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铭(1)
乾称父,坤称母(2),予兹藐焉(3),乃混然中处(4)。故天地之塞(5),吾其体;天地之帅(6),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7)。大君者(8),吾父母宗子(9)。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10)。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11),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12),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13)。于时保之,子之翼也(14)。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15),害仁曰贼(16)。济恶者不才,其践形(17),惟肖者也(18)。知化则善述其事(19),穷神则善继其志(20)。不愧屋漏为无忝(21),存心养性为匪懈(22)。恶旨酒(23),崇伯子之顾养(24);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25)。不弛劳而底豫(26),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27)。体其受而归全者(28),参乎(29)!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30)。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31)。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注释】
(1)西铭:原为张载《正蒙·乾称篇》的一部分。作者曾于学堂双牖各录《乾称篇》的一部分,左书《砭愚》,右书《订顽》。后由程颐将《砭愚》改称《东铭》,将《订顽》改称《西铭》。这一铭极受推崇。二程说:“《订顽》之言,极纯无杂,秦汉以来学者所未到。”
(2)乾:天。坤,地。称,比。《易·说卦》:“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
(3)藐(miao):小。
(4)混然:混合的样子。
(5)塞:朱熹说:“塞是说气。孟子所谓‘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即用这个‘塞’字。”又说:“塞只是气,吾之体即天地之气。”
(6)帅:主宰。朱熹说:“帅是主宰,乃天地之常理也。吾之性即天地之理。”
(7)与:同类。
(8)大君:国君。
(9)宗子:嫡长子。
(10)家相:辅佐家长的人。
(11)合德:指与天地的品德相协调。
(12)疲癃(long):衰老有病之人。惸(qiong):亦作“䒮”,无兄弟的人。引申为孤独无依靠者之称。独:无子孙的人。鳏(guan):无妻的人。寡:寡妇。
(13)颠连:困顿不堪。
(14)翼:敬。
(15)违:指违背天理。悖(bei):违逆。
(16)贼(ze):伤害,败坏。《孟子·梁惠王下》:“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
(17)践形:践,履;形,形色,指人性体现于形色。《孟子·尽心上》:“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认为形色(泛指人的身体、感觉、欲望等)原是人性善的外部表现,只有圣人才能通过“形色”,把这一固有本性体现出来(“践”)。即圣人一举一动无不符合伦理道德标准之意。
(18)肖者:贤者。
(19)化:变化。述:遵循。
(20)神:朱熹说:“神者,天地之心,常存而不测者也。”
