。桓大司马云: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 (见庾信《枯树赋》引)桓大司马,指东晋桓温,故称桓公。词中的 “人似桓公柳”,“柳”字语意双关,既写柳敬亭的身世,也画出当前柳生的形象。这片两结句: “空击碎,唾壶口。”紧承前句,表明柳生今虽年老,但胸中抑塞着悲愤不平之气,正乃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据《世说新语·豪爽》载: “王处仲(敦)每酒后辄吟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四句,以铁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词活用此典,以示柳生亦有其难以伸展的壮怀,空余故国沉沦的哀痛,虽击碎唾壶,也难以抒其悲愤。 下片从柳敬亭眷念故国的深情着笔,分三层叙写。第一层“江东折戟沉沙后”等三句,写柳生的爱国深情。在南都倾覆之后,他曾经重过南京的青溪,说书之余,倚着吹笛的胡床,面对故宫的烟月,不觉滚滚的泪珠,倾泻盈斗。词中的 “江东”,指江南吴地。“折戟沉沙”,用杜牧《赤壁》诗“折戟沉沙铁未销” 句意,表示南京被清兵攻陷以后,那些在战争中折损了的戈戟,早已沉埋在泥沙之中了,喻指战事早已过去。青溪,源出钟山,其下游为秦淮河,是南京佳胜所在。这里用以指代南京。柳生对明亡如此哀痛,可见他虽是漂泊江湖的艺人,但爱国激情深为感人,难怪他晚年说书,“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了。(见黄宗羲《柳敬亭传》)第二层“老矣耐烦如许事”等三句,是作者宽慰柳生的话语。意思是说: 你柳生已经年老了,哪能禁受这许多使人伤情的事情呢?还是暂坐酒楼,呼酒一醉,借此对着残烛消磨这难以排遣的时光吧。词中的“旗亭”,意为酒楼。李贺有诗云:“旗亭下马解秋衣,且贳宜阳一杯酒。”词略用其意,“红友”,意为薄酒,古代酿酒以白为美酒,红为浊酒,故称薄酒为红友。这三句在宽慰中仍带有悲凉意绪。第三层“花压城南韦杜曲,问球场、马弰还能否”等句是说:如今又是繁花开满城南韦杜曲的时候了,你要是经过球场,不知你对筑球、马射的事儿,还有当日的豪情否?如今已是山河易帜,朝市更改,我料想你不会再有青年时代的兴致了。韦杜曲: 指韦曲杜曲,本为唐代樊川胜地,韦姓居韦曲,杜姓居杜曲。韦、杜皆为世家大族,这里代指清初贵族所居之地。球场,筑球之场。马弰,(shāo音梢),马射。筑球、马射,皆古代百戏之一。这两句语意沉郁,无限情事,只从少年时游乐之事逗起,以闲言间语出之,故愈见悲辛。结两句云:“斜日外,一回首。”紧承前意,感喟深沉。作者说: 时事如斯,你柳生只有在斜阳下面,凄然回首,感到人间换世、故国沉沦的悲哀了。词篇由此作结,余意不尽,凄恻感人。 全词沉雄悲壮,上下片结句,能道出柳生晚年心事,其写柳生的性格、形象及其为人,皆凛然有生气。比之曹实庵原作,曹以才气胜,此作以情境胜。其精妙处在于能道出柳敬亭的精神世界,立意之高实为曹作所不及。 贺新郎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 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销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 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这是张元干为送因上书高宗皇帝反对与金人议和,请求斩投降主和的奸臣而遭到贬谪的枢密院编修官胡铨 (字邦衡) 而作的。 1138年,宋高宗赵构与金人的和议垂成之际,胡铨上书 《戊午上高宗封事》 ,极力反对向金人屈膝投降,请求斩主张议和投降的王伦、秦桧、孙近三人的头颅,并扣留金使,兴问罪之师。该书言辞激昂,表现出坚强的民族气节和战斗精神,被到处传颂,“金虏闻之,摹其书千金,三日得之,君臣夺气”(杨万里 《胡忠简公文集序》) 。高宗皇帝初无深怒之意,后在秦桧等人的迫害下,胡铨于1142年被除名送新州 (今广东省新兴县)编管。这首词就是作者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而作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词曲类》 称赞其与作者另一首 《贺新郎》说: “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 词的上片描写了在金兵侵占下的北方一片荒凉的景象,表达了作者对山河破碎、遗民泪尽胡尘的悲痛和对敌人的仇恨,同时也表达了对投降派的愤慨。起首一句 “梦绕神州路”,把作者日夜思念被金寇侵占的故国河山的悲愤情感直抒而出,很有力量,很有情感。接下来 “怅秋风”六句,给人们描绘了金兵的恣意妄为和大好河山被蹂躏的惨景: 凄厉的号角在萧杀的秋风中长鸣,往日繁荣热闹、歌舞满庭的汴京故宫如今禾黍索索; 天塌下来了,地陷下去了,凶恶的洪水咆哮着四处翻滚,千村万落狐兔成群。作者引用了 《诗经·王风》 中《黍离》 篇中的典故,用东周的大夫看到西周镐京故宫长满了禾黍不忍离去以怀念沦陷的汴京,以昆仑山上天柱折断,九州洪水泛滥形容北宋王朝在金兵的攻击下节节败退以及国土的大片丧失,以万村萧落、狐兔横行表现中原敌骑纵横、遗民惨遭涂炭。作者在此用了一个疑问的句式予以描写,提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悲惨的局面,但并没有正面直接回答。其原因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胡铨上书中所请求斩首的王伦、秦桧、孙近类奸臣的误国和宋王朝的软弱,只是作者当时不便明言罢了,只能用杜甫 《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诗意 “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含糊一下带过。真是天意高难问吗? 作者也不是一点也不愿表态,而是在下句 “更南浦,送君去”句里作了暗示。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从意义上说是对前面提问的间接回答,即坚持民族气节、富有战斗精神的仁人志士被除名贬官,落到了 “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地步,而误国殃民的秦桧、王伦之流却受到重用,权倾朝野,这种现象不是最好的解释吗? 从写作手法上来讲起到了转折连接的作用,为下片描写送别过渡了一下。实际上上句的 “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已从感情上开始过渡了。“人情老易悲”抒发了作者对故国山河破败的感慨、悲伤,又引出了南浦送君,更使人心碎的场面。 词的下片通过景物的描写,为送别制造了凄凉的气氛,回顾了故日两人相聚的往事,并说明了两人以前的交往、友谊不仅仅是个人之间的私交,而是政治上的一致,表达了对胡铨的支持和决心以豪迈的态度与投降派斗争的态度。 暑热已残,秋风阵阵,河岸杨柳透出股股凉气; 天河朗朗,月淡星稀,片片白云在夜空中微微飘度——这是词的下片前五句给人们描绘出来的一幅画面。有夜空的描写,有地面河岸杨柳的描写,同时也交待了送别的时间是在夏末秋初的一个夜晚(地点“南浦”已在上片交待) 。作者只为送别制造了氛围,并没有从正面描写告别的情景,接下来笔锋一转,落到了 “万里江山知何处”句。这一转是有其用意的。作者想的是国家的破败、坏人的当道、人民的涂炭和宋王朝的衰微,而不是告别时的儿女情长、个人恩怨,因而对告别的场面没有正面铺开描写,而是直接转到了 “万里”句。这句从表面上看是抒发对胡铨境遇的关切和悲伤,还有深一层意思,就是感叹国土的大片沦丧和对宋王朝走向何处,尚存的半壁河山落谁之手的关切,表达了对秦桧之类把持朝政、左右皇帝的担忧。“回首”句出自白居易 《招张司业诗》 “能来同宿否? 听雨对床眠”句,是作者对以往友谊的回顾。接着“雁不到”两句与前句相衔接,意思是说鸿雁不能飞到你被贬的地方,我与你商谈国事的信件又由谁来传送呢?相传北雁南飞,止于衡阳。衡阳在今湖南省,旧城南有回雁峰,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五十五《荆湖南路·衡州》 载: “峰势如雁之回。”相传雁至此峰不再南飞,而胡铨被贬的地方在今广东,是雁所不到之处,因而有“雁不到,书成谁与”句。结尾四句表明了作者送胡铨的目的是怀古伤今,感慨君国大事,并不是出于个人之间的友谊,同时也表明了作者填写此词的用旨所在。“目尽青天”四字把作者忧国忧民,对国家命运的关切以及对山河破碎的悲愤心情抒发了出来,使人们想起了岳飞 《满江红》中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气势。然而,北方敌骑纵横,朝廷内奸佞掌权、忠臣被逐,作者怀古伤今,决心以国家大事为重,以身报国,外抗金敌,内斗国贼。“举大白,听《金缕》”,既有借酒浇愁、感慨国事、为胡铨饯行的意味,又多像出征前将士以酒壮行的场面! 把作品推向了高潮,真是慷慨悲凉,抑塞磊落! 贺新郎归雁。用刘季和韵 云影低平楚。看翩翩、离群避暖,去寻孤戍。犹记登楼看瘦字,零落西风无数。把往事、书将空处。乍别榆关秋梦迥,向江南、睡足菰蒲雨。天欲暝,雪初絮。江空岁晏衡阳度。尽冥冥、稻粱谋拙,弋人何慕?行断惊飞悲吊影,谁念嘹风最苦?算只有、天涯羁旅。莫听城笳迷去翮,被落花、飞絮相萦住。输海燕,笑迟暮。 这首词题作咏归雁 综览全词,有三点值得提醒。大雁是一种典型的候鸟,秋天气候渐凉,大雁南飞避寒;冬去春来,天气转暖,再飞回北方。归雁,即飞回北方的大雁。词题是咏归雁,但其主要笔墨却落在大雁去年秋天南飞越冬的往事,写出大雁的一段身世。其次,词题中没有说明的是:归雁是孤雁。大雁喜群居,迁徙途中常排成雁阵飞行。而词中所咏,却是因伤病或其它原因离群的孤雁。第三,词人是单纯地咏归雁,还是寄寓了自己的飘泊形象?前首《满江红》词“弹铗归来,更谁叹、有鱼无肉?”多象一只奋力北飞的大雁!又《满庭芳·和赵仲敬咏雪》词中“今迟暮,翩翩孤剑,寂寞度桑干”的词人形象,很难说与这首词中“输海燕,笑迟暮”、“看翩翩、离群避暖,去寻孤戍”的孤雁形象没有一点联系。 上片一起三句是一个段落,可以看作序幕。“云影低平楚”,背景描写。归雁出现之前,读者眼中是广漠无垠的空阔楚天。次二句领字“看”其实亦倒领首句。楚,泛指以湖南、湖北为中心的长江中游地区。古人传说大雁南飞至湖南衡阳而止,衡阳回雁峰是其终点站。“看翩翩、离群避暖,去寻孤戍。”大雁终于出现在万里楚天,离它越冬之地衡阳(过片有交代:“江空岁晏衡阳度”)大概还不太远吧。可见天气才刚刚变暖,孤雁才刚刚开始它的万里旅程。起句地点描写有暗示季节的作用。此雁翩翩飞过,形影孤单,急匆匆飞向北方边塞的孤戍,那里大概是它的故乡,或许还有它所思恋的“亲人”。它为何要离群独飞?直到下片词人才予以点出。“犹记登楼看瘦字”,以下至上片歇拍,回笔描写去年秋天南下避寒,寄身江南的旧事。“犹记”二领字直贯下片,与第一层领字“看”呼应,是词人——观雁者的思维活动。去年秋天词人曾登楼观雁,雁群被西风吹得排不成雁阵,稀稀疏疏从远处飞过,犹如被什么人写在天空的又细又长的“一”字或“人”字形状。词人似乎觉得,那是大雁要把对往事的记忆书写在空中。书空,晋人殷浩被贬官放逐,口无怨言,谈咏如常,但整天用手在空中指划,写“咄咄怪事”四字。见《晋书·殷浩传》。词人并没有故意用典,只是一时联想,借用书空来作比喻。榆关,即后来的山海关,大概也就是归雁所寻找的那个“孤戍”。大雁既已告别故乡榆关,来到遥远的南方过冬,栖息在长满菰米蒲草的水边,梦长睡酣,安然其客游生涯,不知不觉冬天已经来临。飘泊万里,身居异乡,最初的感受似乎是新鲜美好的,充满了希望。但这种沉醉毕竟不会很长,歇拍“天欲暝,雪初絮”,茫茫长夜,纷纷大雪,一个是“欲”来,一个是“初”降,即将降临的恶劣环境暗示了大雁未来的不幸。 下片从过片“江空岁晏衡阳度”至“算只有、天涯羁旅”三韵六句,痛写客游异乡之苦。岁晏即岁晚,指冬季。衡阳是大雁过冬之地。冬季来临,洲渚、两岸草木凋零,江面格外空阔,大雁再也不能“睡足菰蒲雨”了,它们时时被惊起,冲天高飞。“尽”是尽管的意思。稻粱谋,指大雁觅食越冬的活动。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弋人何慕”,语出汉扬雄《法言·问明》:“鸿飞冥冥,弋人何篡。”《后汉书·逸民传序》注云:“篡字诸本或为慕。”“篡,取也。鸿高飞冥冥薄天,虽有弋人,何施巧而取也。喻贤者隐处不罹暴乱之害也。”尽管大雁能够躲避射猎者的加害,忍饥挨饿,在高空盘旋不下,但毕竟受到惊吓,失去了同伴,成了形影相吊的孤雁。怪不得来年春天它独自北飞。“算只有、天涯羁旅”句,咏物而关到自身。此前词人写雁,赋予大雁以远游之人的形象,亦雁亦人;至此则自认自己这个“天涯羁旅”之人是大雁的知己,最能理解孤雁悲苦的哀鸣。“莫听城笳迷去翮”至终篇四句,是全词的尾声,重新回到上片第一层,写北飞的这只孤雁。作为孤雁的知己,词人望着它翩翩而去,不禁告诫说:不要被沿途城头的笳声吸引住而忘记振翮奋飞,不要让南方的春风花草缠住翅膀。燕子已经飞回南方故巢,你的归飞已经迟了!词人以海燕相激,促其归飞,用心可谓良苦。此词借咏雁描述自己的飘泊生涯,抒发了渴望归隐故里的心情,耐人寻味。元初的宋遗民词人张炎曾经写过一首《解连环·孤雁》词,一时天下传诵,他因此而被美誉为“张孤雁”。朱晞颜这首《贺新郎》咏归雁词,写法不同,与张词巧妙各别,一前一后可谓“双雁”。读者不妨做一番比较阅读。 贺新郎陈亮与辛弃疾 (字幼安)都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词人,两人都主张抗金,反对苟安投降,又都受到打击迫害。所以陈亮与辛弃疾志趣投合,极其相得。淳熙十五年 (1188)冬,陈亮往江西上饶访辛弃疾,并写信约朱熹来共商恢复大计,这就是辛弃疾、陈亮二人词里所谓的 “鹅湖之会”。朱熹没有来赴会,因此陈亮的这次策划,虽然得到了辛弃疾的热情支持,结果全盘落空,只留下两人几首慷慨激昂的唱和词传诵至今。鹅湖别后,辛弃疾十分恋念陈亮,遂作了《贺新郎》词以寄意,此词就是陈亮用辛弃疾 《贺新郎》 词的调子所唱和的。 上片起句说自己年老了,要恢复中原的壮志未酬,现在可以找谁谈谈知心话呢?实在是知音难得! “凭谁说”不是找不到人说,是难以找到,仅稼轩一人而已。接着作者用 《庄子·知北游》中 “臭腐化为神奇,神奇化为臭腐”和《淮南子》中的 “冬日之葛” 、“夏日之裘”来说明世事反复变化、国家日趋破败、人民死活难料的社会现实。“长安父老今余几”一句则更说明了这种变化,南渡几十年,北方沦陷区的父老活着的还剩下多少呢? “后死”两句概括了 《中兴论》 里“生发未燥”的故事: “南北朝时,宋文帝打算收复河南失地,魏太武说: ‘我胎发没干的时候,就知道河南是我国领土,怎么是南朝故地呢?”作者借此指出,在那里生长的后代,由于朝廷偏安江南,不图恢复,他们会习惯于南北分裂的局面,会不知道报仇雪恨,夺回北宋的天下了。此亦饱含着陈亮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以及对统治者一味苟且偷生的愤慨。最后作者用乌孙公主及王嫱和番的故事,谴责南宋统治者向金人屈辱求和的事实: 身陷沦陷区的妇女弹着二十五弦瑟,这二十五弦瑟音中包含了多少的亡国之恨啊,祖国的山河怎么能够与胡人南北平分呢?这实际上是对南宋统治者出卖民族利益,向金人屈辱求和的谴责和质问。表现了他对时局的焦虑,充满了急待报仇雪耻的激情。 下片首句写他和辛弃疾“鹅湖之会”别后的感叹。“树犹如此堪重别”出自 《世说新语·言语》 :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玡时种柳,已皆十围,慨然曰: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 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陈亮感叹时光的流逝,他和辛弃疾两人都老了,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诀别呢。“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两句,则直接表明了他和辛弃疾二人的情投意合和深厚友情。辛弃疾也称赞陈亮“智略横生,议论风凛” (辛弃疾 《祭陈同父文》 )。 刘熙载曰: “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同甫 《贺新郎》 (寄幼安见怀韵) 云: 树犹如此堪重别……’ 观此,则两公之气谊怀抱,俱可知矣。” ( 《艺概·词曲概》 ) 陈亮把辛弃疾看作能理解他的唯一的朋友,正是由于他们二人的志趣相投。“行矣”二句是陈亮对辛弃疾相思之情的安慰。“妍皮痴骨”出自 《晋书·慕容超载记》 : “超自以诸父在东,恐为姚氏所录,乃阳狂行乞,秦人贱之。惟姚绍见而异焉,劝兴拘以爵位。召见与语,超深自晦匿,兴大鄙之,谓绍曰: ‘谚云妍皮不裹痴骨,妄语耳。’由是得去来无禁。”作者的意思是,尽管有人认为我们是“妍皮痴骨”,谁也不会改变对我们妍皮痴骨的看法,别人对我们的误解和鄙视,我们不必去管他,只有我们二人互相了解,我们的志向永远也不会改变。