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漫游
一提到讽刺,往往就想到夸张、漫画化,而《儒林外史》的作者却具有另一种才能:精确如实地描摹“万目所共见”的日常生活,从平凡的生活形态里写出不平凡的生活真谛,从朴素的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批判和讽刺的倾向。小说对马二先生游西湖的描写正是这样的艺术。
马二先生早就知道“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这一日,他“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大有轻装览胜的闲情逸致。可是他跑了一天,遍历十景,陈腐的心田却唤不起半丝美感的涟漪。从“断桥残雪”到“平湖秋月”,在湖光潋滟的白堤上,他不是望着酒店里的肴馔咽口水,便是看着那一船一船的女客,从她们的服饰辨识她们的贵贱,其他什么湖光山色都“不在意思”。“苏堤春晓”、“六朝烟柳”一带,游人到此流连忘返,他却赏得“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急不可耐地问行人:“前面可还有好玩的所在?”到了“花港观鱼”,他无心观鱼赏花,却被御书吓得魂不附体。走到雷峰塔,暮色渐起,“孤峰犹带夕阳红”的“雷峰夕照”,也无法映入他的眼帘。赶到净慈寺,他横着身子冲过妇女的队伍,什么也不敢看。在“南屏晚钟”,他也无心谛听引人遐想的钟声,忙着不加选择地乱买杂七杂八的东西填饱肚子,然后“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
隔天,马二先生游吴山。在山冈上,马二先生极目远眺。但吸引他的是什么景象呢?水天开阔波光粼粼的钱塘江景。他搜索到的只是贵人乘坐的轿子;堆青泼黛丰姿绰约的西湖景色,他想象到的只是长大后能吃的小鸭子!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有所见了,受感染了,于是极力想吟咏两句,搜索枯肠,终于嗫嚅了一句: “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却是从举业必读书《中庸》里找出来的写“地”的一句话,简直驴唇不对马嘴!适显出八股迷头脑的迂腐僵化。
马克思说:“珠宝商人所看到的只是商业的价值,而不是珠宝的美和特性;他没有珠宝的感觉”。马二先生虽然身处西湖胜境,心里系念的却仍是功名富贵。在“片石居”,他不欣赏花园楼阁,只注意有人在请仙,想道: “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及至听见请的是什么李清照、苏若兰、朱淑真,他想道: “这些甚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与八股功名无关的人,不管你是什么才女,他不但茫无所知,而且压根儿就拒绝理睬。到了丁仙祠,他又想“求个签,问问可有发财机会”。正是怀着发财的强烈愿望,高高兴兴地钻入洪憨仙的圈套。看到书店发卖自己的八股选本,他心花怒放,又是问价钱,又是问销路,只是在这时候,他枯寂的心田才掀起“欢喜”的波浪。
在花港御书楼,蓦然撞见仁宗皇帝的御书时,“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这里由不和谐构成的可笑是多重的: 他面对的只是前朝皇帝写的字,并非皇帝本人,他却犹如面圣一般跪拜如仪;他是爬不上金銮殿的穷秀才,但却俨然如朝廷大臣一般,整冠带,秉笏板,仿佛当真走上丹墀面君参拜,扬尘舞蹈; 他的官帽不过是又破又旧的秀才头巾,他的官服不过是褴褛不堪的宝蓝直裰,他的笏板不过是靴桶里的一把纸扇,但他并不是做模拟游戏的三尺孩童,而是诚惶诚恐地行着叩见大礼的著名选家。他的姿势是那样僵硬机械,具有很强的喜剧性特征,显得滑稽可笑; 他的动作是那样习惯成自然地熟练,那都是他在幻想中演习过多少次而没有机会躬践的君臣大礼,此时突然遇到行礼的因由,他便如白日做梦一般施行了起来。“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终于回到了现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幻觉与现实的巨大悬隔中又包含着多少凄怆和悲哀!
八股与理学是相互为用、互为表里的,八股迷的灵魂是一片黑暗的封建王国,那里面不仅弥漫着君臣大义,而且充塞着男女大防。马二先生执拗地不与女性打交道,恪守授受不亲的礼教箴规。在吴山,走渴了想喝茶,“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子招呼他吃茶。马二先生扭转头来就走,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柏格森说过,“取笑灵活的罪恶难,取笑执拗的德行易。”马二先生的执拗很富有喜剧性。他独自一个,象清教徒似的穷酸落寞,同众多女客花团锦簇的繁华景象,又形成格格不入的不和谐色调:“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幅乌黑的脸,腆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他既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自己,不合环境而心不在焉,我行我素,顽固自守,表现出机械而僵硬的喜剧特征。
但吴敬梓伐隐攻微之笔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一层,他不仅写马二先生不看女人,还写了马二先生看女人。一到西湖,马二先生就看“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而且看得很细: “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 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就象用非审美的庸陋眼光观察自然美一样,他又用病理学的浅陋眼光观察游湖女客,两者异曲同工,各逞其妙,对于马二先生的智能结构都是精确的光谱定性分析。只不过走了里把多路,他又看起来了,“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真是可悲、可笑! 竟细细地看一个个女客换衣裳。作者没有写马二先生心底的感情波澜,更没有写他有什么邪念。他毕竟是诚笃拙朴的腐儒。但作者通过客观描写告诉我们: 即使是被“天理”戕伐的灵魂,“人欲”也不可能完全泯灭,对马二先生来说,“男女”之欲只能是下意识地流露出来。在远处,他不妨仔细端详妇女,及至她们到了跟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他又遵循“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教条“非礼勿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