(21)屋漏:古代室内西北角施设小帐的地方。因西北角上开有天窗,日光由此照射入内,故称屋漏。《诗·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礼记·中庸》:“尚不愧于屋漏。”唐孔颖达疏:“言无人之处,尚不愧之,况有人之处,不愧之可知也。言君子无问有人无人,恒能畏惧也。”不愧屋漏与不欺暗室意同,指心地光明,不在暗中做坏事,起坏念头。忝:愧。
(22)匪:通“非”。
(23)旨酒:美酒。旨:味美。
(24)崇伯:夏禹父鲧。因封于崇,故称。《国语·周语下》:“其在有虞,有崇伯鲧。”韦昭注:“崇,鲧国。伯,爵也。”崇伯子:指大禹。《国策·魏策二》:“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25)颍封人:即颍考叔。《左传·隐公元年》:“颍考叔为颍谷封人。”封人,掌管边界的人。郑庄公的母亲姜氏因生庄公时难产而不喜欢郑庄公,而喜欢庄公的弟弟共叔段,便与共叔段谋反。庄公平定了共叔段后,便说与姜氏“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不久后悔了。颍考叔听说这件事,便借向郑庄公献东西的机会,劝说郑庄公。颍考叔见到郑庄公,郑庄公赐食物给他吃。他在吃食物时不吃肉。郑庄公问他为什么,他说:“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求郑庄公允许将肉留给母亲吃。郑庄公说:“你有东西送给母亲吃,我却不能。”便将过去的事向颍考叔说了。颍考叔建议挖个隧道和母亲相见。说挖到泉水,就等于到了黄泉了。郑庄公便按他的建议办了,“遂为母子如初。”锡类:“永锡尔类”的简缩语,颍考叔使郑庄公母子和好后,有人对此事作出了评价:“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永,长。锡,予。尔,你。永锡尔类的意思是:此孝道长赐予你的族类,即是说孝心能影响旁人。
(26)弛劳:松弛劳累。底豫:谓得到欢乐。《孟子·离娄上》:“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舜的父亲。舜的父亲有眼睛不能分别好恶,故时人谓之瞽瞍。瞍,亦作“叟”。
(27)申生:春秋时代晋献公的儿子,立为太子。但晋献公宠骊姬,骊姬想要让自己生的儿子奚齐代替申生接班,于是便设计陷害申生。申生祭祀自己的母亲回来,将祭祀用的肉献给晋献公。当时晋献公正出外打猎,骊姬便在肉里下了毒药。晋献公打猎回来,要吃这些肉,骊姬从旁制止,让狗吃,狗死,让小臣吃,小臣死。骊姬乘机陷害申生。申生听说,逃奔新城。有人劝申生说明情况,申生说:“我们国君年老了,非骊姬寝不安,食不甘。说明情况,国君将要对骊姬发怒,不可。”有人劝他逃到他国,申生也不同意。最后自缢而死。
(28)体:身体。受:受之父母。
(29)参:曾参(前505~前436),字子舆,鲁国人,孔子弟子,以孝著称。《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论语正义》:“郑曰:‘启,开也。曾子以为受身体于父母,不敢毁伤,故使弟子开衾而视之也。’”儒家宣扬孝道,临终以保全名誉身体为幸。
(30)伯奇:周宣王时大臣尹吉甫之子,对后母至孝,吉甫听后妻之言将他赶出家门,伯奇编水荷而为衣,采亭花而为食,清早履霜,自伤无罪而被放逐,乃援琴而歌,曲终投河而死。
(31)庸:用。玉女于成:女,通“汝”。爱你而使你有所成就。清张尔岐《蒿庵闲话·二九》:“《西铭》云:‘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窃议其不然。天之福兹一人者,亦欲其赐福众人耳。福弥大者责弥重,责弥重者忧弥深。若曰厚吾生已也,天岂以君相之位为私赏哉!”
【译文】
天比父,地比母。我这小小的身体,混合无间地处于中间。故天地之气形成了我的身体,天地之常理形成了我的性情。人民是我的同胞,万物是我的同类。国君,是我父母的嫡长子,他的大臣是嫡长子的家相。尊重年老的人,就是用对待自己长辈的态度对待人家的长辈,慈爱孤弱的人,就是用对待自己子女的态度对待人家的子女。圣人与天地合德,是我兄弟之合德于父母的人;贤者才德超过一般人,是我兄弟中突出的人。那些衰老有病的人、残疾的人、无兄弟的人、无子孙的人、无妻的人和寡妇,是我兄弟中困顿不堪而无所告诉的人。畏天自保,是敬重亲人的极至。乐天而不忧,是爱亲最纯洁的表现。不遵循天理而徇人欲,就是悖德。残害仁爱之心就叫做“贼”。勾结作恶的人,就是没有才能。人性体现于形色,只有善人。知道天地的变化之道,则善于遵循人事。通神明之德,则善于继承父母的意愿。心地光明,暗中不做坏事,就无愧。修身养性就不懈。憎恶美酒,是大禹的修身方法。培育英才,是颍考叔对别人的影响。舜尽事亲之道,而使父亲感到快乐,是舜的功劳。不逃跑而等死,是申生的恭谨。身体受之父母而归还父母完整的身体的,是曾参。勇敢地听从父亲的话,而顺从地听从父亲的命令的,是伯奇。富贵幸福,将使我的一生有丰厚的物质享受;贫贱忧伤,是用来玉成你的。生存,是我的顺理成章的事。死,是我得到了安宁。