“但莫使伯牙弦绝! ”一句进一步说明了他们两人深为知己。“伯牙弦绝” 来自 《吕氏春秋·本味》 :“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 ‘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 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 ‘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 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 陈亮借“伯牙弦断”的故事来希望辛弃疾坚持收复中原的雄心壮志,决不可无知心而使“弦绝”。他们真挚深厚的友情正是建立在有共同的政治抱负和生活经历上。“九转丹砂”四句意为“烧炼丹砂要反复多少次才能取出精品,好钢亦是从普通的铁中炼得的。你我适如龙吟虎啸,声裂天地。作者连用了三个比喻表达了不畏挫折,立誓收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坚强意志。此亦是陈亮与辛弃疾共勉之辞,他们坚信只要坚定报国之志,不断磨砺,必有成功之日。刘熙载曰: “同甫《水龙吟》 云: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言近指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 (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而此首词亦同有“大呼渡河之意” 。 本词笔势豪放,用典使事,自然妥贴。在写法上,以议论为主,直抒胸臆,慷慨激昂,十分感人。 贺新郎战舰排江口。正天边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捽头去,敢摇手? 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男、临歧决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 以战事为题材的作品,在中国古诗歌史上不乏佳制:或写抵抗侵略,歌颂民族英雄;或写抗暴斗争,揭露统治阶级的黑暗政治和对人民群众的残酷压迫。自《三百篇》以来,这一现实主义传统从无间断。但在填词领域,此类作品却并不多见。陈维崧选择“纤夫”为题,以“赋”法记叙清初为镇压南方人民的抗清斗争而发动的大规模军事行动,用对比手段,再现了纤夫病妇的生离死别、血泪淋漓的凄惨景象,揭露清廷暴政、清军暴行,表现了对人民遭受深重灾难的真挚同情。作者生当明季末造,活动于顺治至康熙前期,以耳闻目睹的大量史实为基础,写下了这一不朽的词篇,是“康熙盛世”下层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具有“存经存史”的价值。此作在思想内容方面继承了杜甫的“三吏、三别”,在词史中有着“开疆辟远,旷古绝今”的意义(蒋景祁《陈检讨词抄序》);在艺术上,《纤夫词》继承辛弃疾“雄肆涵浑”“纵横排奡”的风格,并吸收其乡前贤、宋末元初词人蒋捷以稼轩词为法乳的《竹山词》某些独特风韵和手法。这首《纤夫词》系和蒋捷《贺新郎·兵后寓吴》之作,思想与艺术俱佳。 开头一句,写清军陈兵江边,整装待发。从时序来说,应是先在“天边”——北京授印拜将,然后发兵。作者以“战舰排江口”句提前叙起,给全词罩下凝重气氛,且特用一“排”字,包含着舰船众多,列队整肃,战事即发等多重意思,一字千斤,更易不得。顺治、康熙间,文字狱已起,作者虽然厌恶穷兵赎武,仍不得不用“真王”来称呼南征清军之主帅。接下二句,总写清廷为南剿而进行的战备行动,他们命令州县拉夫、征船,如狂风骤雨般刮过各县各府。再下是两组特写镜头:一是里正、地保之流一家一户苦苦催逼,搅得村前村后鸡犬不宁;二是,一串串连锁着的壮丁关押在空仓之后,任凭凶恶的解差揪头凌辱而无力反抗。前结“捽头去,敢摇手”的惨状,与首句“战舰排江口”的排场恰成对照,江边是军容整肃的船队,岸上是衣衫褴褛的壮丁,连年征伐,带给人们的只是深重的苦难。 过片“稻花恰称霸天秀”,作者不是有心写景,而是说,稻穗扬花灌浆,正需戽斗汲水,以度“空仓”饥荒;在这要紧时刻,丁男却被成串地拉走了,词意与上片一气而下。紧接着,又给予读者一组更为凄楚心酸的特写:临行前,病妇与锁系的丁男,在空仓背后的草地作生离死别,相互频频叮嘱。“三江”应是泛指遥远漫长的水道;“百丈”是用竹片和麻绳编绞的牵舟之具,形容缆绳的沉重和舰船的巨大;“土牛”借《魏书·甄琛传》“赵修小人,背似土牛,殊耐鞭仗”之句,反用其意。病妇在与丈夫诀别时说:此去茫茫水道,牵拉如此沉重的大船,风餐露宿,还要遭受差役的凶狠鞭挞,这种苦楚怎能忍受呢?她忘了自己的病痛和饥渴,只是心疼丈夫此去受苦,担忧他去后不得生还。封建社会的农民,无力反抗天灾人祸,走投无路,只好求神拜佛。纤夫也只能要妻子去请巫祝到祠庙浇酒礼拜,祈求菩萨能保祜他活着归来。这是一种死里求生的自我麻醉和安慰。这幅泪血画就的图景,是作者几十年观察生活的结晶。一六四四年,陈维崧二十岁,眼见吴三桂引清兵抢夺李自成农民军的胜利果实,故国山河沦落;一六四五年,多铎率清兵血洗扬州,死难军民八十余万,江阴城破,六万七千人被屠杀;一六四八年,南昌城围,清军驱所掳丁壮老弱掘壕沟,筑土城,酷暑施工,日给一餐,因不堪疲病死者十余万人,还将所掠男女装船东运,论斤出售;一六五七年,浙闽总督攻福建闽安,“一切攻战之具皆取民间,起民夫十万余,任运输、充先锋,凡发炮、掘壕,皆役民夫,被击死者数千人,民夫枵腹就役,饿死者又数千人。”(以上材料均据《清史编年》卷一)。随手摘录史书的这几个例子,已足可证明清统治者对江南人民的镇压残酷,以及横加在人民头上的沉重负担。可以说,《纤夫词》是写实,是以艺术形式概括的血泪史。 陈维崧祖父于廷、父亲贞慧均为东林党人,以崇尚气节著称,他生长于这样的家庭,早年所受教育和薰陶是极为深刻的。目睹故国沦亡,人民受苦,自己入清之后又久不得志于场屋,年过四十才补上一名诸生,五十五岁才应鸿博之试当了四年穷检讨。其早年中年的思想感情,与其乡前辈蒋捷具有相通之处。蒋捷于宋亡后隐居太湖,抱节以终,其词怨苦激越,多故国之思,山河之恸,对陈维崧的词具有相当影响。《纤夫词》与蒋捷《兵后寓吴》同调同韵,同用赋法,谋篇结构亦大致近似。论者以为和韵词难作,其难在另辟蹊径,另创异境,自立新意。蒋词以个人的辛酸遭遇抒发内心的积郁和苦怨,暗寓家国巨变,江山改色;陈词即直接描述异族统治对人民的迫害,血泪斑斑,比蒋词气势更壮阔,社会容量更大,认识意义也更加明确和深刻,其“措词雄健,可作史传读”(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对比两词既可以证明陈词与蒋词有某种渊源关系,亦可以发现陈维崧的独创精神。兹将蒋词抄录附后,以资参阅:“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贺新郎海门孤月上。是人间、平分秋色,桂香新酿。一曲草堂东岭对,延尽碧天清爽。窗影照、吟虫幽响。鹭足倒拳衾似水,笑清狂、到此无能强。灯焰薄,摇孤幌。一丸冰玉含惆怅。付伊谁、划破青天,御风孤往?擒取妖蟆三足怪,铺满银魂千丈。问窃药、当年欺罔。玉宇能禁寒彻骨?但有情、不怕银河广。宝剑在,英雄掌。 康熙二十年(1681),六十 三岁的词人开始安居在衡阳(今属湖南) 石船山下的“湘西草堂”,专力从事著述。往后的十一年里,随着博大精深的学术著作不断完成,他衰弱多病,常常卧床不起。这首词便是某一中秋之夜在病中吟就的。 上片写草堂月色及病中心情。景色清幽,愁思飘逸。 碧海茫茫,夜潮汹涌,满月象特大的金盘,带着眩目的光华,从浪峰中喷薄而起。这是词人由夜空明月联想海上月出的壮观。落笔大气包举,笼罩全篇。满月飞升,普照大地。连久被人世遗弃的荒山僻壤,今宵也分得了清丽的秋光。那溶溶月色中掺和着桂花的香气(传说月中有桂树),象刚酿成的美酒一样,令人心醉。“平分”二字,饱含着久处山林而忘却人世温馨的词人,对大自然无私赐予的欣慰和感激。接着,画面移向“湘西草堂”:那深隐一隅的茅舍,正对着东岭——也就是月出的那个方向,故充满了来自碧空的清晖和爽气。窗纸折射月光,照见秋虫在低声吟唱。室中拥被而卧的老人,象鹭鹚一样蜷缩着双腿,想躲避象秋水一般渗透了布被的夜凉。“鹭足倒拳”既勾出瘦长的体形,又显示了老病畏寒之状,这是作者的自画像。下面“笑清狂”句,随着一声苦笑,笔触深入腠理:“清狂”是不拘礼法的外在表现,这里指词人反抗异族统治的豪强气概。“清狂”的人,到了老病交困的境地,竟会如此力不从心!这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与过片“惆怅”字呼应,又为下片“付伊谁”云云下一伏笔。歇拍以微风入牖、灯焰黯淡、布幔飘摇的静中动景,将这种心情烘托得分外凄凉。 上片由月出到月上,由“人间”到“草堂”,由室外到室内,由景及人,由貌及情,井然有序。多彩的笔触,以明月为主体,衬以碧天、山岭、桂香与虫吟,构成一个幽美的中秋夜境;而草堂、孤幌、薄焰及卧病的人又向此夜中渗入几分荒寒、岑寂。词中人的视觉明莹,听觉轻幽,嗅觉芬菲,触觉清凉,但心情是寂寞的。 换头承前咏月,接着陡然掀起洪波。词人抬头望月,月已升至中天,渺小几同弹丸,金华褪尽,白如冰玉。月儿并无生命,言其“含惆怅”,不过是词人情感的外射罢了。词人为何惆怅呢?因为纵然今夜月满十分,却总觉那光辉不够皎洁,月轮里一抹阴影,平添了许多的翳障。月中阴影究属何物?《淮南子》说是“山河影”,杜甫、辛弃疾说是桂树影,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诗:“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辛弃疾《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词却说是三足虾蟆的妖影。如果说辛词是以“桂婆娑”影射人间的黑暗势力,那么王词中的“妖蟆”便是清政权的象征了。作者别首《江南曲》云:“回首处,幂历杳平沙。雪窖遥天迷雁字,琼楼暗影奈妖蟆?双鬓冷霜华。”亦见“妖蟆”字,所喻略同,可以对勘。又古书记载着嫦娥窃西王母不死之药,服后奔月变为蟾蜍(即虾蟆)的故事。嫦娥是美的化身,怎会与丑陋的“妖蟆”合为一体呢?显然是无稽之谈了。在“付伊谁”以下三韵一长段文字中,词人充分驰骋自己的想象力,表示希望能有一孤胆英雄划破青天,乘风独赴月宫,生擒那三足妖蟆,使月魄的银辉耀眼千丈,铺满人间,同时,还要追究那妖蟆编造自己是嫦娥化身的欺罔之罪。当然,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银河宽阔,横渡亦非易事。但在词人看来,只要“有情”,就一定能够禁受得住月亮上那彻骨的严寒,就绝不会畏惧那银河的浩无涯涘。更何况,英雄手中还握有一柄利剑呢!最后两韵,文意大抵如是。这里所说的“情”,正如词人别首《菩萨蛮·述怀》中所谓“只有一丝牵,齐州万点烟”(齐州,泛指中国大地),是词人心中牵系民瘼的一缕情丝!“天荒地老情无歇”(作者《忆秦娥·子规》),这缕情丝是永远不会断绝的!然而,词人毕竟既老且病,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故此一豪想的实现,只能寄希望于“从游诸子”,亦即自己的学生辈。“付伊谁”云云,正透露出词人不能亲手铲除清政权的遗憾心情。不过,从末二句“宝剑在,英雄掌”的勉励语气来看,他对“从游诸子”所抱的期望,是非常殷切的。其别首《菩萨蛮》词云:“三户复何人,长歌扫暴秦?”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词人之志虽殁其身亦不曾实现,但至死不屈,至死不放弃反清复国之信念的精神,却感人至深。 此词上片意境清幽,气势沉静;下片感情炽烈,墨气飞腾。两副笔墨有机结合,遂形成一悲凉慷慨之整体风格。文字之精警,构思之奇特,固是一善,但真正使她大放异彩的关键,还在于她以光复河山的信心与决心慰勉“从游诸子”,充塞着一股浩然正气,充塞着一股强烈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激情。 贺新郎送陈子华赴真州[1] 北望神州路,〔2〕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3〕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4〕今把作、握蛇骑虎。〔5〕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6〕谈笑里,定齐鲁。〔7〕 两河萧瑟惟狐兔,〔8〕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9〕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10〕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11〕空目送,塞鸿去。〔12〕 〔1〕本篇又题作《送陈真州子华》或《送陈仓部知真州》。陈子华原任仓部员外郎,理宗宝庆三年调知真州,兼淮南东路提点刑狱,路过建阳县(今属福建)。时刘克庄三十六岁,知建阳县,为陈子华送行。真州(今江苏仪征)在长江北岸,是靠近当时宋金对峙前线的要地。作者作词送别,希望陈子华此番前去能为抗金大业有所作为。(《贺新郎》词调介绍,见张元幹词)刘克庄(公元1187~1260),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今福建县治)人。以荫入仕,赐同进士出身,官至龙图阁直学士。江湖派重要诗人,词学辛弃疾,多以国家大事为题材,干预时政,词风豪放,有时略伤粗率和议论较多。词集有《后村长短句》、《后村别调》,存词二百五十余首。 〔2〕神州路:古称中国为神州,这里指中原。南宋时中原沦陷,这里的神州路,指通向中原之路。由江北的真州有驿路通向中原。 〔3〕“试平章”二句:平章,评论。公事,指抗金卫国、恢复中原之事。分付,处置、料理。二句言试来评论这抗金恢复中原的国家大事应该如何处置。 〔4〕“记得”二句:金兵入侵中原之时,晋、冀、豫人民纷起自卫和反抗金国的统治,聚集于太行山山区的各支义军约百万之众。北宋末年靖康之役,汴京失陷,徽宗、钦宗被俘,抗金名将宗泽任东京留守,坚持抗金,人称“宗爷”,义军王善率众七十万、杨进率众三十万来归,接受宗泽统率,要求抗战到底。 〔5〕握蛇骑虎:形容南宋统治集团对待义军所持的态度,像握着蛇不敢放手、骑在虎背不敢下,意为对人民武装心存疑惧。史实正是这样,南宋统治集团对义军不予收用,他们宁可向金国妥协、投降,也不容人民武装。 〔6〕“君去”二句:君,指陈子华。京东,汴京东部地区的行政区划为京东路,辖今山东、河南东部、江苏北部,陈子华所任真州属淮南东路,与之相毗邻。《新唐书·郭子仪传》:回纥受人诱使入侵,唐代宗召郭子仪屯兵泾阳御敌。郭子仪免胄率数十骑,入回纥营申说大义,回纥人投戈下拜曰:“真吾父也。”又《宋史·岳飞传》:“张用寇江西,飞以书谕之,用得书曰:‘真吾父也。’遂降。”二句言你到真州去,京东的豪杰都会高兴,一定会下拜接受你的统率。 〔7〕谈笑里、定齐鲁:陈子华曾上疏提出收复山东的计划。齐、鲁,即今山东之地,春秋时为齐、鲁两国。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赞周瑜“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里借以赞陈子华在谈笑之间就可以平定山东。 〔8〕“两河”句:两河,指河北东路和河北西路(路,略当于今日之“省”),相当于今之河北省和河南省黄河以北地区,当时是沦陷区。此句言两河沦陷区一片荒凉,只有狐兔横行。 〔9〕“问当年”二句:祖生指祖逖,东晋名将,于晋元帝时统兵北伐,收复了黄河以南地区。二句意为南宋久已无人北伐。 〔10〕“多少”二句:新亭挥泪客,见《世说新语·过江诸人》。二句意为当朝士大夫对时事只会感叹,并无收复失地的志向和行动。 〔11〕“应笑”二句:书生,作者自称。闭置如新妇,典见《梁书·曹景宗传》,曹向近人说:“今来扬州作贵人,动转不得。路行开车慢,小人辄言不可,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二句是作者自嘲,说自己一介书生,面对现实而胆怯,好像是刚上轿的新娘被幽闭在轿车里不能自由伸张。 〔12〕塞鸿:鸿雁北飞,生活于北方边地,故称塞鸿。 本篇借送行赋词,表述对抗金北伐这一重大现实政治问题的见解,指出应依靠并组织人民抗金,批评当政集团对北方义军所持的错误政策,讽刺当时苟且偷安、怯懦无能、无所作为的思想,鼓励爱国志士北上完成恢复中原的大业。末尾联系个人处境,万分感慨,作者的自嘲,正是被当权者限制手脚,因而有苦难言。全篇议论恢宏,说理雄辩,也杂用散文句,但把激情、说理、议论相融会,不用逻辑论证,而用比兴手法和典故,以情感人,又以理服人,全篇洋溢着壮志豪情。从艺术上看,它缺乏含蕴深厚的意境,但激荡着恢宏昂扬的气势。 《贺新郎》 词。刘克庄作于宝庆三年(1227)送陈鞾赴真州知州任时。题目是“送陈真州子华”。真州在今江苏仪征县,位于长江北岸,是当时抗金前线。上片勉励陈鞲联络京东义军,为北伐恢复中原作出贡献。