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这是《金瓶梅》第六十二回中的一个重要情节。在这个情节中，通过李瓶儿死时西门庆令人嘱目的痛哭与悲诉，勾画了一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西门庆形象。透过这个形象，可以窥见 《金瓶梅》 的作者对人物性格复杂性的把握，对日常生活中真正的“人”的把握。
刚满周岁的官哥儿在潘金莲的一再惊吓之后终于魂归西天了。本来暗气伤身体弱多病的李瓶儿，也经不住潘金莲的冷嘲热讽、明欺暗压与丧子的伤痛，病上加重，不久也悄然地离开了人间。李瓶儿之死，使西门庆家的男女主仆及亲朋好友都聚集一堂，或哭或忙、喧闹异常。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西门庆一个个的痛哭形象： 半夜里，一听到李瓶儿已死的消息，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李瓶儿房里，不顾李瓶儿身体下的血腥恶臭，两只手捧着李瓶儿冰冷了的两腮亲着，口口声声地哭叫道： “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就抛闪了我去了！宁叫我西门庆死了吧，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接着，他在房间里跳得离地有三尺高，捶胸顿足，放开喉咙，大声哭叫，完全丢掉了他平日专横跋扈的形象。全家老小哭了一会，都纷纷停止了，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仍是磕在李瓶儿身上，哭个不停，只叫：“天杀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后来，众人把李瓶儿的尸体抬到了前厅，他又在前厅“手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喉咙都哭哑了，还边哭边不停地诉数着李瓶儿的“好性儿”、“有仁义”。就这样，西门庆一夜未睡，直到天明。天明之后，当他抽身匆忙地给众人分派完各种置办丧事的零活之后，独自又去“看守李瓶儿的尸首，由不得放声哭叫”，不洗脸，不梳头，也不吃饭，神思恍乱，无缘地找事惹非，骂丫头，打小厮，仿佛谁都碍了他的事。就连他平日最喜欢的贴身小童玳安受月娘之命来请他吃饭，他也是一脚把玳安踢将出来，象发疯一样。吓得众人手足无措，处处躲着他。
西门庆这一连串各不相同的痛哭与悲诉，反映了李瓶儿病死时他复杂的心理状况；有乍听到消息时的吃惊伤感；有对往日自己鞭打折磨瓶儿的自责和悔恨；有对李瓶儿“好性儿”“有仁义”的深深留恋；有丧偶失爱的悲哀孤独；也有迁怒他人的无由埋怨……西门庆这些全然不顾一家之主与亲朋靠山的尊容，一而再、再而三的痛哭哀叫，怨天怨地，不由叫人想起了这之前李瓶儿病危时他的一系列与往常不同的表现。他常常守在李瓶儿房里哭泣或者独自一人暗里垂泪，甚至在月娘、应伯爵面前诉说流泪；他千方百计地请道士、找医生，恳求他们救瓶儿一命；他亲自把李瓶儿的相好吴银儿、王姑子、冯妈妈找来以驱散李瓶儿的害怕孤单；他悄悄地使人花三百二十两银子的高价为李瓶儿买了一副好棺板，却对瓶儿说只用了百十来两；他顾不得潘道士“祸及己身”的劝诫，固执地去李瓶儿房中，心中想道： “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她说句话儿。”等等。也不由叫人想到他在忘形的号啕大哭之中夹做的几件小事：看到众人为李瓶儿穿寿衣：就叫月娘多寻出几套李瓶儿心爱的好衣服与她穿了去；不惜花大价钱请来了画师，要画师画下李瓶儿遗容以备他收藏，不顾月娘等各房的名分，硬要徐先生为李瓶儿做上“故锦衣西门庆夫人李氏之丧”的批书，把李瓶儿当正室对待，等等。也不能不叫人联想到李瓶儿丧事操办中他的一些行为：花费巨资、办了一个全县人都赞叹的葬礼，令全家主仆，甚至长房吴月娘都去为李瓶儿送灵，白天陪着李瓶儿的影像吃饭，晚上则在李瓶儿的房里守灵而睡，家人亲友一起看戏，他却触戏感悲独自哭泣；常常梦见李瓶儿来和她亲热相会……
一向豪爽、强硬、凶狠、从未掉过眼泪的西门庆，为什么对李瓶儿这个小妾的死如此大恸不已？这并不是象一些人所总结的那样是西门庆的“装象”，也不是如一些人所分析的是“痛钱”，更不是另外一些人所断言的，是有悖于西门庆一贯形象的作者的失败之笔。西门庆是“恶”、是“淫”、也确实“狠”，但他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因此，他也会有常人的感情，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他如此不顾一切的哭诉，并不是“装象”，因为，一向自高自大，以自己为中心的西门庆在家庭中，尤其在已经死去而又无依无靠的李瓶儿身旁根本无需作假，况且李瓶儿仅仅是他的一个小妾，还是第六个小妾。他完全可以毫不动情地令人抬去埋了了事。这也不是为因 “痛钱”，李瓶儿的大批钱财早已交给了西门庆，由上房吴月娘保管，她死了又不能带走。如果西门庆因为瓶儿死了怕办丧事用钱，他完全可以尽量小办或者不办，决不必因为此事就大哭不停。况且，平日的西门庆虽然贪财，但也不乏 “济人贫难” “仗义疏财”之举。西门庆此时的悲痛、哀伤是真实的，是正常的，是他真情的自然流露，他的大哭李瓶儿，正反映了他复杂性格的一个侧面。
当初，西门庆对李瓶儿是曾怒骂过，鞭打过，但随着日子的流逝，他也确实日渐对李瓶儿偏爱起来了。这不仅是李瓶儿嫁来时带了不少财钱，又为他生了儿子，更重要的是因为李瓶儿对他表现的善良、温柔、忠心、体贴，对众人的宽厚、仁慈、谦让、大方。作为一个人，他西门庆内心深处还未完全泯灭的善良、真情被李瓶儿的“痴爱”唤醒了。李瓶儿临终前仍对他的公事、家事、个人、甚至后代之事念念不忘，再三关照，一一叮咛，更是打动了他的心扉。实际上，他心中早已明白，全家只有李瓶儿真正关注他的一切。月娘之假，娇儿之冷，玉楼之淡，雪娥之无心，他都体会到了。潘金莲对他 “热”，但那是建立在她自己和他共同的 “淫乐”之上的 “热”，所以，西门庆能对李瓶儿回报以真诚的男女之爱。李瓶儿死了，他失去了她往日给他的一切，怎能不依依难舍？就象他对月娘所说的： “他（指瓶儿）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又是好性儿，又不大言语，你教我怎舍得他。”他失去了最知己最贴心的人，他的内心自然地感到了孤单、悲伤、甚至绝望。这种情感，他对应伯爵讲得更清楚： “好不长眼的天，撇得我真好苦！ 宁没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叫我怎不心疼？我平时又不曾亏缺了一个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 先是一个孩子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 ”