字乾度,改字天如,号西铭。太仓(今江苏太仓县)人。明末文学家。与同邑张采齐名,时称“娄东二张”。崇祯四年进士,由庶吉士授编修,旋告归。崇祯二年组织复社,主张兴复古学,改良政治。同情东林党人。后里人告溥兴党祸,至溥死,案犹未结。有《七录斋诗文合集》、《七录斋近集》。另辑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编选《历代名臣奏议》等。
索引:张溥,乾度、天如,西铭,娄东;七录斋。
西铭
哲学著作。一卷。北宋张载撰。单册初刻于清乾隆六年(1736年)。(撰者事迹参见“《张子正蒙》”条)
《西铭》全文共三百一拾五个字。主旨为论述人性之平等问题。作者认为,“乾称父,坤称母”,人为天地之所生。由于人皆天地之所生,所以称“民,吾同胞”。人与人之间兄弟姐妹的同胞关系,对于宇宙万物的关系而言,则是平等的伙伴关系,所以说:“物,我与也。”作者把皇帝比为人类大家庭中地位最高的“宗子”,大臣为其家相。在这个大家庭中,尊老爱幼是人之美德,对道德高尚、才华出众之人要尊重,对体弱多病、鳏、寡、孤、独要给与同情、爱护和养助。因为他们也同其他人一样禀受天地之气来世,就这一点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帮助他们,就是施“仁”。如果不这样的话就是伤“仁”,伤害了仁就称为贼,那样,人就无法合乎天德,与天保持着良好关系。《西铭》强调“孝”的思想,认为儿子一定要孝敬父母,君主一定要孝敬“天”,否则就是违背了天德,将会受到惩罚。还强调,子对父母可谓“孝”,推及臣民对君主则谓“忠”,尽孝尽忠应始终如一,这是为人之道、与天同德之表现。《西铭》要求人们对待顺境和逆境都要持正确的态度,身处顺境可很快成长;身处逆境会得到很好的意志磨炼,即使是对于死,也要坦然处之。
张载曾经把《正蒙·乾称篇》的首段和末段分别贴在房间的西、东窗子上,左书《砭愚》,右书《订愚》。为自己之座右铭,因而被二程分别称为《西铭》和《东铭》。《订顽》即《西铭》。二程和朱熹乃至后来的王夫之都从该篇获取了营养,因而《西铭》可以看成是道学的纲领性文献。
该书版本可参见《张子全书》和《正蒙》二书的版本。而朱熹曾把《西铭》从《正蒙·乾称篇》中提出来另作注解,因而已成为一独立的哲学著作。其单行本有清乾隆元年(1736年)本。
西铭
北宋张载著。他曾有《砭愚》和《订顽》两段铭文分别录于书房东西牗上,后经程颐提议将《砭愚》改称《东铭》,《订顽》改称《西铭》,并编入《正蒙》。《西铭》为《正蒙·乾称篇》首段,《东铭》为末段。《西铭》在气一元论宇宙观和人之本性即天地之性的人性论基础上,宣扬儒家的仁孝思想,提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命题,把全宇宙看成一个大家庭,要求仁人爱物。又宣扬“存,吾顺事;没,吾宁也”的乐天安命思想,认为安于贫贱、毫无抱怨、接受天地父母的考验,采取这种人生态度就是实行了仁爱,亦即体现了宇宙的最高原则。二程和朱熹对《西铭》推崇备致。朱熹把《西铭》从《正蒙·乾称篇》中分出,加以注解,使之成为独立的一篇。经朱熹注解的《西铭》,后成为宋明理学的基本文献之一,影响很大。
西铭
北宋张载著。原为《正蒙·乾称》篇的一部分。作者曾于学堂双牖各录《乾称》之片段,左书《砭愚》,右录《订顽》。后程颐将《砭愚》称《东铭》,改《订顽》为《西铭》。集中论述“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思想。收入《张子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