词人北望神州大地,想起抗金北伐“这场公事”,然后以南宋初年太行山等义军为例,说陈鞾定能联络义军,“谈笑里,定齐鲁”;下片指斥南宋朝廷懦弱无能、苟安江右,士大夫空忧国事,连梦中也不想中原故土,自己不能上前方,只能目送陈鞾北去。全词围绕“这场公事”提出问题,逐层铺开,慷慨陈辞,笔调锋利,杨慎《词品》称之为“壮语可以立懦。” 贺新郎自题草堂 狼藉成衰老。唯余此、数茎瘦骨,随风颠倒。满目江山无熟处,一曲林峦新造。何敢望、松萦竹抱?新绿半畦荒径侧,怕萋萋、仍是粘天草。钁头在,还须扫。东墙幸有冰轮好。到秋来,暖雪生眉,琼浆灌脑。人道森寒清彻髓,也是龟毛蛇爪。总拚与、寒灰冷灶。万顷烟岚窗纸暗,恰昏昏、齁睡忘寅卯。阿鼻狱,蓬莱岛。 这首词为作者晚年屏居山林时所作。名曰“自题草堂”,笔触却并不粘着于草堂本身,而跳荡开去,不仅将草堂周围的景物一并摄入画面,更重要的是通过景物描写,寄托自己复杂而又深沉的思想感情。 “狼藉”三句,起笔便出草堂,是谓“破题”。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今日的草堂已缭乱其形、零落其貌(“狼藉”,散乱不整貌),宛如一位已届风烛残年的老人,只剩下几根伶仃瘦骨,在疾风中因撑持不住,而呈“颠倒”之状。这几句实际上是借草堂为自己传神写照,隐有一种与日俱增而又难以直陈的迟暮之感。“满目”句由“草堂”放眼“江山”,既为拓展视野,亦为舒张情志。然而,跃入眼帘的江山竟是那样陌生。所谓“江山无熟处”,意与“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世说新语·言语》记晋周𫗱语)相仿,暗示朝代更替、江山易主。如果说前三句是寄寓迟暮之感的话,那么此句则是抒写黍离之悲。这黍离之悲与迟暮之感互为因果,相伴始终,犹如响之应声、影之随形。“一曲”两句将视线与笔墨收回到草堂周围:草堂背后,不知是天工抑人力所为,一溜纡曲有致的冈峦拱地而起,树木葱茏其间,使草堂大为增色。但葱茏则葱茏矣,却并无“松萦竹抱”,终觉意有所憾——在古人心目中,隶属于“岁寒三友”之列的松、竹始终是高尚人格与坚贞节操的象征,因此,避世隐居的贤者多于住所周围遍植松、竹,以目标榜或期勉。作者内心亦久萌此意,“何敢望、松萦竹抱”七字透露了其中消息。“何敢望”者,非无所望也,而是自度难遂其愿,故不敢存此奢想。这就是说,作者欲植松、竹,却力有未逮——此“力”主要是指财力而非体力。由此及彼,也就不难推测其草堂一片狼藉的原因所在。作者并无意于自道贫困,但涉笔所至,其贫困状却不期然而然地闪现在字里行间。“新绿”四句仍留笔于草堂周围的景物:“荒径”之侧,骤现半畦“新绿”,给旷野带来勃勃生机,作者自当为之惊喜;但惊喜之余,又不免担心那只是徒具绿色的萋萋春草。“粘天草”,由宋秦观《满庭芳》词“天粘衰草”句化出。秦观原句极为工巧:不仅写出了草、天遥接、浑无际涯的情景,而且渲染了抒情主人公的凄迷心境。而作者之谓“粘天草”,意象本身固然也深具底蕴,但上文既云“新绿半畦”,接以“粘天草”,二者之空间似不相侔。这或许是为了追求意象本身的美感而疏于照应所致,虽不足为病,却亦属“智者之失”。“钁头在,还须扫”,承上“粘天草”而言:倘若所忧非虚,确为杂草无疑的话,作者则决意用大锄予以扫除。“䦆头在”,说明作者于潜心著述之余,常事力耕,自营衣食。“还须扫”,与上文“仍是”相呼应,点出作者将“粘天草”遥认作茁壮新苗固非一遭,而辨清后奋力予以扫除亦非一遭。这四句充分表现了作者对农事的关心。心怀迟暮之感、黍离之悲,更身兼著述之任、力耕之劳,作者焉能不“唯余此、数茎瘦骨”?循此加以考察,上片在在处处皆可见其性情胸臆。 下片亦力图移情入景、借景传情。不过,取景时却略去他物,仅摄下辉映于草堂上空的一轮明月,由全景化为特写。“东墙幸有冰轮好”,“东墙”,当然是草堂之“东墙”。着此二字,便使明月与草堂结下不解之缘,下文对明月的描写也就因之而为题意所包容。“冰轮”喻明月乃文学家之惯例。唐朱庆馀《十六夜月》诗:“昨夜忽已过,冰轮始觉亏。”宋苏轼《宿九仙山》诗:“半夜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皆是。值得注意的是,“冰轮”前还缀以“幸有”二字。细加玩味,其言下之意是说,草堂周围诸般景物一无可喜,所幸尚有这一轮明月差强人意。的确,明月清辉,略可抚慰作者创痕累累的心灵。但作者之所以对它“刮目相看”,更深刻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它亘古如斯、曾照故国,因而对月怀想,可以聊寄故国之思。或许,这才是“幸有”二字的深层意蕴。“到秋来”二句以形象化的比喻,进一步申足“幸有”之意。“暖雪生眉”、“琼浆灌脑”,喻冰清玉洁的月光洒落在屋檐及屋顶上,犹如“暖雪”积聚于眉端、“琼浆”沃注于脑际,给人一种柔和而又澄静的美感。如果说“暖雪”是侧重通过作者的感觉写其内在之“热”的话,那么,“琼浆”则是侧重通过作者的视觉写其外在之“凉”。同时,积聚于眉端的“暖雪”是相对静止的,沃注于脑际的“琼浆”则是相对流动的,这又使月光的静态与动态都得到精当的显现。然而,并非人人都对明月作如是观,也有不喜其清寒者。“人道森寒清彻髓”三句便披示对明月的别一种态度。“人道”,点出此乃转述他人语,自己未敢苟同。“龟毛蛇爪”,由《楞严经》所载之“龟毛兔角”变化而来,喻月光虚幻无所用。宋苏辙《答孔平仲》诗有“龟毛兔角号空虚”句。作者翻为“龟毛蛇爪”,其辞虽异,其旨则同。在某些人看来,月光既然如此清寒“彻髓”,故他们总是自甘与“寒灰冷灶”为伍。(“拚与”,割舍、甘愿之辞。)对这番议论,作者纯作客观转述,未置可否。不过,前文既云“幸有冰轮好”,则作者的审美感受分明有异于他人。这几句似乎别有寄托,但因用笔深婉,殊难坐实。最后四句将镜头摇向在月光抚慰下酣睡于草堂之中的作者自己。“烟岚”,山林蒸润之气。(唐李咸用《王氏山居》诗:“檐有烟岚色,地多松竹风。”)在浩渺无边的“烟岚”的包裹下,窗纸渐渐由明转暗,草堂内的一切都为暝色所笼罩,正适合作者“齁睡”。“齁”,鼾声。前人早有“鼻息齁齁自成曲”(苏轼《欧阳晦夫惠琴枕》)、“解令晓枕睡齁齁”(范成大《戏咏絮帽》)的诗句。一旦“鼻息齁齁”、昏然入梦,则必然忘记时间的流逝,不知子丑寅卯。那么,作者在梦中又有什么闻见呢?“阿鼻狱,蓬莱岛”,便点染其梦境。“阿鼻狱”,为佛教八热地狱之一。“阿鼻”,梵语译音,意为“无有间断”。《大般涅槃经》:“若有邪间,命须终生阿鼻狱。”以“阿鼻狱”写梦境,似滥觞于韩愈《嘲鼾睡》诗:“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马牛惊不食,百鬼聚相待。”“蓬莱岛”,则是神话传说中的“海上三仙山”之一。却原来,作者在梦中时而被抛入“阿鼻狱”,时而又被送上“蓬莱岛”。前者的景象何其怖厉,后者的风光又何其旖旎!由此可知作者的梦境是多么光怪陆离! 梦,是思想的折光。篇末这光怪陆离的梦境,正反映了作者思想深处“入世”与“出世”的矛盾。“入世”(在这里应理解为与世抗争),很可能陷入“阿鼻狱”而永罹劫难;“出世”,则也许能象“蓬莱岛”中人那样逍遥自得。究竟何去何从?作者始终为这一矛盾所困扰。一方面他固然决心高蹈出世,以隐逸终老;另一方面他又终究难以泯绝黍离之悲、故国之思。身受如此沉重的精神折磨,他又焉能不“狼藉成衰老”?明乎此,便知此词上、下片之间实乃一脉贯穿。难得的是作者以举重若轻的笔法,将自己复杂而又深沉的思想感情,尽皆融入看似散乱无章的景物描写中,犹如淡水著盐,视之不觉,细品方知。“意匠惨淡经营中”,此词足可当之也! 贺新郎用托物取喻的方法表达深远的寄托,使词旨深沉含蓄,有耐人寻味之妙。本篇即是借比兴寄托表达政治失意之感的作品。 词的上片着力塑造了一位绝代佳人。她高洁贞静,超尘拔俗,又那么孤寂无依,命薄运蹇。发端三句写佳人冰清玉洁般的栖身环境。“桐阴转午”,是说桐树阴影转移,天已到午后,表示时间的延续。“手弄生绡白团扇”两句,用局部来映现整体,给读者以足够的艺术联想余地,借以显示佳人的身心纯洁,体态妩媚。同时,佳人伴以白团扇还有特殊的象征意义。相传汉成帝妃班婕好“美而能文”,后来为赵飞燕所妒,失宠退居东宫,曾“作赋及纨扇诗以自伤悼”,将自己比作齐纨素制成的团扇。这里写佳人手持“白团扇”,除了映衬佳人的洁白之外,也暗示佳人与秋后的团扇有同样的命运。“渐困倚”以下,写佳人入睡被帘外的风竹声惊醒。佳人困倦孤眠,不由沉入梦乡,走向了阆苑仙境。“瑶台曲”,即瑶台的幽深处。瑶台是神仙所居,《离骚》中有“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的诗句。佳人不甘幽闺之寂寞,时时表现出对理想的憧憬与追求,她梦中刚到仙境幽深处,朦胧中听到有人揭帘推门,对于这种空谷足音,佳人也许是兴奋的、等待的、盼望的,不料恍然醒来,又是惯常听到的风竹萧萧声。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诗中“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正可说明这种意境。然而,美梦枉被惊破,等待佳人的却仍然是一片寂寞。“枉教人”、“又却是”,透露了佳人怅惘失意的心情。 词的下片集中咏榴花,借以写佳人。榴花艳丽文静,自甘幽独,不愿与浮花浪蕊为伍。“半吐红巾蹙”,说石榴花半开,象折皱成团的红巾一样。韩愈《杏花》诗有“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之句,榴花专等轻浮的花卉凋谢净尽,才吐出浓艳的红花,来陪伴佳人度过寂寞的时光。她心魂蹙束,芳意重重,担心萧飒的冷风吹落娇嫩的花蕊。“芳心千重似束”,意谓从榴花的形象仿佛看出她心事沉重,精神蹙束。“秋风惊绿”是担心娇嫩的榴花被秋风惊落后,只剩下满枝绿叶。这里用一“惊”字,写出了榴花也是佳人的沉重心绪。最后词人暗示,榴花已临近失时的边沿,待到西风吹来,美人把酒对花,将禁不住粉泪同花瓣一同纷纷下落。到此佳人与榴花感情交融,合而为一。 全词采用了衬映和比兴。华屋只有乳燕飞出,见出房栊阒寂。户外惟见风动竹摇,说明门庭冷落。写中庭曰“悄”,写傍晚曰“凉”,写睡眠曰“孤”曰“清”,这都处处烘托出环境的幽悄清冷,表明佳人是被无人了解的一派索寞气氛包围着。与佳人同栖的是幼小的飞燕,供佳人手持的是洁白的团扇,同佳人相伴的是浓艳孤高的石榴花。主人的感情注入了周围的事物,从周围的物情使人联想到主人的品操与命运遭遇。作者写佳人周围的一切,写飞燕、写团扇,无不是在写佳人,而浓艳绝伦的榴花,更是这位佳人的传神写照。在词人笔下,榴花已被充分的人格化,词人借榴花象征佳人,榴花为宾,佳人为主,而佳人则经由词人的感情胚胎孕育了她特定的个性化品格,虽然词人没有在作品中出现,也没有直接抒发天涯沦落之感,但读者不难从榴花联想到佳人,从佳人又仿佛看到词人的影子。作者用榴花比况佳人,用佳人寄托个人的不遇之感、孤高失时之悲,意在言外,余味不穷。 比兴、寄托是我国诗歌的优秀传统之一。以香草美人比君子,恶鸟阴云喻小人,借他人之遭遇,发自身之感慨,是自屈原以来的不少诗人惯用的手法。宋人对本词题旨,说法颇多,如有人认为是苏轼知杭州时为官妓秀兰解围而作,有人则说因杭州万顷寺有榴花树,寺中有歌女昼寝,故作此词,还有人说东坡为爱妾名榴花者而作,这都不足凭信。艺术作品从来不是生活的简单摹写,把一首词的内容完全坐实,刻板地句句索解,显系附会之谈。《项氏家语》卷八云:“苏公‘乳燕飞华层’之词,兴寄最深,有《离骚经》之遗法,盖以兴君臣遇合之难,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此说似可参考。这首词大约是苏轼晚年的作品。苏轼一向有独立的政见,为人又表里澄澈,直言敢议,在新旧两派当权时,都不愿随声附和希合求进。他曾被新派官僚罗织罪名,逮捕入狱,又被旧党排斥,不能立足于朝,他对当时官场的险恶,是颇为愤慨不平的。处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产生怀才不遇、美人迟暮之感,此词全篇浸透了这种感情色调。 苏轼是以开创豪放清旷词风而著称的大家,但也不乏艳冶动人的婉丽之作。但此篇与一般的婉丽之作不同,它用华艳绝伦的形象和婉曲缠绵的格调写政治题材,通过比兴象征的方法含蓄曲折地表达失意之感,这在词史上是富有独创性的。 贺新郎过废园 四壁堆苍瓦。是当年、遗基剩址,凌云广厦。一自风流销散后,无复诗坛酒社。但景物、依然潇洒。短白长红新刺眼,问野花烂熳谁栽者?人不到,自开谢。唾壶敲缺悲歌罢。叹人间、繁华能几,真如传舍。多少王侯罗第宅,尽入渔樵闲话。算只有、青山非借。我欲支颐看爽气,又日之夕矣牛羊下。空徙倚,意难写。 江南,历来是仕宦聚居之所。明中叶以来,资本主义萌芽,商业发达,这里又成了富商巨贾的集散地。他们将巧取豪夺来的财富,用于奢侈的生活,修建园林,起盖楼阁,依附风雅,豢养名士。处处红粉歌筵,酒坛诗社,成为一时风尚。然而好景不长,明末农民起义军的扫荡,清兵铁骑入关后的蹂躏,多数园林遭到破坏,楼阁夷为平地,满目疮痍,比比皆是。这里,词人藉“过废园”一事,记载了清初战乱后的荒凉衰败景象,抒发了繁华易歇、人生无常的感慨,寄托了不为世用的苦闷。 一开头,便扣紧了“废园”二字,举目所见,断垣残壁,碎砖乱瓦,不由地联想到这里曾是凌云广厦的遗基剩址,诗坛酒社的废墟。遥想当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晏几道《鹧鸪天》),这里曾有多少哀艳情怀!或者是“华灯纵博,雕鞍驰射”(陆游《鹊桥仙》),这里有多少逸兴豪举!也许是“灯前梦后。尽减字偷声,拈毫写韵,销尽夜来酒”(赵庆熺《摸鱼儿》),这里有多少风流韵事!俱往矣,一如云烟过眼,风消云散,只留下堆堆苍瓦,满怀惆怅,人世沧桑,难以言说! 紧接着下面以“但”字领起,视线转换,“但景物、依然潇洒。”大自然毫不理会人间的变化,充满活力,生生不息,那些花卉草木,全然无拘无束地自由生长。就在那酒坛诗社的废墟上,竞相开放着各色花朵,长长短短,红红白白,耀眼刺目,争芳斗妍。着一“新”字,说明不是早先园林所植。正因为生长在荒败的瓦砾堆上,恣意地“短白长红”,也就更觉得“刺眼”。这里不仅是在词的调色板上以“短白长红”对“四壁苍瓦”作了衬托渲染,更重要的是如王夫之所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用浓笔重彩绘出的“短白长红”,更加深了废园荒凉的氛围,加重了词人心理上的悲凉,很自然地转出下面一问来:“问野花烂漫谁栽者?”开得如此茂盛,有谁勤于栽种浇灌?“人不到,自开谢”,承上一答,与陆游《卜算子·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意境相似。人迹久已不到,在凌云广厦的废墟上,却竞放着无主的花朵,“废园”二字,也就形象地呈现在读者而前。 本词是传统的作法,即上片写景,下片抒情。不同的是,它没有堆砌许多景物,只是择取最能烘托主题的典型场景,进行反复的渲染,达到深层次的效果,令人欷歔,增人悲怆,使下片的议论,不形突兀,有了依据。 “唾壶敲缺悲歌罢。”宕开一笔,由物及己。“唾壶”,痰盂。《世说新语·豪爽》:大将军王敦酒后都要咏诵曹操的《短歌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且以铁如意击打唾壶为节拍,壶口都敲缺了。这里是词人的自况,慷慨悲歌,抒发不为世用的抑郁。所谓“士恨无知己,何怪拔剑砍地歌声哀”。因而唾壶敲缺,悲歌长啸,也就成为旧时代不得意士子的惯常行为。但当一曲歌罢,怀着沉痛心情,转视人间现实时,却坠入了更深的痛苦深渊中去。“叹人间、繁华能几?真如传舍!”“传舍”:旅店。《汉书·郦食其传》:“沛公至高阳传舍。”颜师古注:“传舍者,人所止息,前人已去,后人复来,转相传也。”这人世间的繁华,犹如暂息旅店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会永驻。是呵,“自古贵者不足恃,乌纱紫绶转眼成灰埃。自古富者不足恃,金谷绿珠安在哉!”乌纱帽、紫绶带,已经灰飞烟灭,金谷美酒、绿珠佳丽也已踪迹消逝。“多少王侯罗第宅,尽入渔樵闲话。”那些王侯将相的高第大宅,崇楼峻阁,不复眩人耳目,经历战火一劫,唯余“四壁堆苍瓦”,成了渔父樵夫的谈资。当词人思潮起伏,悲思泉涌,不可遏勒之际,突接一句,“算只有、青山非借。”青山是历史见证人,默默地坐视着变幻不定的人世浮华。唯有它才是真实的存在,不是寄存在这世界上的事物。以静制动,用宇宙间相对永恒的事物反衬人世繁华的短促,于沉郁顿挫中,给猎取功名富贵的思想以沉重一击。 下文,词人艰难地从沉思里抬起头来。“我欲支颐看爽气”,支颐,支撑着下巴。此句用《世说新语·简傲》中王徽之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一典,表达了词人欲解除进退维谷的思想重负,一吐胸中块垒。岂知时不我待,“日之夕矣牛羊下”,太阳已经落到山背后去了,放牧的牛羊都已从山上下来,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此句源自《诗经》“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是词人迟暮心情的确切写照。这是照应前文“唾壶敲缺”句,言即使“壮心未已”,惜乎时光不再了!此时此地,难免就会产生如宋晁补之《摸鱼儿》词所说“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那样的情绪。晁词爽直豁露,大声疾呼;此词宛转幽曲,意在言外,实质是同一机杼。所以结句说:“空徙倚,意难写。”徙倚,犹徘徊,流连不去的意思。