正因为西门庆对李瓶儿动了真情，他的痛哭悲恸才引起了其他几房夫人的醋情妒意。长房吴月娘一开始见西门庆捶胸顿足地大放悲声，心中就有些不快，但正室主妇的地位使她忍而未发，但当西门庆哭叫： “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之时，她再也忍耐不住了。当面顶撞道： “热突突的死了，怎的不疼？你就疼也在心里，哪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里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他来了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整日教他挑水挨磨来？”孟玉楼、潘金莲身为小妾，心中有十分的不满是在背后说出的。当吴月娘又当着她们嘀咕西门庆时，她们乘机插了进来。孟玉楼道： “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什么，倒吃他爹三等九格的。”金莲快人快语： “他没过好日子，那个偏受什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 ”
通过西门庆这种近于拜伦笔下爱情英雄的行为，作者写出了西门庆性格与形象的复杂性、真实性，表现了作为人情小说之始的《金瓶梅》塑造人物的成熟。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西门庆从瓶儿房中出来，走来月娘房，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道：“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得他那些儿！”提起来，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掉泪。此时已有四更天气，瓶儿教迎春替她身底下垫了草纸，盖被停当，睡下。没半个时辰，迎春正在睡思昏沉之际，忽梦见瓶儿下炕来，推她一推，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便惊醒向床上摸之，口内已无气矣。迎春慌忙推醒众人，众人慌了手脚，急走到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与吴月娘听见瓶儿死了，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小说这样写：
这西门庆也不顾的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
当时月娘亦揾泪哭泣不止。之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等来，合家大小丫鬟养娘，都象抬起房子来似的哀声动地地哭起来。瓶儿死时因在夜间，身上只穿着件红绫抹胸儿，玉楼因提醒趁她还未全冷，替她穿上衣裳。当下月娘便指挥着翻箱倒柜，寻出三套衣裳及小袄、绸裙、膝裤、小衣、鞋袜之类，七手八脚装绑停当。西门庆率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安设灵堂。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吴月娘等众人打点装绑衣裳出来，就把瓶儿的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给她丫头养娘。当下冯妈妈见没了主子，哭得三个鼻头，两个眼泪；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念经不已，请菩萨替她接引冥途；西门庆在前厅手拘着胸膛，由不得又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正乱着，阴阳徐先生来到，替她批了生辰死时，看了阴阳秘书，定了安葬日期。待他出门时，天已发晓。此日家中便乱着分头报丧，请裁缝做寿衣，请画师画像。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前后又乱了一五更，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茶饭也不吃。他神思恍乱，心中感着悲恸，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放声哭叫。月娘在房里不免埋冤：“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玉楼说： “刚才使小厮请他来后边洗脸，被他踢进来，谁还敢问他。”金莲接过口说：“头里寻衣裳时我劝他： ‘都象这个一样死了，你这般闹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当下众人没了主意。月娘使玳安欲请温先生陪他吃些饭，玳安道，只消请应伯爵、谢希大来，管情爹就吃饭了。月娘道： “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每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后将伯爵、希大请到，伯爵说了一回折了玉簪的梦之类，劝了几句，西门庆果然茅塞顿开，不哭了，到后边和他俩一起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