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之死
用细致的写实手法,真实地再现世俗人物的死亡过程,也可以算是《金瓶梅》的一个创造。在《金瓶梅》之前的长篇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中,人们所熟悉的大多是英雄、超人等人物的壮烈之死,作者借助这些英雄形象,为人们树立了光辉的典范,给人以启迪,给人以鼓舞,但也使世俗之徒仰攀不及,觉得疏远,觉得隔膜。《金瓶梅》的作者着力刻画的是他所鞭挞的市井小人的丑恶之死。作者笔下的这些市井小人,生使人可憎,死使人称快,但却不再使人感到生疏、隔膜,不再带有任何传奇或神秘的色彩,人们切实地感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世俗人中的一个,因而是真实可信的。作者也正是通过对他们生死的逼真描写,达到揭露现实丑恶,警醒世人觉悟的目的。
《金瓶梅》几位主要人物之死的描写,在艺术上是有差距的,潘金莲之死不过是《水浒传》的重复,她终于没能逃脱武松的钢刀;春梅也是重复西门庆之死,同样暴死于过度的淫纵,因此,金莲与春梅之死相对来说比较平淡无奇。作者着墨最多的是对李瓶儿和西门庆之死的描写。作者用对比的手法,通过对李瓶儿、西门庆丧殡场面的描写,表现出西门一家盛衰的巨大变化,从而凸现了人情的冷暖、世俗的险恶,暴露了没落的封建地主阶级腐朽虚伪、残忍自私的丑恶本质。
李瓶儿之死正处于西门庆家全盛时期,这时候的西门庆,在各种“事业”上都已取得辉煌的“胜利”:权势、财富、美色……。不仅“家资巨万”,成为清河县首富,而且官任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又是当朝太师蔡京的干儿子,与新科状元蔡蕴、山东巡抚宋乔年过交为友。真可谓权势熏天,炙手可热,以至他的“第五个小妾”李瓶儿的死;竞轰动了整个清河县,“街坊邻舍,亲朋官长,来吊问上纸祭奠者,不计其数。”连东平府胡知府也亲来吊祭; “本县知县李拱极、阳谷县知县狄斯彬,都斗了分,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清河县官员“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阖县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一副猪羊吃桌祭奠。”经管皇庄的“刘、薛二内相”也在坟前迎殡。送殡之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如此热闹的为死人送葬的场面描写,可以说是空前隆盛的。就李瓶儿的社会地位来说,是相当卑贱的,在西门庆家侍妾中,她排在第五房,但她的死却给本地府县带来如此大的震动,这难道不是令人感到迷惑不解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作者未置可否,却借玳安之口从侧面作了回答。李瓶儿死后,西门庆曾“脸挝着脸儿哭”,“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哭”。感动得合家大小“都抬起房子来也一般,哀声动地哭起来”。
李瓶儿原是梁中书小妾,逃离梁府时就曾携带“一百颗西洋大珠”,后嫁花太监侄儿花子虚,花太监的一份家产也都留给了李瓶儿,因此家底颇丰。因她钟情于西门庆,趁花子虚打官司之际,将家财全部偷运给了西门庆,其中现银三千两,还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正是靠了李瓶儿这份丰厚的家产,西门庆的生意后来才越做越大,以至成为清河县首富。他的偌大家业,说起来实在是由于李瓶儿的慷慨“赞助”才成就的呢! 如今,使他获得空前成功的“赞助人”溘然长逝,如何不使他大动感情呢?李瓶儿丧事空前热闹的背后,实际上也渗透着那些吊丧者对于权势与财富的倾拜和渴望的强烈意识。作者不从正面提出指责,而是借了这热闹的送葬场面的描写,将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僚缙绅一齐钉到了永难解脱的耻辱柱上,这正是作者在表现手法上的高明之处。
与李瓶儿空前热闹的丧事场面形成强烈对照的是西门庆之死。这个人生决斗场上的侥幸者,自以为钱可役使万物,一朝暴富,便恣意追寻淫乐。谁知乐极生悲,在疯狂的淫纵之中很快就结束了其罪恶的一生。作者不仅毫无掩饰地暴露其无耻的淫行,而且通过西门庆死后冷落的殡葬场面描写,无情地鞭挞了其生之罪恶。李瓶儿在未死时,西门庆就曾用三百二十两银子为她买了一副“桃花洞”棺木板,其质在棺木中最高者“杨榆楦”之上。而“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府县长官也未露面,同僚官员寥寥无几。棺材发引之日,“也有许多冥器纸札,送殡之人终不似李瓶儿那时稠密。” “山头祭桌,可怜通不上几家,只是吴大舅……与众伙计五六处而已。”西门庆弥留之际,曾与吴月娘、潘金莲留下遗言: “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恰同痴人说梦一般。岂不知就在他的尸骨未寒之际,已是众叛亲离,家反宅乱。潘金莲与陈经济勾搭成奸; 李娇儿与吴二舅“有首尾”,还通过李铭将钱财偷转家去,出殡以后,很快就借故“一场嚷乱”离开了西门府; 孟玉楼因吴月娘“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也存下出走之心。最能表现出世情冷暖的是西门庆那帮结拜兄弟,吊祭之日,应伯爵对其他几位说道: “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今日他没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迷了后人眼睛儿也! 他就到五阎王根前,也不饶你我了。你我如今这等计较: 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大官人灵前,众人祭奠了,咱还便益: 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拿到家做裙腰子; 他莫不白放咱们出来?咱还吃他一阵; 到明日,出殡山头,饶饱餐一顿,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桌面,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着,两三日省了买烧饼钱,这个好不好? ”这一篇精彩的自白真是将这批帮闲丑恶的嘴脸,污浊的灵魂刻画得淋漓尽致! 作者让这些背信弃义、唯利是图的鬼蜮心计从帮闲们自己口中道出,更显得作者的讽刺之笔入骨三分,什么结拜盟誓,手足情谊,于他们竟如粪土! 实际上只不过是蒙在金钱关系之上的一层伪装。这群帮闲中于西门庆沾恩最多的是应伯爵,西门庆死后背叛得最彻底的也是他。西门庆在时,他无日不在西门家骗吃骗喝,帮嫖帮赌,西门庆待他也“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然而,西门庆“身死未几,骨肉尚热,做出许多不义之事”,并很快改换门庭,投靠到张二官门下: “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于他。”还多方铺排定计,将李娇儿弄出西门府,改嫁张二官,又撺掇张二官再娶潘金莲。其实应伯爵所干的这“许多不义之事”,也是西门庆生前对于武大、对于花子虚、对于宋蕙莲等所干的“不义之事”。与应伯爵比起来,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应伯爵不过是对他所干过的那无数罪恶行为在做着笨拙的模仿而已。就这样,作者通过西门庆之死与李瓶儿之死的反向对比,为我们描绘出一幅晚明时期活生生的人吃人的画图,它集中地多层次地向我们展示了那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相互图谋、欺骗、攻讦、戕害的残酷斗争,从而实现了对于这个罪恶社会的深刻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