只是面对废园空自徘徊,而内心的种种思绪却难以用语言文字书写出来。以情结尾,给读者留下遐想的余地。 以功名未立、老大悲伤为题材的词作,在历代词集中屡见不鲜。此类作品,多采用赋体,多发议论,如不善驾驭者,殊难避免质木浅露,导致“词论”讥评。此词之所以不给人以上感觉,在于词人抒发情志含蓄蕴藉,沉郁深厚,而不是飞扬跋扈,叫嚣湖海;语言沉挚深婉,力戒矫饰激烈。特别是善于转折,迂回反复,加强深度。上片“但”字一转,加一层手法。突来一“问”,关合自然,运笔精妙。下片意脉盘旋,以“算只有”三字折叠,引来无穷感慨,直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有力如虎。旋即“又”字一转,寄直于曲,浅处皆深,而气脉斡旋,情意绵邈,既空灵跌宕,风流自胜,又使人回肠荡气,无限低徊。 贺新郎万里江声泻,过瞿塘、排空驱石,渺弥平野。漭漭银涛吞铁瓮,俄顷鹍鹏 欲化。但四面、云山如画。天接海门青一色,又碧如螺子黄如赭。深夜后,鱼龙咤。 乘风直下帆如马,最关心、缝囊投棰,兴亡闲话。一柱横流当地轴,千古寒潮激射。经多少、波掀浪打。笑我青衫常道路,却十年、三过金山下。趁晓月、客帆挂。 清人顾祖禹编著的《读史方舆纪要》中有云:“京口 (今镇江) 西接石头(今南京),东至大海,北距广陵(今扬州),而金(山)、焦(山)障其中流,实天设之险。”可见,镇江之所以成为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固然与其“西接石头,东至大海,北距广陵”,适成犄角之势的重要地理位置有关,也与其“金、焦障其中流”的天设之险有着密切关系。金山,曾经是长江中一座砥柱中流的岛屿,迎送过无数迁客骚人。宋代大诗人苏轼,曾来金山达十次以上,写下了《游金山寺》等数十首诗篇。本词作者盛禾,“十年三过金山下”,能不感怀? 上片写长江万里、奔腾直下的情景。开篇先勾勒一幅长江万里图:“万里江声泻,过瞿塘、排空驱石,渺弥平野。” “万里江声泻”五字,系总写长江全流程,突出其咆哮倾泻之声,用一“泻”字,写出它的声威气势。“过瞿塘、排空驱石”,摄取了长江上游富有代表性的特写镜头。“瞿塘”,为长江著名的三峡之一。两岸山势险峻,悬崖壁立,素有“天堑”之称。这里,江窄流急,确是“排空驱石”。“排空”,形容水势汹涌,翻腾空际,这是写向上的水力之巨。“驱石”,驱遣石块,是写向下的水力。长江突破这一咽喉之地后,便以一泻千里、锐不可挡之势,奔向下游平原,长驱直入大海。所以说,“渺弥平野”。“渺弥”,水波弥漫、充盈四溢的样子。由于词人身在金山,故接下来便写镇江风光。先写江水拍岸的来势:“漭漭银涛吞铁瓮,俄顷鹍鹏欲化。”据唐《润州图经》云: 镇江城“古谓之铁瓮者,以其坚固若金城之类。”江水大有鲸吞镇江之势,但顷刻之间,又为鹍鹏飞逝而去。这两句,把镇江风景写得极其生动。再写镇江四周风景:“但四面、云山如画。天接海门青一色,又碧如螺子黄如赭。”“海门”,据《镇江府志》云:“焦山东北有二岛,谓之海门。”浩荡东去的江水流至焦山时,江天一片青色,焦山“碧如螺子”而江岸“黄澄如赭”。青、碧、黄、赭,诸色相间,具体写出“云山如画”的情景。上片结尾处:“深夜后,鱼龙咤。”词境由白天转入黑夜,将江中涛声物化为鱼龙怒叱之声,既照应开头的“万里江声”,更见出长江的壮阔气势。整个上片,将绵延万里的长江,依次道来,写得极有层次而富于变化。 上片是叙事写景,下片则托物言志。过变处以“乘风直下帆如马”写自己的行踪,既收束上片,又开启下文。“最关心、缝囊投棰,兴亡闲话。”这是全词词眼所在。词人率直地表明:“缝囊投棰”之类史事,乃是自己“最关心”的兴亡之事,可见“闲话”不闲。“缝囊”典见《吴志·步骘传》注:“吴云:‘骘表言曰: 北降人王潛等说,北相部伍,图以东向,多作布囊,欲以盛沙塞江,以大向荆州。’ 权曰: ‘此曹衰弱,何能有图?必不敢来。’ 后有吕范、诸葛辂为说骘所言,云:‘每读骘表,辄失笑,此江与开辟俱生,宁有可以沙囊塞埋也。’ ”“投棰”典见《晋书·苻坚载记》: “苻坚曰: 以吾之众旅,投鞭於江,足断其流。”显然,曹操、苻坚的想法成了历史的笑柄。正如杜牧在其《西江怀古》诗中所云:“魏武缝囊真戏剧,苻坚投棰更荒唐。”所以,这里便写出了词人非同一般词客的思想抱负与历史见解。词人置身金山,俯瞰大江,故就近取譬用典,十分贴切精当。接着,词人又将笔墨收回到长江及金山的描述上来:“一柱横流当地轴,千古寒潮激射。经多少、波掀浪打。” “一柱”指金山。“横流”指长江。至此,词人将金山与长江始糅合于一处评述,赞颂“横流”中的“一柱”金山历经“波掀浪打”,实乃托物言志,表明心迹。故接下去自然说到自身经历: “笑我青衫常道路,却十年、三过金山下。”词人一介“青衫”,仕途不显,常奔波于道路,却并不反悔、气馁。“趁晓月,客帆挂。”如今又要趁月挂帆,踏上旅途了。结末句,对照上片末尾,呼应下片开头,使全词浑然结为一体。 贺新郎昨夜东风里,忍回首、月明故国,凄凉到此!鹑首赐秦寻常梦,莫是钧天沉醉。也不管、人间憔悴。落日长烟关塞黑,望阴山、铁骑纵横地。汉帜拔,鼓声死。 物华依旧山河异。是谁家、庄严卧榻,尽伊鼾睡! 不信千年神明胄,一个更无男子。问春水、干卿何事。我自伤心人不见,访明夷、别有英雄泪。鸡声乱,剑光起。 这首词是1902年写成的。其时是帝国主义八国联军践踏我国国都北京后的第三年。腐败透顶的清王朝拱手相让,帝国主义步步进逼,中华古国处于被列强豆剖瓜分的危险局面。戊戌变法失败后逃往异域的梁启超,意志没有消沉,此时在日本横滨以《清议报》、《新民丛报》为阵地,积极宣传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猛烈批判封建专制制度,号召国人奋起挽救危亡,走维新自强之路。这一时期的文章、诗词,在知识界影响很大,因而赢得了“舆论界骄子”的声名。 词的上片表现作者忧伤国事和对清王朝统治者的愤慨。起句化用李后主(煜)在南唐亡国后作的《虞美人》词: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虽同是怀念故国,但情境、格调却迥然不同。李后主的“故国”,仅限于“雕栏玉砌”的宫廷,而梁启超不忍回首的“故国”,却和人民有着血肉的联系,因此,这里的“凄凉”心境,则远非“问君能有几多愁”的况味所能状比。“故国”因何衰败,罪魁是谁?词人紧接着进行揭露。“鹑(chún)首赐秦” 两句,用典抒情。鹑首,星次名,古代作为秦之分野。据张衡《西京赋》所写,传说天帝宠爱秦穆公(春秋时期人),和他喝酒,响起钧天广乐,天帝喝醉了,迷糊地把鹑首星次的土地(陕西省一带)赐给他。这里是说,这几年割地赔款已成平常的事,莫不是慈禧太后昏醉迷糊了。钧天沉醉是暗指清统治者的荒淫昏愦,只顾自己偷生取乐,“也不管、人间憔悴”。词锋尖锐,骂得痛快,体现了词作者的爱国情怀和资产阶级民生思想。“落日长烟”二句,具体写出国内局势的危险情景,祖国北方的军事要地,形势极为险恶,河北北部,已成帝国主义的马队任意践踏的地方。而清王朝的军队却节节败退,士气低落到零,神威已经扫地,中国危在旦夕。笔下字字滴血,读后触目惊心。 下片抒发词人驱逐敌寇、拯救祖国的抱负和决心。换头“物华依旧山河异”句,承接上文,引出新意。“是谁家”句,用激愤语大声呼号: 神圣庄严的中国,怎能任人瓜分,变成帝国主义冒险家的乐园! 宋太祖赵匡胤曾说过: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意思是说必须统一中国。与本词同时期作的政论文《中国地理大势论》,作者也同样借用过“卧榻”之喻:“独恨蹙蹙卧榻,鼾睡已属他人。”可见作者对帝国主义霸占国土的愤懑与痛恨。“不信”句,进而展示作者的抱负和信念。作者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英勇顽强、不屈不挠的伟大民族,历代都有铁骨铮铮的民族英雄彪炳史册,在这外侮内患之时,作者不相信具有几千年光荣传统的华夏子孙,再没有一个舍命救国的男儿好汉。“神明胄(zhòu)”,神圣光荣的后代。事实正是这样,血性男儿大有人在,但政府昏愦,英雄无用武之地。词作者不就是要革新图强而被统治者赶出国土的么!“问春水”句,满腔愤激,喷薄而出。南唐宰相冯延已《谒金门》词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句子,中主李璟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梁启超借用这个典故,把矛头指向当局,表示对不准人民关心国家大事的清王朝无比愤慨。在封建独裁政权的高压下,报国无门,救亡有罪,一时间不见叱咤风云的英雄志士,所以作者感到“伤心”至极。“明夷”,《易经》卦名,这里指因朝廷昏暗而避世的隐士。明遗民黄宗羲即著有《明夷待访录》。词人去拜访他们,畅谈国事,吐露忠肠,情意相投,感慨同生,不禁落下串串“英雄泪”。这些关心祖国兴亡的志士,意气并未泯灭,希望之火犹燃。“鸡声乱,剑光起”句,豪情冲天,壮志凌云。《晋书·祖逖(tì)传》记载,东晋时祖逖与他人互相勉励为国效力,半夜听到鸡鸣,就立刻起身舞剑。词作者引用这个典故,意在表示自己仍将为挽救国家危亡而奋起努力。全词以此句收束,给人以振奋,给人以希望,这是高于一般忧伤时事词的地方。 这首词面向现实,直抒胸臆,感情浓烈,议论深刻,一气相贯,融为一体。虽有几处用典,但都关合时事,用得贴切、生动。通篇洋溢着强烈的爱国热情,从而塑造了一个与国家民族命运紧密相连的资产阶级革命家的感人形象,具有很强的思想力量和艺术感染力。 贺新郎从题目可知,此词为和赠柳敬亭所作。敬亭何许人?他就是那个 “貌奇丑”,唯有 “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 的说书艺人,赫赫有名的 “南京柳大麻子” (张岱 《柳敬亭说书》 ) 。起句 “鹤发开元首” (元,训为 “首” )与题中 “叟”字相应,说明赠作此词时,敬亭已垂垂老矣。如果说,年轻人的友情如泰山朝晖,美在热烈奔放、瑰玮万状的话,此词所写的老人的友情,恰如巫峰晚霞,美在温和雍穆、厚朴深沉。 上片写敬亭壮志未酬。敬亭十五岁从乡里得罪外逃,在安徽盱眙学习说书,得到老书生莫后光的指点,其艺大进,到江南民间演出,声望极高,其间,饱尝流离遇合,饱识豪猾大侠,习闻杀人亡命,每自排难解纷。对于敬亭的这一生活经历、遭际,作者以 “卖浆屠狗”一语谐谑呼之,似乎有些不恭。然而,当我们从这个海涵了丰富历史内容的特定的语言符号后,检视一遍由鸡鸣狗盗,为孟尝君窃狐启关的 “门客” 、献计信陵君,智窃兵符的侯嬴、击杀晋鄙,胜秦救赵的朱亥、排闼入帐,虎口救出沛公的樊哙……组成的历史人物画廊,便可窥见作者心底对这位大智大勇的 “卖浆屠狗”者的深深敬意了。接着,作者推出一组特写镜头: “万里风霜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我们仿佛看见,敬亭早年一次次出入马士英、阮大铖家门,充当幕客,出谋划策,一旦发现他们是些奸邪误国之徒后,深为明珠暗投痛苦不已,愤然离去,又到左良玉幕中,得到赏识,竟成至交,力襄抗清,每有良谋。对于这位来自社会下层,心怀正义,胸有韬略的一介布衣,当时许多名士皆予激赏。作者在此,描摹出他不辞万里风霜,不避侯门高堂,辛勤奔波,择善而从的动人情景,不啻是一个深情的礼赞。但是,历史无情地改写了一页,换代之际,世相纷呈。有坚守节气,疾志恢复者; 有守土一隅,含愤不出者; 有削发为僧,高蹈遁世者; 亦有挂幡请降,高居台阁者。其中是非曲直、千秋功过该如何评说?在那风云变幻的时代,作者一度追随李自成,仕直指使,后又降清,累官礼部尚书。对与自己昔日“周旋良久”,颇有友谊,而今却又殊途异志者,作者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明月清风的胸襟,坚如磐石的节概自然值得叹赏。绿鬓霜染,旧颜日衰,怎能不予同情! 但这一切,“剪不断,理还乱”,心有隐,口难言。“人似桓公柳”,“空击碎,唾壶口”,两则典故,妙腕拈来,顿出逸笔。昨日种种,今日种种,感其亮节,哀其不幸,尽在这无言的历史之中了。 过片“江东折戟沉沙后”一语取意杜牧《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含蓄道出明亡清兴,改朝换代的事实,使词转入对敬亭入清以后境况的记述。明亡后,敬亭周游各地,出入书场,将悲抑之情融于历史故事,以对五方土音、乡俗好尚的谙熟,“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 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 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 (黄宗羲《柳敬亭传》) 。闲坐下来,常常抚今追昔,“泪如盈斗” 。在残腊晚年,更是以“旗亭呼酒”,“消磨红友”为事。对此作者更是感慨不已。“问球场,马弰还能否?斜日外,一回首。”前句就虚处着笔,深情地询问: 老友如今还能跃马球场,按弓练射吗?后句从实处写来: 哦,看见了,你正独立在夕阳晚晖之下,回首所来之径呢! 深情的询问,表达出祈其体健神清的美好愿望。那老者的慰藉之情,一如逝川亲吻苍山,残照拥抱大地,脉脉温情中透出厚朴,也透出悲凉; 而澄澄卉彩毕竟给人亲切,给人温暖。 本词之旨在于表现出与老友的深挚感情,但由于在时代更替中各种社会关系,各自人生经历的影响,又不免使这种感情变得十分复杂,甚至有些搅缠,这使得作品的艺术表现具有一定的难度。然而,作者举重若轻,巧妙地引用了一些恰切的典故,左抽右旋,曲尽其情,使人倍感亲切厚朴。 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2〕 梦绕神州路。〔3〕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4〕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5〕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6〕更南浦、送君去。〔7〕凉生岸柳催残暑。〔8〕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9〕万里江山知何处?〔10〕回首对床夜话。〔11〕雁不到、书成谁与?〔12〕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13〕举大白、听《金缕》。〔14〕 〔1〕公元1138年枢密院编修官胡诠上书反对南宋当局的议和政策被贬官,张元幹作此词亲为胡诠送行。《贺新郎》词调,一名《金缕曲》,双调,一百一十六字,上片五十七字,下片五十九字,上下片各十句六仄韵。有的句子中间有停顿。张元幹(公元1091~1160),字仰宗,号芦川居士,长乐(今福建永泰)人。靖康元年金兵攻汴京,参加李纲统率的抗战部队,任行营属官。南渡后,官至将作监丞。力主抗战,反对妥协投降。因送胡邦衡的这首《贺新郎》触怒投降派,被下狱,削除官籍。此后闲居。他工诗词,词风激昂慷慨,开南宋爱国词先声。有《芦川词》,存词一百八十余首。 〔2〕胡邦衡即胡诠,邦衡是字,当时任枢密院编修官。绍兴八年,高宗执行向金国妥协政策,由丞相秦桧主持与金使以屈辱条件议和。胡诠上书,请斩秦桧等卖国贼,向金国宣战。投降派把胡诠贬为福州签判,和议成功,再把胡诠除名新州(今广东新兴)编管。这时张元幹正在福州,作此词为胡诠送行。秦桧死后,胡诠被召回任待制,故标题《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是后人加的。 〔3〕神州:中国古称“赤县神州”,此指已被金国占领的中原地区,首句言梦魂萦绕沦陷的中原大地。 〔4〕“怅秋风”三句:连营,相连的军营。画角,有彩绘的军中号角。故宫,指北京汴京宫殿。黍离,《诗经·王风》有《黍离》篇,写周平王东迁后,其故都宫殿荒废,生满禾黍,是咏亡国之思的名篇。三句写在秋风中,敌军连营响起号角声,故都宫苑已遍地蓬蒿,令人惆怅。 〔5〕“底事”三句:底事,为什么。昆仑倾砥柱,昆仑山倒塌,砥柱折断。九地,九州。黄流乱注,黄河泛滥洪水横流。聚万落千村狐兔,谓村落为野狐野兔所聚居,喻田园荒芜。 〔6〕“天意”二句:化用杜甫《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古人常以天代指皇帝。二句意为天高高在上,其意难测,志士年老本易感伤,如今遭遇的苦楚更难诉说了。 〔7〕南浦: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南浦,古诗中送别之地。在这里借指伤心送别。 〔8〕“凉生”句:岸边柳树吹来凉风,驱走残暑。点明时令。 〔9〕“耿斜河”三句:耿,明亮。斜河,银河斜转,是深夜天象。断云,片断的白云。微度,轻轻飘过。三句描写深夜景色。 〔10〕“万里”句:万里遥遥,江山辽远,不知你将落在何处? 这是为胡诠的前途和命运忧愁、牵挂。 〔11〕“回首”句:回首,回顾。对床夜话:两床相对长夜倾谈。此句是回忆二人的友谊。 〔12〕“雁不到”二句:以雁传书,北雁不过岭南,即使写成书信,又怎能带给你呢? 二句写今后通信难。 〔13〕“目尽”二句:目尽,一本作“目极”。儿曹,小儿女辈。尔汝,你我。二句言极目青天,伤今怀古,你我的友谊岂是小儿女辈的私情恩怨呢。 〔14〕大白:酒杯名。《金缕》,《金缕曲》词调,即这首词的词调。 南宋绍兴年间,以宋高宗赵构为首的投降派当权,抗战名将岳飞等被杀害,大批抗战志士被贬谪、被解职。在这种政治形势下,张元幹为受迫害的抗战志士公开送行并作歌,表现了大无畏的气概。上片写时事,抒对中原沦陷、故国黍离的沉痛,以“天意”难测、正义难诉,表现了志士的悲愤。下片写别情,山河万里,前途茫茫,愁绪满怀,而着重说明的是他们的友谊决非小儿女的私情,而是建筑在抗战爱国的共同志向之上的。全词放眼江山,俯仰古今,悲壮豪迈,为宋词的伤别题材开拓了新的思想格局,此后产生了不少爱国词。全词直抒胸臆,又采用了比喻、象征、用典等方法,并吸取了某些神话传说,委婉含蓄,直中有曲。《四库全书提要》评这首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 贺新郎喜徐卿远访 人事浮云变。为如何,忽然而别,偶然而见?今古这些离合梦,多少酒愁诗怨。君共我、任随蓬转。尝忆望穷天际眼,却今宵、看熟灯前面。谈笑处,两忘倦。淮乡楚泽知游遍。问江南、归时谁有,故家庭院?拂了征衫旧尘土,再整赏筇吟卷。随处里、山留水恋。作个东坡来往友,算平生、富贵非吾愿。举此酒,祝长健。 这是对友人来访的欢迎词,但字里行间却含有不少辛酸。透过其中关于人事悲欢离合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元末社会动乱的历史背景。“人事浮云变”,一起便阐明世事变幻无常的主题。下面三句探究世事变幻无常的原因,以提问的口气道:为什么我们是这样的“忽然而别”又“偶然而见”呢?对此,作者没有正面回答,但读者不难领会,这是动荡不安的社会因素造成的。从隔句“任随蓬转”四字可以看出,作者和友人都和狂风中的蓬草一样,四处飘泊。然而作者此词效法《诗·周南·关雎》,“哀而不伤”。(《论语》载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他较为超脱地说:这些象梦幻一般的人事离合,今古相同,人们多半是借酒来浇愁,借诗词来寄托怨情的。“浮云”,在古诗文中常用来比喻世态的变幻,如杜甫诗:“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为苍狗。”“蓬转”,蓬草随风转徙,吕温诗:“蓬转星霜改。”正因为世态变幻不定,所以人事也随之离合无常。下面接着说:“尝忆望穷天际眼,却今宵、看熟灯前面。”“望穷天际眼”是说望眼欲穿,这是倒装句法,和杜甫诗句“香稻啄余鹦鹉粒”相似,给人一种沉郁顿挫的感觉,更加深了“望眼”的分量。你看,同是这个“眼”,今晚却是在这里灯前面对面地相对望着了。“看熟灯前面”也是相同的句法。这与前面的“忽然而别,偶然而见”两句紧密相呼应,都说明世态人事在迅速变化着。“望穷天际眼”和“看熟灯前面”是隔句对仗,你看对得多么工整,而字句又多么自然流畅!这时人的心情也为之一变,由望眼欲穿的苦忆,变成了灯下眼前的欢会。所以二人就谈笑风生,不眠不倦了。这些字句是浅显的,一看就懂,但却是生动的、真挚的,友情跃然纸上。 下片叙述相互交谈的情况,写出了双方对家园变故的感触,并相约作旅游伴、诗文友,说明对世情要采取超然的态度,互相黾勉,共祝健康。“淮乡楚泽知游遍。问江南、归时谁有,故家庭院”几句可作一段读。朋友游了两淮荆楚各地,当然要谈谈这些地方的情况;作者家乡在苏州,朋友也可能是江南人,所以又不免互相谈到南方家乡的情况。家乡在丧乱中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我们回去的时候,故乡的庭院是不是还属于我们?这些都不得而知。这几句是寄托了一些家国之思的。以下几句又作一转:“拂了征衫旧尘土,再整赏筇吟卷。随处里、山留水恋。”意思是说,还是看开一些吧,拂去衣服上的旅途尘土,重新拄起竹杖,徜徉山水,吟诗赋词。下面几句说我们可以一道隐居,时常互相来往。我们本来就不想作富贵中人,还是在诗酒山水中度过后半生吧。“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是陶渊明《归去来辞》中的句子,这里借用来表明心迹。最后以举起酒杯互祝长寿健康作结,很是洒脱自如。 这首词于平淡中见功力,于常语中寓真情。如上所述,起句“人事浮云变”,承句“忽然而别,偶然而见”,以及下文“望穷天际眼”、“看熟灯前面”的对句,都是看似淡泊而味实隽永,没有些功底是写不出的。娓娓道来,亲切感人,这就是此词艺术魅力之所在。 贺新郎辛弃疾晚年闲居信州 (今江西)铅山,建有园亭。陶渊明 《停云》 诗序云: “停云,思亲友也。”本词题序所谓“停云” (即园中停云堂)便取名其意,本词亦仿其诗意而作。 上片首句就引典,取孔子“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之意。孔子叹其道不行,辛弃疾则叹己年老体衰壮志难酬。“怅平生”句伤自己置闲多年,好友一个个相继去世。“白发”三句,化用李白诗“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句意,又用王恂、郗超事。《世说新语·宠礼》载:“王恂、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桓温)所眷拔。恂为主簿,超为参军,超多须,恂短小。荆州为之语曰: ‘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稼轩已渐趋老境,尚无建树,因借此言恂、超能倚才遇公,而自己则怀才不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一“空”字,极含辛酸,无限沉痛悲愤。“我见”二句言深感世态炎凉,知音难觅,然大自然中则知己可寻,青山足令人喜,亦即小序所谓“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溪山欲援”。“妩媚”是移情效果。自然景物本无生命,由于观赏者带着特殊感情去看它,注入了自己的感情,景物才有了生命,具有与观赏者同样的感情,因而达到物我同一的境界。王国维称此为“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人间词话》 )的效果。杜甫诗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 《春望》 )便是这种“移情作用”的典型例子。同样,青山“妩媚”亦是稼轩主观情感外射到景物上所产生的“人化自然” (也叫第二自然) 。所以青山如此多情,稼轩亦有与之“情和貌,略相似”的知音之感。 下片继发思念之情。稼轩独坐停云堂自斟自饮,深感孤独寂寞,勾起对友人的无限思念之情。此时他真正体味到渊明当时思亲友之心情,理解到 《停云》 诗的真正意蕴,且觉得自己正经历着渊明的余风遗韵。“一尊搔首东窗里”句,“搔首”,待人不见的烦躁焦急貌,诗曰: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诗经·邶风·静女》 ) 稼轩化用渊明 《停云》诗“良朋悠邈,搔首延伫”、“有酒有酒,闲饮东窗”句意,遥想渊明当时情景,引为千古知音,表露了自己思恋朋友的情怀。此句深含全词怀友之旨。稼轩钦慕渊明那种不肯随俗合污的高风亮节,极赞美他的品格情操。推崇像渊明这种真正的高洁之士,是为了鞭挞那些不以国辱、失节为耻,只顾追逐个人名利、争风吃醋的昏庸之人。“江左”二句正包含着此种褒贬之意。此二句可与苏轼诗“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 (《和陶渊明饮酒诗》 )和杜甫诗“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 (《晦日寻崔戢李封》)参读。“回首”句化用刘邦《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句意,言自己有刘邦那种傲视古今的气魄,博大的胸襟和叱咤风云的将帅之才。是极自负之言。然而,南宋昏君庸臣为了个人保命而一味向金妥协退让,置国耻民患、民族自尊于不顾,哪还能起用反对派的抗金志士!在此种形势下,稼轩那一份豪情,一身才华终为虚设。这种胸怀大志而又无用武之地的景况使他产生了一种深感乾坤难拯和孤独哀伤的忧患情绪。“不恨”二句用张融恨世无知音之事 (见 《南史·张融传》 ),表现了他如同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那种审视古今、哀天忧世的情怀。在当时主和派强势之压下,能如稼轩一样的始终斗志不衰的爱国志士实在太少,因而他更有一种寥落孤寂的感伤,而真正能志同道合的朋友则更是寥寥无几,像陈亮那样的真知已之少尤令稼轩悲叹,就两三人而已。“二三子”语出 《论语》,孔子称自己的学生,此指知己者。与此 “二三子”的友谊,稼轩极珍视,从他建停云堂、仿渊明 《停云》诗意作此《贺新郎》词之举,便可见其对朋友的一片诚挚之情。 稼轩对此词很自负,据载: “他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作。特好 《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坐客何如。” (岳珂 《桯史》卷三)此词情感深沉、豪放、苍凉,用典频繁,然能信手拈来,挥洒自如,借古咏怀,不觉斧凿,极显示稼轩之才情。 贺新郎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仑后。捽头去,敢摇手? 稻花恰趁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祐我,归田亩。 这首词别具一格,它不是抒写词人的内心情怀,而是叙写了由朝廷强征百姓服役而造成的一幕生离死别的悲剧。它类似大诗人杜甫诗中的《三吏》、《三别》,从作法上说,直可以说是一篇有韵的速写。 这里所写的悲剧发生在什么时候?词人自是不便明言,但从词的开头数句却可以窥知其端倪。“战舰排江口” ,点明悲剧发生的地点在大江沿岸。“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 “真王”,用韩信定齐的故事。《史记·淮阴侯传》记: 韩信平齐,欲称王,借口齐人难制,须有假王镇服。汉王刘邦说: “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可耳,何以假为?”联系清初的史实,康熙十二年(1673)冬,三藩之变起,清廷先后命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清寇大将军进军湖南,安亲王岳乐为定南平寇大将军进兵江西,简亲王喇布为扬威大将军镇守江南,长江一线,大军云集,调动频繁。“真王拜印”,当指此时清廷授印诸王出兵平藩。如此,则这首词约作于康熙十三年 (1674) 。 “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从受命者的名号及印之名贵,既可见职权之重大,又可见当时形势之紧张。所以,此句上承首句,说明“战舰排江口”之缘由,下启后文,引出“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一系列的后果。“棹船郎”,即划桨驾船的船夫,这里自然包括纤夫。“十万”,极言其数目之大。军令极严,要征集的民伕又数目极大,各个州县自然要雷厉风行地照办。这样,词人的视点就从朝廷一层层地转向了“闾左”一贫民区,从事件的全局一步步地转向了局部,于是叙写出了地方胥吏催夫、抓伕,闹得鸡犬不宁,被抓到的民全伕都绳捆索绑起来,锁进空谷仓里的暴虐景象。 如果说词的上片,词人是用叙述的笔法,叙写了朝廷为进行军事征服,强征民伕,由之而发生了地方胥吏抓夫的暴行,那么下片,词人则变换了视角,改用展示的笔法,描写了一位被征民伕与病中妻子“临歧诀绝”的凄惨景象。 “稻花恰趁霜天秀。” “秀”,指稻子吐穗扬花。这一句是借写景点明季节,个中还隐寓朝廷“使民”不“以时”之意。“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 “诀绝”,意思就是永别。被征的男子与妻子在道口分别,一方是此一去难得生还,一方是病痛交加,不可支持,倒卧在草丛中,未来的吉凶也不可保,彼此心中的酸痛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首词特别感人的是最后七句,词人匠心独运,径直地写进了夫妇话别的温存问答。“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这是妇问夫。“三江”,泛指长江中下游一段,寓去处遥远的意思。“百丈”,是拉船的竹纤,寓拖拉很吃力的意思。“雪浪排樯夜吼”,以长江水急浪大,寓拉纤之险重。“土牛鞭”,官员打泥塑之春牛的鞭子。土牛无有知觉,不怕鞭打,人可就受不了。此三句写出了妻子对丈夫的遭遇、命运的深挚关切。“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祐我,归田亩。”这是夫嘱妇。官令不可违,逃也逃不脱,被强征的丈夫只好嘱托病中的妻子,赶快请巫婆到庙里去求神,保祐自己能够平安地返回家园。这嘱托,与其说是表达了被征纤夫的希望,倒不如说是给病中的妻子一点精神安慰,让她抱着这样一种希望挣扎着生活下去。此词以纤夫夫妇话别的对语作结,如泣如诉,读之令人心酸。 全词基本上是只作客观的叙写,词人没有明白地对所叙写的事情表示愤慨或同情,也舍弃了诗词所常见的“卒章显志”的笔法。但是,由于它真实地叙写了事情的原委,而且经过词人含咀酝酿的叙述语言,以及所展示的景象,又大都含有深一层的意蕴,褒贬的倾向性也就自然地寓于其中,流露于外,并且较之词气浮露的愤慨或同情,更深沉有力,更真切感人。 贺新郎何事催人老? 是几处、残山剩水,闲凭闲吊。此是青莲埋骨地,宅近谢家之朓。总一样、文人宿草。只为先生名在上,问青天、有句何能好? 打一幅,思君稿。 梦中昨夜逢君笑。把千年、蓬莱清浅,旧游相告。更问后来谁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岛。语罢看君长揖去,顿身轻、一叶如飞鸟。残梦醒,鸡鸣了。 黄景仁十八岁时与洪稚存定交于江阴逆旅中,遂为终身友。黄景仁临终之时,以老亲弱子拳拳相托,稚存闻讯,立即从西安星夜疾驰,日走四驿,奔到运城治丧,后又亲送其灵柩归葬。黄景仁有狂名,时人多以其诗“天才超逸似太白”。(左辅《黄县丞状》)或曰“真逼李青莲”。(延寿《题两当轩诗后》)其实,强调“春鸟秋虫自作声”(《杂感》)的黄景仁之诗,就总体而言并非囿于一家格范。其五七言古风,既有李白之豪宕腾挪,也存韩愈的盘转古硬,其间低徊哀苦之情、疏快俊逸之味又离立于李韩; 至其七言律诗则清丽绵邈处有李商隐韵致,瘦劲峭拔处带黄庭坚意味,正因为其“蹊径别辟,门庭较广” (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序论》),才能“狂澜力挽惊当时” (陆嵩《书两当轩诗后》),成一代名家。当然,如果说黄景仁在古代诗人中最服膺李白,其早年诗风受李白影响最大,也确是事实。二十二岁至二十四岁,黄景仁在朱筠幕中三年,所游池州、安庆、颍州、徽州、黄山、九华等地,也多步李白行踪,在李白晚年寓居和客死之地当涂逗留最久。所作诗词多追慕李白,青莲气味较浓。其中写于太白楼的诗就有三首,吊太白墓除本篇,尚有古风《太白墓》。诸篇互读,更可见其才思风格。 本词起句突兀: “何事催人老?”破空横放之势确类太白。这种“高山坠石,不知其来” (沈德潜《说诗晬语》)的问句,具有吸引读者非读下去不可的效果。“是几处、残山剩水,闲凭闲吊。”从凭吊开始解释“何事催人老”的问题。“此是青莲埋骨处,宅近谢家之朓。” 进入本题,言及凭吊的对象。李白晚年至当涂依族叔李阳冰,病卒后原葬龙山东麓,元和末,其好友范伦之子范传正将其迁葬青山。青山在今当涂县东南,南朝齐著名诗人谢朓曾筑室东山,并作《治宅》诗记其事,李白亦写过《谢公宅》诗。故这里说李白墓“宅近谢家之朓。”下文“总一样、文人宿草。”亦因李白和谢朓的关系而发。宿草,隔年之草。《礼记·檀弓》: “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后诗文中遂以喻指坟地,用作丧逝的典故。这里的“文人宿草” 自可一般地理解为文人丧逝,但前加“总一样”三字,就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哀叹和愤激之情。李白因永王事件被流放,遇赦后孤寂地死于当涂,这是曾经使后代无数诗人愤概不平的事。而李白企慕的谢朓更是三十六岁就被诬下狱而死。所以作者要说“总一样、文人宿草。” “但是诗人多薄命” (白居易《李白墓》),正是这些诗人的命运,使这位“此身卑贱无一能,矫吭但欲为新声” (《送春三首》)的青年诗人感到心灵的悲哀,这才是作者开头提出的“何事催人老”的答案。不过,虽然在现实世界作者是“枉抛心力作诗人”,却仍要“一卷空宵手自摩” (《夜坐写怀》),这正是黄景仁对艺术的执着追求精神。所以他在愤愤于李白命运的同时,念念不忘这位“陶镕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诗” (《太白墓》)的谪仙人的伟大艺术成就。“只因先生名在上,问青天、有句何能好? 打一幅,思君稿。”其崇拜景仰之深情远超过采石太白楼那幅著名的楹联: “我辈此中惟饮酒,先生在上莫题诗。”因为作者对李白推崇备至,以至于“青天明月在,何处不相思。” (《秋浦怀李白》)过片即以超越时空的梦境形式表达他的殷殷思念。“梦中昨夜逢君笑。把千年、蓬莱清浅,旧游相告。” 《神仙传》曾记仙人麻姑对人言: “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别蓬莱,水清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 “蓬莱”是传说中海上的仙山。后人常以“沧海桑田”、“蓬莱清浅”,喻世事变化之大。接下: “更问后来谁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岛。”直写两人的问答。“寒郊瘦岛”,唐代诗人孟郊和贾岛,为诗以清刻瘦硬为尚,被论者称为“郊寒岛瘦” 。孟、贾的艺术成就比起李白当然要差,但这里有意思的是,作者回答李白“后来谁似我”,不说没有,而是说,有是有,只是比起您来要差一些。如果联系作者《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就可以想到作者的回答,既表示了黄景仁“我所师者非公谁” (《太白墓》)的态度,又多少带有一些自负和狂气。以对话入词,虽有前例,如刘过《沁园春·寄稼轩承旨》假白居易、林逋、苏轼三人争论写西湖之美,此处作者设想与所思念对象梦中直接对话也不失新巧。结尾数句: “语罢看君长揖去,顿身轻、一叶如飞鸟。残梦醒,鸡鸣了。”自然流美,不假雕饰。前言与李白梦中见面后的愉悦兴奋,后两句写梦醒鸡鸣,又关合前片,使全词浑然一体。 本词构思语言皆有奇肆新警处,在众多吊李白墓的诗词中,可称不落俗套之作。其格调略如作者《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诗,似可代表黄景仁诗词风格高放伉爽之一面。 贺新郎这首诗发端即满腹牢愁,读后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莫向愁人说。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七八。” “愁人”,是词人自许之辞。学箕生当南渡之后,此时,半壁河山已入异族之手,而偏安江左的南宋小朝廷,苟且偷生,不思恢复,以认贼作父为能事,这自然会引起仁人志士的强烈不满。学箕生于一个爱国士大夫的家庭 (他的曾祖刘, 北宋末年临危受命, 出使金营, 以不屈死于金人之手。他的祖父刘子翚,是南北宋之交著名的爱国诗人,曾以一组《汴京即事》 忠实地记录了国家与民族的奇耻大辱) ,他曾在另一首 《贺新郎。里无限悲愤地写到: “国耻家仇何年报?痛伤神,遥望关河月。” “误国诸人今何在?回首怨恨次骨。叹南北,久成离绝。” 因此,这里的 “愁” 与“不如意事”,应有着更为广阔的社会内容,与一般士大夫伤春悲秋,感叹流年的一己之愁,有着明显的不同。这两句,既是长期以来胸中郁积之气的激烈迸发,亦暗启下文送别。词人以 “莫向……说”领起,言词决断,直抒胸臆,使词一开头就达到了抒情的顶峰,其势如泰山压顶,突兀笼罩,直贯全篇。“是则中年伤怀抱,客里何堪送客”,以转为进,点明题旨。虽说人到中年,例多伤感,然而漂泊江湖,身在客中,还要经受与挚友离别的感情折磨,这毕竟让人无法承担,这里 “客里”是一愁,“送客”又是一愁,二者之间缀以 “何堪”,层深浑成,字字沉痛。“又添取”,“又”字分量极重,呼应首句,把人生不如意事与客愁、离怨齐集笔端。本为 “愁人”,又逢愁事,故总以 “一襟凄咽”,满怀愁情,凄恻忉怛,让人难以自已。 “岸柳凋零秋容澹”,转写离别之际的眼前景色。直而能行,密处转疏,在萧瑟凄清的景物中贯注着伤时别友的悲凉之气。柳永 《雨霖铃》 有句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一句展示的也是这样一个典型环境。不过柳词显豁,此句含蓄,异曲同工,可谓各擅胜场。“黯销凝,怎忍轻攀折”,又写到自身。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柳”与 “留”谐音,折柳相赠,正是为了加强双方的系念。词人面对着秋风中瑟缩的残柳,销魂凝思,黯然神伤,怎忍心折柳相赠,与对方离别呢?结拍“重会面,甚时节”,以直截的言辞把眼前的哀怨延伸到别后相见无期的痛苦之中。将别而曰不忍别,未别已悬测日后的难以重逢,跌宕腾挪,沉郁顿挫,使上片的感情又一次达到了高潮。 过片“杏花丽日梅花雪。记当时,一觞一咏,楚云湘月”,健笔宕开,转写昔日欢会,语调又有所舒缓。“楚云湘月”,说明两人曾有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经历。携手楚、湘,相濡以沫,春日踏青,冬雪观梅,当时的一觞一咏,一景一情,今日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这几句,切不可仅当作忆旧之语轻易放过。词人的目的,是有意以昔日美景、良辰、赏心、乐事之“四美”与今日之凄凉感伤作一强烈对比。思及往日,则使今日之离别倍增凄苦; 面对今日,更觉往日之相聚弥足珍贵。既写出两人情谊的真挚与深厚,亦反衬出握手惜别之时的哀婉与悲凉,一笔两到,相反相成,可以称得上是神来之笔。 “别后”几句,又大力挽回至目前。转眼之间,你我二人将睽离天涯,飘泊南北,还是不要在梦中苦苦地相思吧! 形只影单,忧能伤人,为什么要让那无法改变客观现实的“闲愁”徒然萦结于怀,给自己带来无谓的痛苦呢?词人明明知道别后的相思无法避免,这里却偏偏谆谆劝慰对方“休劳” ,“莫漫被”,其良苦用心,一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体察入微,语语情深; 二是给同样悲痛的对方以宽解,拳拳之意,溢于言表。与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相比,虽一写别后,一写别时,但均在关切之中透露出达观雄豪的丈夫之气,和“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的小家子作派相比,自有其动人心弦之处。 结拍“且判离筵今夕醉,霎时间、便见兰舟发。空怅望,水云阔”,再一次把感情推向高潮。还是在离筵之上喝他一个酩酊大醉吧! 顷刻之间,兰舟就要启碇,而志同道合的挚友就要随着这兰舟一去不返。那时,凄清萧索的江岸上,只留下自己孤身一人。茕茕孑立,怅然远望,收入眼底的只有那暮霭沉沉之中的水天茫茫,一派空阔。词人在“怅望”之前冠以 “空”字,在“水云”之后缀以 “阔”字,把与友人分别之后的孤独寂寞之情充塞于天地之间。融情入景,以景结情,给人以 “辞尽意不尽” 的无穷回味。 这首送别词读后给人以慷慨淋漓、沉雄悲壮之感。词人以一腔真情注入词笔,忽而议论激烈,忽而叙事委婉,忽而直抒胸臆,忽而景寓别情。或直抒,或含蓄,潜气内转,意脉贯通。全词笔势豪放而富于变化,很明显受到了稼轩词的强烈影响。刘学箕在南宋词人中虽不数名家,然而这首《贺新郎·送郑材卿》却可以称得上是送别词中的一流之作。 贺新郎这首词是为获罪的乡士饯别所作。词一开始写道“甚矣君狂矣”,突出了一个“狂”字。乡士之狂,非同一般,而是“甚矣”。狂人身上自然有许多狂气,而乡士之狂原因何在呢?词中写道: “想胸中些儿磊魂,酒浇不去。”原来乡士胸中填满了不平之气,即使用酒浇灌也难以平息。“不平则鸣”,鸣之后便被视为狂人,那么乡士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词中连用两个典故,说乡士“一似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突出乡士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既然这样,何以称其为狂人呢?“怪鸟啾啾鸣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笼里。”原来友人之狂,在于他发表了一些与世俗乖违的言论,为时世所不容。故身陷困境,受到罪罚,一举不慎便铸成大错。这样层层剥皮式的描写,乡士的形象便活现纸上。 下来是一段景物描写。因为乡士回宜兴要经过荆溪、濯溪、斩蛟桥,故写了这些地方。这段景物描写看来意义不大,实际上起到了过渡和调节的作用。 景物描写之后转入对乡士不幸遭遇的同情。既然乡士富有才气,举动超人,理应受到尊重和重用,事实上却遭到压制,可见这个社会是粪土人才的社会。世上既无储蓄人才贤士的百尺高楼,所以人才志士整天过着不安定的生活。唐代著名诗人杜甫在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的末尾大声疾呼: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可见压制人才、不重用人才乃是我国封建社会的一个通病。最后一句告诫朋友 “节饮食,慎言语”,似是一般的寒暄语,其实语中隐含着难以言宣的愤懑与感慨。 这首词写了一出悲剧,一出 “乡士”受到统治阶级迫害、丧失自由的悲剧。在选材和组织上很有特色。一开始写乡士之狂气,层层深入,富有气势。中间以景物过渡,最后归结为对友人的同情和劝慰,整篇布局合理,跌宕有致。 贺新郎掷帽悲歌发。正倚幌、孤秋独眺,凤城双阙。一片玉河桥下水,宛转玲珑如雪。其上有、秦时明月。我在京华沦落久,恨吴盐、只点离人发。家何在?在天末。 凭高对景心俱折。关情处、燕昭乐毅,一时人物。白雁横天如箭叫,叫尽古今豪杰。都只被、江山磨灭。明到无终山下去,拓弓弦、 渴饮黄麞血。 长杨赋, 竟何益? 陈维崧作此调呈送芝麓先生共二首,这是第一首。“芝麓”,即龚鼎孳(详见本书该人小传),芝麓工于诗词,陈维崧与他交游唱和甚多。龚鼎孳接读这两首《贺新郎》词后,随即用原韵作《贺新郎·和其年秋夜旅怀韵》二首。陈、龚之词并读,对于理解陈词很有益处。 陈维崧这首词是旅居京华时所作。在一个孤寂的秋夜,他独自倚窗眺望京城宫楼,牵动起心中的悲歌。但他没有直接倾吐,而是寓情于景。开头“掷帽”三句,写夜中眺望京城的情景。“凤城”,谓帝都,此指北京。“一片玉河桥下水”三句承上写天空与地面的景色而插入怀古之情。“玉河”,在北京城西,源出玉泉山,流经大内出都城东,故亦称为御河。在秋夜月光的映照下,玉河的水面显得格外清澈明亮。这里用王昌龄《出塞》诗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中的成句,注入怀古之情,构成雄浑的词境。故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五评点说:“插入吊古,极见精神。” “我在京华沦落久”两句,由景及情。“吴盐”,此处形容白发。唐肃宗时盐铁铸钱使第五琦改变盐法,所煮盐以洁白著名。后称两淮生产的盐为吴盐。周邦彦《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剖新橙。”这里是写自己沦落京华多年,抑郁不得志,一腔愁恨已化为点点白发。正如龚鼎孳《贺新郎》词中所写: “羁官薄游俱失意。”点出了失意的心态。“家何在”两句以思归收束上片。“天末”,即天边。饥驱四方的潦倒境遇,使他更加思念自己的故乡。然而身居千里之外,遥望家乡,仿佛远在天边。“家何在?在天末。”这是词人心灵痛苦的呼唤。 下片“凭高对景”三句,由眼前实景宕开,现实的失意和悲愤,使词人的思维追踪到千年前的历史人物。“燕昭乐毅”,战国时的著名人物。燕昭,即燕昭王,曾招纳贤士,师事郭隗,而天下之士争相奔从。乐毅自魏至燕,与燕人同甘共苦,燕国日益富强。后以乐毅为上将军,与秦、楚、赵、韩、魏合力攻齐,攻下了齐国都城临淄。燕昭王死后,惠王继立。齐将田单等大破燕军,并尽复故土。事见《史记·燕召公世家》。故这里称他们为 “一时人物”。下面“白雁横天”三句既点出时令季节,又承上抒写。“白雁”,白色的雁。据宋彭乘《续墨客挥犀》卷七:“北方有白雁似雁而小,色白,秋深则来。白雁至则霜降。”深秋季节,北方一群群白雁飞来,发出一阵阵似响箭般的叫声,似乎呼叫着土地上被江山所磨灭的古今豪杰。词人融情于景的心意,龚鼎孳在《贺新郎》和词中指出: “只有穷交堪对酒,况是江东人杰。”在被江山磨灭的古今豪杰中,包涵着陈维崧自己。 “明到无终山下去”两句,词人放笔直抒胸中豪气。“无终山”,一名翁同山, 在河北蓟县北。 “麞”,即獐, 似鹿而小, “渴饮黄麞血”,这是化用《汉书·王莽传》: “饥食虏肉,渴饮其血”,表现出作者的雄心豪气。故陈廷焯《词则·放歌集》中评点说: “雄劲之气,横扫千人。” 词末两句以古喻今,更见其悲慨深沉。《长杨赋》,西汉扬雄所作。长杨为汉行宫名,在今陕西周至县东,因宫中有杨树数亩而得名。扬雄曾随从汉成帝羽猎。其时农民因帝王游猎而不得收获,扬雄作此赋以讽。然而如今有何用处呢?这里把典故融化入词境,既与上文挽弓射猎相接应,又不露斧凿痕迹,而使词的情味更加浓厚。 贺新郎淳熙十五年 (1188)冬,陈亮 (字同父) 从浙江东阳到江西上饶探访辛弃疾,并约朱熹 (字元晦,号晦庵)到紫溪 (江西铅山南)会晤,共商抗金大计。辛、陈二人先游鹅湖 (江西铅山东北),因二人志同道合,畅谈十日尚觉情兴未已,“长歌相答,极论世事” (辛弃疾 《祭陈亮同父文》 )。因朱熹未赴约,二人到紫溪后,陈亮遂东归。刚一分别,稼轩就思念起同父来,并悔恨自己没留他多住几日。第二天便欲追其回来,然行至鹭鹚林 (江西上饶东),因雪厚路滑不能再前进,只好怅然独归,伤感之情久不能已,因作此 《贺新郎》 词以寄思念之情。 上片写别离景况。“长亭”,历来是别离的意象。文人墨客描写离愁别绪往往以长亭为象征物,如 “十里五里,长亭短亭” (庾信 《哀江南赋》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白 《菩萨蛮》 )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柳永 《雨霖铃》 ) 。本词首句回忆饮酒叙别情景,勾起离愁别绪,并统摄全篇。“看渊明”三句称赞陈同父的才华,认为他风流儒雅,其才干、文采像陶渊明,又像诸葛亮。《宋史·儒林传·陈亮本传》 载: “(亮)生而目光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论议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他在政治、军事上识见卓远,曾三次上书议政。将他和两位历史名人同论,实非虚美。“何处”三句写眼前景象。稼轩和同父交谈融洽、倾心,以致忘了外界,不知从哪片树林飞来了几只鸟鹊,踏落松枝上的积雪,打在他们头上才惊觉,撒在二人头上的雪花,犹如给他们添上些白发。词面写他们雪天松林会晤叙谈的神貌意态,词底则抒发了有志难伸,岁月空度之慨叹。“破帽”是自负之辞,用孟嘉龙山落帽之事。眼见故国山河任异族割裂,朝廷懦弱无能,主和苟安,而自己满怀爱国赤诚和抗金斗志则报国无路,时时为国家前途忧虑,竟使黑发渐添白丝。“剩水残山”四句,词面写冬景,实喻南北分裂,山河破碎,傲雪凌霜的梅花实喻自己和同父等少数抗战派爱国志士。“疏梅” 暗喻主战抗金力量之单薄,其正如寒空中不成阵队的两三只飞雁,在 “萧瑟”的背景中孤寂无援。这几句描绘了一幅寥落凄清的意境,表现出二人抗金不能的沉痛和被投闲置散的愤慨。 下片直抒惜别之情。“佳人”句说同父重视约会,则又匆匆离去,未免“轻别”。应照词首 “把酒长亭说”句,是全篇主旨。接下来,“怅清江”数句深化惜别之情。“清江” (今江西信江上游一带)水深天寒,冰封江面,道路被阻,车轮似长了角难以转动。此句可与陆龟蒙诗“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 ( 《古意》)句参读。稼轩愿车轮长角,正表现了他挽留朋友的一片真情。别后的相思,相思之甚,简直到了 “销骨”断魂的地步。“人间铁”用岁绍威事。《资治通鉴》卷二六五载: 罗绍威联合朱温挫败田承嗣,为供朱温军需而花尽了蓄积,因悔曰: “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 “错” ,这里即指“错刀”而非指错误,以 “费尽人间铁”所铸之错刀来比喻辛、陈间友谊之深笃、珍贵,可见稼轩何等重视友情,亦可见他对同父的真挚之情。他们交契深厚之原因,首先是他们有相同的政治抱负和生活经历,而更重要的则是,在对故国前途的忧虑焦急和愿作抗金先驱上有着强烈的共鸣。末二句用独孤生事。《太平广记》卷二○四载: 独孤生善吹笛,声发入云,“及入破,笛遂败裂。”也用向秀《思旧赋》之典,应题序中 “闻邻笛悲甚”句。稼轩在客舍孤身只影,悬念同父,愁苦中偏偏又传来邻家悠悠不断的笛声,在万籁俱寂的长夜里显得极悲哀凄凉。“莫吹裂”,并非不吹裂,相思的悲哀是让人把笛吹破。在当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屈辱生存的“长夜” 里,有着“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之势的爱国英雄,在这沉闷的夜晚,岂不发出划破长空的呼喊? 此词深沉悲凉、感情浓烈,写情用事都较含蓄。用典是辛词一病,本词亦不例外,连用几典,且较冷僻,好在与情揉和一体,不觉生涩,十分自然,极好地表达了稼轩对同父无限深笃的思念之情。此得力于稼轩精细之词艺,以及驾驭语言之功力。刘熙载曾赞曰: “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理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等夐异! ” ( 《艺概·词曲概》 )此评实极精到。 贺新郎宋淳熙十五年(1188)冬天,辛弃疾与陈亮在“鹅湖相会”后,填“贺新郎”往还,“长歌对答,极论世事”,情见于辞,此正如“长夜笛”,闻之者无不为之心动。 词中,辛写鹅湖与陈相见时道: “我病君来高歌,惊散楼头雪。” “高歌”,必寓非凡情意。“高歌”竟使楼头积雪 “惊散”,则情之热,不言可知。人固多情,然而情有不同,所以情的价值也不一样。辛弃疾 “惊散楼头雪”的热情,不为儿女。他与陈亮有抗金的共同心愿,结成契友,所以辛、陈两人是英雄爱国之情。这种热情,不要说使积雪 “惊散”,还可以惊天地,泣鬼神。 鹅湖相会,辛、陈悲切而又激奋地 “高歌”,只有 “西窗月” 听到、知道,也只有 “西窗月”可作证。可是,长夜漫漫,衷肠还须向人间尽诉,怎么办? 于是 “重进酒,换鸣瑟” 。 世上的事,所可叹者,往往 “一样”的事,由于人心两样而有别。为保全家国,有的奋起抵抗,不顾匹夫安危,挥刀上阵去雪耻; 有的则不然,苟且偷安,只图个人安逸,下贱到向敌人屈膝去求荣。对此 “人心别”,多情的词人,安能不愤不悲。辛弃疾正视社会,见到 “汗血盐车”,当然不免长叹。他认为,世事到了这般地步,即使有人肯买骏马尸骨,也只是一种徒费心机的“空收”。于是他伤心地把心底的话都说尽了,不得已,在柳暗花明的村路上转一语: “正目断,关河路绝。”只不过表明自己不愿与友人轻离别,其实辛、陈志同道合,辛也知道,目虽断,两人的心仍相连。这就使他在这首词的下阕,犹如舞台演出,点了一通急速鼓,由台上主人公亮了相,半分钟的间歇后,用沉痛而又截铁般的音调,一板一眼地吐出了真情,这便是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个音节,也似击铜板打闷鼓,深沉之中,发人猛醒。他如此慷慨陈辞,无非要人们晓得,欲 “补天裂”,欲收复失地,统一祖国,需要的一副硬骨头,“到死心如铁” 。“铁”,何其坚,何其固,“铁” 又何其实,何其有分量。这又是何等豪情,又是何等壮美的 “高歌”,正不愧临危之时,英雄自许又许人。这在宋代的爱国词人中,像辛弃疾那样正直的君子,那样想要挽狂澜于既倒的壮士,能有几人? 读此 “贺新郎”,应当与另外二词及陈亮的和韵共读,如能这样,不但更知辛、陈两人的情笃和他们的崇高志向,还可以加深了解,南宋的激荡的时代风云,又是怎样造就了这些历史人物。 贺新郎登燕子矶阁望大江作 绝壁衔飞阁。倚寒空、嶒𡵓窈窕,是谁雕琢?六代兴亡如逝水,烟冷千寻铁索。梦不到、乌衣帘箔。结绮临春歌舞散,大江流、尚绕青山郭。悲自语,檐边铎。滔滔东下风涛作。俯层阑、鼋鼍出没,雪山喷薄。况是清秋明月夜,何处楼船吹角?早惊起、南飞乌鹊。估客船从巴蜀下,看帆樯、半向青天落。吾欲醉,骑黄鹤。 这首词约作于清顺治三年(1646),作者正因战乱避地江南。燕子矶在江宁(今江苏南京)城北观音山,嶻然兀立,俯瞰大江,三面悬绝,形若燕子,自古为登临胜地。 “绝壁衔飞阁”,一起奇兀惊人。绝壁巉削,飞阁危耸,都已经够险的了,用“衔”字连接,更是险上加险,横空而起的飞阁建立于陡峭的绝壁顶端,犹如被衔在燕子口中。这个衔字真是千锤百炼而出,生动地刻画出燕子矶峙临大江、凌空欲飞的气势。“倚寒空”说明是登矶之前的仰望,“寒”字又与下文“清秋”呼应。“嶒𡵓”状其峻深,“窈窕”状其玲珑。“是谁雕琢”,用反语,正见神工鬼斧,成诸自然,非人力所能雕凿。 登矶之后,若接写望江,便嫌平直,于是宕开一步,由江水东逝兴起吊古。孔子曾在川上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故以逝水表示过去的岁月。历史上,东吴、东晋、宋、齐、梁、陈相继建都于建康,称六朝。“千寻铁索”,吴主孙皓为阻止晋军东下,在长江诸险要处以铁锁横截江面。古八尺为一寻,千寻,极言其长。晋大将王濬用特大火炬烧断铁索,长驱灭吴。唐刘禹锡“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西塞山怀古》)即咏此事。“乌衣帘箔”,乌衣即乌衣巷,南朝门第最高的世族王、谢二家所居。帘箔即帘,代指住处。化用刘禹锡“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诗意。“结绮临春”,陈后主叔宝在宫中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穷极华侈,供自己和最得宠的张贵妃、龚贵嫔、孔贵嫔居住,沉湎于艳词新曲,荒淫享乐,不恤国政,终被隋所灭。后世诗人多借临春结绮以咏陈亡,与作者同时的著名诗人吴梅村且著有《临春阁》杂剧。如今,火炬的烟焰早冷,王谢大族久已衰落,陈宫的美人歌舞消散无踪,只有青山不改,大江长流。六代以东吴为首,陈为末,王谢高门则贯串整个南朝。作者经过择取剪裁,举此三例以该六代,可谓精炼周匝,兼而有之。然而,此时此地,词人决非一般泛泛的吊古。在南京建都的,不仅六朝,还有那覆灭未久的南明弘光小朝廷!以“千寻铁索”喻清兵渡江,以“乌衣帘箔”喻世族败落(如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的后裔,明亡后沦为皂隶即是),而“临春歌舞”则是弘光荒淫好色、误国虐民的写照!试读南宋遗民词人汪元量《莺啼序·重过金陵》中“因思畴昔,铁索千寻,漫沉江底”,“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等句,所选择的三例完全相同,可知决非偶然。作者名为吊古,实则伤今,具见经营苦心。 因为全词并非怀古之作,所以点到即止,不去述感慨,发议论。即以歇拍檐铎自语为转折,从缅想回到现实中来。铎,是楼阁塔殿檐角所悬的小铃。铃铎动摇有声,仿佛自言自语,也在为昙花一现的小王朝悲伤。既与起句“飞阁”呼应,又收束上片,为下片的展开作出地步。 下片正写“望江”。作者不是遗民,他没有太多地沉浸在亡国之痛里。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还是尽情观赏眼前的江景吧!过片以“东下”说明瞻望下游,以一“风”字缴足上文(因风动故檐铎响),以一“涛”字兴起下文,针线异常细密。鼋是大龟,鼍是鼍龙,古人认为是神灵的动物,只栖息于大江大河之中。杜甫曾以“江清日抱鼋鼍游”(《白帝城最高楼》)写其出,以“江光隐见鼋鼍窟”(《玉台观》)写其没,都在风平浪静之时。现在波涛汹涌,鼋鼍便不得安居而忽出忽没。“雪山”,形容大江奔流卷起的白浪层层堆叠,从李白“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化出。加以“喷薄”二字,便见得浪花水沫,激荡迸溅。作者用“出没”、“喷薄”,使想象中的鼋鼍和夸张的雪山都处于急遽激烈的动态之中,具体地表现出“风涛”之大;而以“俯层栏”关合飞阁,点明近望。 这时已是傍晚,月轮出现在天空,角声从江上传来。楼船,有楼层的大船,此谓巨型军舰。作为江防中枢的南京,当然驻有强大的水军。角,正是江防军所吹的晚角。秋气澄清,月色明朗,然而只听到号角声声,只看到乌鹊惊飞,却极目力所及也看不到那高大的楼船。此时作者所望的,已不是近在脚下的波涛,而是辽阔无边的江面了。 接着,作者的目光又转向了上游。估客,指长途贩运的商人。商船从巴蜀载运货物,沿江而下,落日余辉的西方天幕上,衬托出无数帆篷樯桅,正在纷纷落帆,准备停泊。 以上通过从近、远、上游、下游各个角度眺望大江,把题中的“望”写得十分畅满,展现出一幅广阔奇丽、浩瀚肃穆而又生气勃勃的画面,愈看愈美,愈看愈不满足。这时,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象传说中的仙人那样,开怀痛饮,骑鹤飞行,翱翔空际,饱览万里长江雄伟浩渺的全貌。这一结,既是对望江作一总束,又提出新的向往与追求,语尽而意不尽。 这首词,上片叙千古事,下片写眼前景,不发感慨,不作议论,而黍离之悲,胸怀之旷,自然流溢于字里行间,却又哀而不伤,豪而不粗,正如程鹤湖所评,兼有“《关山曲》之壮,《河满子》之悲”(康熙丁巳休宁孙氏留松阁刊本《国朝名家诗余·二乡亭词》)。 贺新郎这是陈维崧给老朋友苏昆生的投赠之作,深厚的友情中隐含着对国事兴衰的感慨,抒写了人世沧桑的苍凉感,是一首因小见大的优秀抒情诗。上片先以“吴苑春如绣”定下基调: 江山依旧,但人事日非。苏昆生返回吴中时,吴中正当春天,景美如绣; 可是老朋友已经潦倒凄凉,如同野老、花颠、酒狂,尝够了人间辛酸。他来到吴中,孤独寂寞,除了几个吹箫屠狗式的落魄朋友,再也没有亲人朋友。陈维崧忽听朋友“一声河满子”,已是“泪湿青衫透”。这位昔日轰动天下的歌唱家,如今一声声,一曲曲,都是杜鹃啼血,血凝罗袖。昔日的繁华不见了,如今只留下悲惨凄凉的现实。 下片追忆苏昆生在左良玉幕府的情景。左氏从武昌起兵声讨马士英时,气慨不凡,声势煊赫。战船浩浩荡荡,前后二百余里,征帆“乱遮樊口” ! 可是好景不长,左良玉病卒以后,苏昆生失去依靠,如同月明星稀下绕树三匝而无枝可依的乌鹊。陈维崧为朋友的潦倒落魄而十分悲凉。究其原因,原来都与明清易代、物换星移有关,好比当年安史大乱后,唐玄宗的开元盛世一去不复返一样,苏昆生变成了一个“鹤发开元叟”,除了回忆,只剩下凄凉。最后,以“我亦是,中年后”相结束,写出自己的悲哀。这既是现实的写照,也可以此来安慰朋友。 渗透此词的是苏昆生个人的生活上的巨大变化,但其中隐含着明清之际文人都具有的一种人世沧桑巨变的感慨。时代的更迭,朝廷的更换,个人的荣枯巨变,给人一种苍茫凄凉、人生无常的感觉。陈维崧把这样巨大的历史内容以投赠的形式来表达,着重描写晚年的凄凉的苏昆生; 以极少的篇幅写过去的得意(武昌戈船),这样,造成强烈的对比。全词运用的典故,是中国文学中出现频率很高的典故,如吹箫屠狗、杜鹃啼血、乌鹊南飞、华清巨变等等,因而此词显得凝炼、典雅,而诗句仍流畅飞动。 贺新郎别拟西洲曲,有佳人、高楼窈窕,靓妆幽独。楼上春云千万叠, 楼底春波如縠。 梳洗罢、卷帘游目。采采芙蓉愁日暮,又天涯芳草江南绿。看对对、文鸳浴。 侍儿料理裙腰幅,道带围、近日宽尽,眉峰长蹙。欲解明珰聊寄远,将解又还重束。须不羡、陈娇金屋。一霎长门辞翠辇,怨君王已失苕华玉。为此意,更踯躅。 这首词托意美人香草,以寄其系心君国的悃怀,写得忠爱缠绵,极为感人。 文廷式以高才卓识,列名清流,深得光绪倚重,为帝党重要人物。因不满慈禧之专横误国,累上封事,直言极谏,获重谴革职逐出。戊戌变起,光绪被幽囚,廷式祸且不测,远走日本。及其渡海归来,国事愈不可收拾。光绪避乱西行,珍妃为慈禧处死,其姊瑾妃亦迭遭贬斥。本词盖为此而发,伤时念乱,行复自悼,语婉而意深,读来令人凄断。 这首词集中塑造了一个“佳人”的形象,写她的“幽独”,她的“憔悴”和她的“踯躅”。如此高秀出尘、意蕴丰富的女性形象,词作中至少是不多的,如果不是仅见的话。以女子之事夫来比喻臣子之事君,这是从楚辞开始的象征性技法。曹植的《七哀》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也是这方面的显例。本词也是如此。这里所刻画的窈窕佳人,实际上乃是作者的自画像。它取譬于近,而托旨幽远,寄情悱恻,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术形象。《贺新郎》本是声情激烈的长调,此处则出之以绵渺忧悱之笔,色色生新,不同凡响,可以见出作者迥不犹人的艺术追求。词的上片着重表现“佳人”的幽独与高秀。“别拟西洲曲”,以扫为生,起得斩绝。《西洲曲》是有名的乐府歌词,写一个家住西洲(地当武昌附近)的女子思念她那旅食江北的郎君的。这里以“别拟”二字冠之,表示它不同于一般的儿女柔情,而是深于寄托的别调了。“有佳人、高楼窈窕,靓妆幽独。”这是一种为了平仄谐协而加以倒装的句式。意谓有窈窕的佳人,在高楼之上独自扮妆。靓(jìng静)妆: 以脂粉化妆。浓妆的佳丽,人所共慕,今乃块然独处,岂非怪事?这是故意用具有强烈对比反差的铺垫技法,来突出岑寂的分量。“楼上”二句,写居处环境: 上有万叠春云,下有如縠(绉纱曰縠)春波,好一派高华韶秀,缥缈清幽的气象。所居如此,其人可知,可谓工于烘托。“梳洗罢”以下六句,写佳人所见所感,把题旨推向了更深的层次。由扮妆到妆罢,时间紧相承接,章法非常缜密。妆罢卷帘,放眼望去: 无数的荷花,向晚愁生;江南芳草,绿遍天涯; 对对鸳鸯,嬉戏水中。可谓诗情浓郁的画面。不过却存在着明显的矛盾: 夏日的芙蓉,怎么会与江南春草同时出现呢?这里有一个真境与造境,写实与象征的问题。“采采芙蓉愁日暮”,这是用典。是从《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脱胎而出,以表达其恐“时不我与”的忧心的。“采采”,盛多貌。明白了这一层,我们就可以准确地把握词人的心曲了。当我们读到下句“又天涯芳草江南绿”的时候,就会感觉到一个“又”字的分量了。唉,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幽独处高楼,怎不令人戚然以悲呢?眼前成双作对的文鸳,不是更加重了她——这位曾伴君王的佳人的孤独之苦怀吗? 下片写她的相思与踌躇,真是千回百转,魂凄心折了。过片三句,从“侍儿”眼中着笔,取影于侧面,笔墨一换,虚活有神。如何表现她凄苦的心绪呢?词里没有用浮泛的形容,而是抓住了带围宽尽、眉峰长蹙这两点。既然衣裙都变肥了,腰带都用到最小的孔了,那末其形销骨立之态,也就不言而喻了。“欲解”三句为另一层,直写“佳人”的心态,却有一波三折之妙。“明珰”,用明月之珠作的耳珰,是一种名贵的饰物。想摘下明珰寄给君王吧,刚解下重又戴上。因为那种金屋藏娇的命运,并不值得羡慕。“金屋”是一个典故,“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出《汉武故事》,指汉武帝娶陈阿娇为后事。然而年老色衰,却退处长门宫,过着孤独的生活。虽作了帝王之妇,也难免凄凉的下场。这就是主人公将解又束,欲行且止的原因。接下去“一霎长门辞翠辇,怨君王已失苕华玉。”两句,则将古与今、虚与实化为一片,以打通后壁的手段,对主题作了更深一步的开拓。如果说前此的“佳人”不过是词人的自我投影的话,那末这里所说的辞别翠辇的女子——苕华之玉,就不同了。而是喻指刚发生不久的宫掖的惨变: 即慈禧处死珍妃、压制瑾妃的暴行。“苕华玉”指美女。《敦煌纪年》 “桀伐岷山,岷山庄王献二女曰琬、曰琰。桀受二女。天子斫其名于苕华之玉。”这里借指瑾、珍二姐妹。词人是以曲折的笔法表现他对珍妃的不幸遭遇的深切的哀悼,同时也是对施暴者的一种控诉。珍妃辅佐光绪推行变法,为慈禧所深忌,卒被处死。而文廷式则是珍妃少年时的教师,相知既深,又同为光绪推行新政的臂膀,于其不幸,故有切肤之哀痛。结拍两句“为此意,更踯躅。”点明自己踌躇不前的原因,就在于风云险恶,虽得信用,亦难保祸殃。词作于晚年,他以一个罪臣的身分,处于慈禧的淫威之下,许多话难以直指,便迷离其趣,宛转其词地通过词曲的形式表现出来。它取譬妙,工于寄托,言近而旨远,语浅而意深。以儿女之分合,喻政局之废兴,颖妙浑成,令人有无穷的感慨,不愧为此道巨擘。 贺新郎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友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 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 二三子。 辛弃疾被弹劾离职之后,居住在信州城北的带湖新居。后来,他在与信州接邻的铅山县东北期思渡旁山上,修建了一座瓢泉新居。这里山青水秀,茂林修竹,词人在这里度着沉寂的日子。 这首词的小序是阐释该词思想内容的一把钥匙。东晋时的诗人陶潜,历经十多年仕途生涯,始终不愿与黑暗的社会同流合污。他曾写过一首《停云》诗:“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诗前有序:“停云,思亲友也。”当时瓢泉新居内有一停云堂,词人触景生情,信手拈来,随成此篇。从中反映了词人落职后的寂寞心境和对时局的深刻怨恨。 词的上片是叙述词人面对青山产生的种种思绪。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冷落,只今余几?”一开篇即引经用典,但词人决不是食古不化,卖弄才学,而是为我所用。首句出自《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衰吾不复梦见周公。’”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梦见周公,欲行其道。”孔子当年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曾周游列国,但四处碰壁。这里只引用上句,含有“吾道不行”之意。词人写此词时年事已高,且谪居多年,故旧零落,所以发出“只今余几”的慨叹,也正好与结尾“知我者,二三子”形成鲜明照应。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李白《秋浦歌》中曾有“白发三千丈,离愁似个长”的诗句。词人引用李白的夸张的诗句,渲染自己心境的孤独与世态的炎凉。 接着词人笔锋一转,情寄大自然:“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新唐书·魏征传》载唐太宗语:“人言征带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这里,词人隐以魏征自喻。词人另一首《沁园春》中有一段是集中描绘青山妩媚的:“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语,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词人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与青山心心相印,已融为一体。这里,词人用拟人化的手法,注入大山以鲜活的生命,不仅写出了青山的凝重、安宁,充满青春活力,也衬托出词人不同流俗的崇高的精神境界。 词的下片借景抒情,抒写词人对时局的深刻怨愤。 “一樽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词人与诗人陶潜在不同流俗方面心灵是相通的。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苏轼《和陶渊明饮酒诗》有句:“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江左:江东,指南朝。浊醪:酒。这里是在讥讽南宋早已没有陶渊明式的饮酒名士,而只剩下一些屈膝投降、醉生梦死之人。用“回首叫,云飞风起”承上启下,一下子引起下面句子的起伏跌宕,调子也随之高昂起来。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这是词人的得意之句。据岳珂《程史·卷三》记:辛弃疾每逢宾客, “必命歌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坐客如何。”可见词人对此两联的钟情。上联是写物我关系。物我交融,是横向写。下联是写古今关系。古今一体,是纵向写。这样反复吟咏,其味无穷。 贺新郎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 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梅村《贺新郎·病中有感》词,旧传为其绝笔。如沈雄云: “闻吴祭酒于临终日,殊多悔恨,作《金缕曲》(即《贺新郎》) 云云,嘱后人勿乞墓志,但题 ‘诗人吴伟业之墓’ ……死不自讳,朝野哀之。” (《柳塘词话》) 尤侗、沈德潜、赵翼诸家,也有类似的评论。当代文学史家多从此说。近人李学颖先生作此词《小考》,引谈迁《北游录》,确定此词盖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1654),其下限亦止于顺治十三年丙申。盖《北游录·纪行上》已著录此词,而谈迁卒于顺治十四年 (1657) ,梅村卒于康熙十年之冬(1671年冬) 。此词虽作于病中,其内容虽为倾吐失节后的悔恨心情,而距梅村之下世,尚有十七年,不得称为绝笔。李先生引证确凿,足以纠正尤侗、沈雄诸家之误。 梅村才华艳发,名著一时,崇祯四年以第二人及第。甲申 (1644) 国变之后,曾隐居十年,无意出仕新朝。最终乃因“当路诸人,多疑其独著高节,全名于世,于是强起荐之”(《娄东耆旧传》本传) ,而梅村亦以“保全宗绪”一念之差,恐遭不测之祸,乃致铸成大错。虽出山之后,任国子监祭酒 (相当于清末京师大学堂的校长) 仅有一年,而在内心深处,永留创痛。在应召北上前后所作的诗歌中,反映这种难言的痛楚的诗篇,不啻数见,如作于将赴召时的《自叹》云: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松筠敢厌风霜苦,鱼鸟犹思天地宽。”应诏北上途中《过淮阴有感》云: “浮生所欠唯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我本淮王旧鸡犬,不能仙去落人间。”丙申 (1656) 南归经商邱《怀古兼吊侯朝宗》云:“死生总负侯嬴诺,欲滴椒浆泪满樽。” (梅村曾和侯朝宗约定不仕新朝)可见梅村一生最大的痛苦,在于进退出处悬于一发之际,不能作出刚毅的决绝,以致终于失节。后世讥其性格软弱,思想上矛盾重重,优柔寡断,自陷泥淖,是不为无因的。 在这首《贺新郎》词中,他悲苦地自诉所遭,除了自怨自艾不作矫饰语之外,更深度地表明他的眷念故国之情。上片缠绵悽恻,不惜洒血破肝; 下片哀痛深沉,自愧草间偷活。足见“此老遭逢不幸,未失良心。”(用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语) 首句“万事催华发”,是说自中年以后遭逢世变,哀乐无端,人间万事,都在催人头白。语意含蓄,是全词的发端。二、三两句: “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是以西汉末期的龚胜和自己相比。龚胜在王莽篡汉以后,拒绝新朝的征召,毅然绝食而死。虽然夭却“天年”,但是“高名难没”。自己虽说被迫出山,如今也将夭天年,却使自己陷身于贰臣之列,那里还谈得上什么“高名”? 然而这两句还包含更深的意思,据《汉书·龚胜传》记载: 汉哀帝时龚胜任光禄大夫,有清名。王莽称帝,他义不受辱,死年五十七。在他死后,有老父来吊,临哭甚哀。接着那老者说:“熏以香自焚,膏以明自消,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可见龚胜是以高名而自夭天年,如熏之以香自焚,膏之以明自清,则是“高名”于人,实乃招致身亡的根源。自己被迫失节,也因自己早负“高名”,以致丧乱之后,欲求为逸民而不可得。然而龚胜以“高名”而死义,我则以“高名”而失节,是我之所遭,又惨于龚胜。我之所欠,唯此一死而已。思念及此,岂不令人痛心。“吾病难将医药治”以下五句,分层痛诉。先说: 我所患的病症,乃是心病,是难以用医药治疗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世上那有治心病的药物呢!次说: 我的胸中,尽管有耿耿的热血,但痛深内心,能够向谁倾诉呢?我只待把这点热血,洒向故国的西风,洒向旧京的残月,让西风把它吹冷,让残月把它照透,也许这西风残月,能够理解我的衷曲吧,然而一念之差,百身莫赎。除了自愧自恨之外,又有谁能鉴谅此情的怨苦呢! 不宁如此,我便剖却心肝,把心肝放置在地上,问问那位神医华佗,可能解开我的千结愁肠否?词写到此,作者已声情俱咽,乃在这片结语中说: 追怀往昔的恨事,我只有倍增悽咽而已。可见病中苦恨之深。 下片“故人慷慨多奇节”三句,念及当年同以风义相期的故人,进一步倾吐自怨自艾之情。作者的故人,多为复社义烈之士,如松江陈子龙,华亭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嘉定侯岐曾、峒曾兄弟,皆于“日匿霜零,天崩地析”之季,慷慨捐躯,甘为国死,义无反顾。而自己当年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平昔所期,竟至成为虚语,有愧于故人多矣! 接着用“艾灸眉头”三句,写当前之处境郁悒,只能触绪怆怀。“艾灸眉头瓜喷鼻”这句是用隋代麦铁杖故事。据《隋书·麦铁杖传》:辽东之役,铁杖自请为前锋。他对医者吴景贤说: “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岂能用艾炷灸额,瓜蒂喷鼻,治黄热不瘥,而卧床死于儿女手中乎! ”作者自伤而今处境,正如“艾炷灸额”,“瓜蒂喷鼻”,已经难能再行决绝了。自己早已陷身于重重忧患痛苦之中,这才意识到故人慷慨殉义意义的重大啊! (艾灸: 是用艾绒搓成艾炷,在患处燃灸。是灸术之一。瓜喷鼻:患黄热病,把瓜蒂放在鼻端,吸之以便通气。医法之一。)接着又以“脱屣妻孥”两句,对自己恨事的形成自作论断。“脱屣妻孥”出典,见《汉书·郊祀志》: “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屣(xǐ) ,鞋。脱屣,脱掉鞋子,比喻极为轻易的事。“一钱不值”,语见《史记·魏其武安列传》:“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 (灌夫语)这两句是说: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丢弃自己的妻孥并非易事,我已辱身出仕,有亏大节,竟成为一钱不值之人,又何须强颜为自己解说呢!古代人极重节义,“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文天祥《正气歌》)作者自悲失节,乃作此痛心疾首之语于生命垂危之际,其悲辛自愧之情,自与钱牧斋、龚芝麓之徒有别。歇拍: “人事世,几完缺。”回顾全词,感叹人世之事,总是变化莫测,完缺的契机,本是操之于己,早日断绝,便能全此大节,难于决绝,只有身败名裂,归于残缺而已。 综观全词,可知梅村在入清以后,虽图长期隐处草野,作昭代逸民,但对清朝的强力统治缺乏认识,缺乏坚持反抗斗争的勇气,他企望清廷哀怜他的处境,让他继续隐居下去,但是清朝统治者并没有给他满足“愿望”,悲剧的形成,使他抱憾千秋,其情可悯,其志堪哀。读此《贺新郎》一阕,深感名节于人意义之重大,若梅村者,令人徒增浩叹而已。就词论词,自不失为直抒胸臆哀感悽恻之作。 贺新郎病中有感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吴伟业在明末就有很高的名望,南明弘光时,因与阮大铖、马士英意见不合,弃官归里。后来清朝逼他到北京做官,他因为家庭牵累,未能以死抗拒,为此终身感到痛苦。临死时,他遗嘱家人用僧衣入殓,墓碑上只写“诗人吴梅村之墓”几个字,足见他耻以清朝官员自居(见《清史稿》本传)。这首词满腔血泪,悔恨交加。 “万事催华发”,在梅村看来,一切事机都在促使自己衰老。这句已经定下全篇悲怆的基调。自己生命无多了,想到古人的死得其所,如西汉龚胜,王莽篡汉后,给他高官厚禄,强逼他挂名为官,他坚拒并绝食而死。“胜死时七十九矣,有老父来悼,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消,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趋而出,莫知其谁。”(《汉书·龚胜传》)梅村引用这事,却反其原意,强调龚胜“高名难没”。龚胜虽然未终天年,但高名亮节,永标青史。对照自己,无以自容。“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病而“难将医药治”,说明不是一般肉体疾病。那末是什么病?作者有意勒住,留待下片去说。这里从病讲到自己的心思:“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此词全篇发愤抒情,只有“西风残月”四字象是写景,其实这只是象征衰残的事物,作者心目中拿这代表亡明宗社。“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陀解我肠千结?”今天把心肝五脏一齐剖出来放在地上,恐怕就连神医华陀也没法解开我的千结愁肠。因为“一失足成千古恨”,无法解脱。故而接下去说:“追往恨,倍凄咽。” 上片一腔悲愤,千回百折,只在提出“往恨”二字,让下文解剖。什么是他的“往恨”呢?“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他的往恨,就是苟且偷生,没有能象故人那样坚持节操。明末许多著名人物,如陈子龙、夏允彝起兵而死,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绝不仕清,保存了民族气节,所以用“慷慨多奇节”加以歌颂。而“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云云,则是追悔自己当年的失着。“草间偷活”见《晋书·周𫗱传》。王敦叛逆,有人劝周𫗱一避。周𫗱正色道:“吾备位大臣,朝廷丧败,宁可复草间求活,外投胡越耶?”吴词把“求”改成“偷”,更见自我批判之严格。因为当时的一着失误,以致“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已无可挽救。“艾灸”云云,语出《隋书·麦铁仗传》:“辽东之役,(铁仗)请为前锋,顾谓医者吴景贤曰:‘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岂能艾炷灸额,瓜蒂喷鼻,治黄不差,而卧死儿女手中乎?’”词人这里是说不管用什么方法也治不好自己的心病,无论如何今天也无法与当时的错误一刀两断。而这种错误给自己带来了无穷的痛苦:“早患苦、重来千叠。”《汉书·郊祀志》载汉武帝曾经说:“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犹脱屣耳。”“脱屣妻孥非易事”是反用汉武帝的话,谓抛弃家庭,谈何容易,当时就因为家庭观念重,没有把丢开家庭看得同脱掉鞋子一样,因此自己现在“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一钱不值”之喻出自《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极言人品之不足道。梅村引以自贬,语气沉痛万分。到这里为止,是梅村病中的自我解剖,自我否定。“一钱不值”,已经说到底了。结语从自己的遭遇慨叹完人的不易。“人世事,几完缺?”将自己和古人、今人一齐收束。龚生“高名难没”,“故人慷慨多奇节”是“完”,而自己一类“草间偷活”、“一钱不值”的人,自然是“缺”了。 这首词虽然大量用典,但满腔血泪喷向纸笔,决无一点掉书袋的味道。在吴词中是最沉痛的一首,最感人的一首。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三评曰:“此梅村绝笔也。悲感万端,自怨自艾,千载下读其词,思其人,悲其志,固与牧斋(钱谦益)不同,亦与芝麓(龚鼎孳)辈有别。”虽寥寥数语,却搔着痒处。 贺新郎 贺新郎词牌名。一作贺新凉。又名金缕歌、金缕曲、金缕词、金缕衣、乳燕飞、风敲竹、貂裘换酒、雪月江山夜。双调。清毛先舒《填词名解》:“《贺新郎》,宋苏轼守钱塘作。词云:‘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故名《贺新凉》,后误为‘郎’”。始见于苏轼《东坡乐府》。 ☚ 摸鱼儿 多丽 ☛ 贺新郎 贺新郎苏轼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苏轼一向以豪放著称,这首词却写得婉约曲折。上片由幽寂之境引出幽寂之人,再由幽寂之人引出梦幻之人,辗转之间,一幽独愁苦之思妇呼之欲出。下片先写石榴,再写佳人千重之芳心,两两对照,更显出主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时间性悲哀。 ☚ 卜算子 洞仙歌 ☛ 贺新郎 贺新郎叶梦得 睡起啼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尚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浪粘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蘋花寄与。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此词寓情于景,寄情于物,蕴情于思。上片写实见之景,从而透露心中幽情;下片写想象之景,进而抒发怅然之感。词中主人公寂寞孤独的心情在词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前人尝谓叶梦得词“绰有温、李之风”。细味此词,却颇似柳七风格。 ☚ 青玉案 点绛唇 ☛ 贺新郎 贺新郎张元干 送胡邦衡待制梦绕神州路。帐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这首词运用曲折手法抒发了词人“抑塞磊落之气”。写送别,忧念国事之情却满溢于纸,风格沉郁悲壮。结句把词人满腹的悲愤推到了最高点:举怀痛饮消愁,且听笙歌,于悲凉之中又见出豪迈。以此此词素被称为词人压卷之作。 ☚ 临江仙 好事近 ☛ 贺新郎 贺新郎蒋捷 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向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此词主要运用“赋”的手法,真实记录词人的流浪生活,抒写离别之怨,思乡之情。上片侧重抒写孤独、凄寂情怀, 下片重点描述物质生活的顿困,描绘细致真切,节奏跳跃快速,情思沉郁激越,而粹中“兵乱”二字又是全词情思表现的纽结,离乱思家以至飘流落魄之情皆带有鲜明的战祸之伤痕。 ☚ 醉蓬莱 一剪梅 ☛ 贺新郎【同义】总目录 乳燕飞贺新郎 贺新郎 贺新郎词牌名。一作《贺新凉》。又名 《金缕歌》、《金缕曲》、《金缕词》、《金缕衣》、《乳燕飞》、《风敲竹》、《貂裘换酒》、《雪月江山夜》。双调。清·毛先舒《填词名解》:“《贺新郎》,宋苏轼守钱塘作。词云:‘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故名 《贺新凉》,后误为‘郎’。”始见于苏轼《东坡乐府》。 ☚ 摸鱼儿 多丽 ☛ 红叶题诗/如皋射雉/绣阁丽姝/桃夭新妇/怜香惜玉/君子好逑/诗咏好逑/诗咏关雎 ☚ 鸾笙合奏 红叶题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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