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绵字识别特点
联绵字因声见义,不拘字形,故有形变、声转、义通的特点,形变、声转、义通互相关联,但又各具特点。兹分述如下:
1.形变
(1) 词形书写形式多样化。钱绎说: “形容美好之辞,义存乎声,原无定字。” (《方言笺疏》卷十三) 同源联绵词中许多古今词、外来词、方言词有多种书写形式,例见上文。
(2) 词序颠倒: 训诂学家称为 “倒言”或 “倒言联绵字”。古医籍常见的,如恍惚可倒转为惚恍,酸洒倒转为洒酸,孟浪倒转为浪孟,妨满倒转为满妨,沉浊倒转为浊沉,越泄 (越谍) 又作泄越 (歇越), 卑居写作鹎, 蜥易又作易蜥, 蛴螬倒文为螬蛴,蚰蜒倒文为蜒蚰,佝偻之转为罗锅。
(3) 词形离析,《诗·小雅·巷伯》: “萋兮裴兮。”毛 《传》:“萋裴,文章相错也。”《韩非子·扬权》: “参伍比物,事之彰也。参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虚。”王筠说: “古人用连语,但取其声,故 《老子》 曰: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又曰: ‘与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恍惚、犹与皆双声,可颠倒用之,亦可分于两句用之。” (《说文释例》卷二十) 《三指禅·卷一·丹田解》: “恍兮惚兮,活见于脐下矣。”这种 “分于两句用之” 的联绵词最容易迷惑人,最容易使人产生歧解。《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 “腠者,是三焦通会元真之处,为血气所注; 理者,是皮肤脏腑之纹理也。”尽管仲景把腠理 “分于两句用之”,但仍不能掩盖它是联绵字的本质。
(4) 上字变而下字不变,如服臆之为愊臆,感忽之为荒忽、恍忽、恍惚等。
(5) 下字变而上字不变,如招尤之为招摇,菟芦之为菟蝼、菟累、菟丘,沉浊之为沉夭、沉垩,蝼蛄之为蝼蝈、蝼蜮等。
2.声转 联绵字的声转是由于语音流变、方俗语殊的结果。《药对》: “河中侧棃、陟厘声相近也。”李时珍说: “栝楼即果臝二字音转也, 亦作𦸈, 又转为瓜萎”。 (《本草纲目》卷十八)“蕵蕪乃酸模之音转, 酸模又酸母之转”。 (《纲目》卷十九) “乃旅声转”。 (《纲目》卷四十七) 古医籍常见声转有如下几种情况:
(1) 同类联绵词间的声转:
1) 双声而以双声转变,如犹预 (喻母) 之转为踌躇 (定母),詹诸 (瞻诸) (照母) 之转为蟾蜍 (禅母)。
2) 叠韵而以叠韵转变,如遵循 (文部) 之转为逡巡 (文部),浸寻 (侵部) 之转为侵淫 (侵部)。
3)叠韵而变为双声叠韵,如宛转 (元部) 之为辗转 (端母元部)。
(2) 甲类与乙类联绵词之间的声转。双音节词转变为叠音词,如觱发声转为发发,腷臆 (服臆) 声转为愊愊 (伏伏),栗烈声转为烈烈,参差声转为差差,恍惚声转为惚惚,傍偟声转为偟偟。叠音词声转为双音节词或垫音词,如洒洒 (洗洗) 之声转为洒淅、洒 (洗) 然。一组词与多组词间的声转,如含糊之声转为漫胡、曼胡、漫沍、缦胡,又声转为马虎。
3.义通 联绵字的义通可由引申而通。《说文·人部》 “伍”字下段玉裁注: “凡言参伍者,皆谓错杂以求之。《易 ·系辞》曰: ‘参伍以变。’ ……《汉书》 曰: ‘参伍其价,以类相准。’ 此皆引申义也。” 《易·系辞上》 的参伍 (sānwǔ) 是错杂的意思。《素问·三部九候论》: “参伍不调者病。”此用的是错杂义。由错杂可引申为综合。《素问·脉要精微论》: “以此参伍,决死生之分。”再引申则有参考义。《汉书·许广汉传》: “钩钜者,设欲知马贾 (价),则先问狗,已问羊,又问牛,然后及马,参伍其贾(价),以类相准,则知马之贵贱不失实矣。”具有综合意义及参考义的参伍读 (cānwǔ)。以上是直接引申的例子,还可反向引申相通。俞樾说: “古者美恶不嫌同辞,如 ‘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诗人之所美也。而《左传》云: ‘衡而委蛇不折,’ 则 ‘委蛇’ 又为不美矣。” (《古书疑义举例》卷三·三十六) 《庄子·天下》: “与物宛转。”这是委曲随和义。而 《素问 ·刺疟》: “腰脊痛宛转。”则是剧烈翻动义。黄征说: “宛转,动词,剧烈翻动,此与常义 ‘委婉曲屈’ 构成反训。”反训实际上是一种反向引申。
由于联绵词中的古今词、方言词、外来词有多种形变,形变而声转义通,故可把它视作同源词。洪亮吉 《北江诗话》: “合二字成一语之联绵字,其变化不可胜穷,然有公共之源。” 这个“公共之源” 即是语源相同。《说文·人部》“佛”字下马叙伦疏:“仿佛即恍惚之转注字……昧勿、仿佛同语源矣。” (《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十五) 王力先生说: “‘徘徊’、‘盘桓’、‘傍偟’.都是叠韵联绵字,同源。” (《同源字典·微部》) 声韵相近的联绵词不论其字形如何变化,而其语源多相同。例如枓中短木叫做朱儒,又写作株檽、枢儒、棳儒。人短叫做侏儒。衣短叫株襦,虫之短叫𧑏蝓, 皆具短形。 上述诸词, 古音皆属侯部, 叠韵, 通于短义,语源同,是一组同源词。这是一组词间的通,叫纵通,还有甲组词与乙组词甚至几组词相通,刘大白叫做“横通”。(《辞通》序) 例如魁羸、魁瘰、魁漯、魁瘣、魁垒是一组联绵词,它与虺、 瘣、虺颓、 㾯颓、 瘣、虺这一组词声转义通, 古音皆属微部,义通于屈曲不伸。又如灼灼、灼烁和汋约、芍药与绰灼、焯约等声近义通,古音皆属沃部,通于姿色艳丽义。纵通、横通的本质是语源相同。
少数联绵词是泛义词,例如腠理 (奏理、膲理、凑理) 有皮肤、肌肉、汗孔、组织间隙、纹理等意义。呀呷示呼吸有声又表波相吞吐之貌。它们之间不存在词义引申关系,必须根据具体的语言环境来正音释义,这叫做语用义。又如翕翕有多义。《伤寒论·太阳篇》: “翕翕发热。”此指蕴热感。《针灸大成·任脉经穴主治》: “喉中翕翕如水鸡声。”此指喉中痰鸣声。《诸病源候论·虚劳骨蒸候》: “翕翕思水,口吐白沫。”此指喉中干燥感。《医宗金鉴·幼科心法》: “虚者汗出翕翕。”此表汗出黏腻感。啬啬也是多义词。《灵枢·杂病》: “心痛腹胀,啬啬然大便不利,取足太阴。”《备急千金要方》卷十三第六引作。 张景岳注: “啬啬, 滞貌。” (《类经》卷二十一第四十六) 《伤寒论·太阳篇》:“太阳中风……啬啬恶寒。”此 “啬啬”表怯缩恶寒貌。习习是泛义词。《备急千金要方》卷八第七: “吴秦艽散治风注甚良,角弓反张,手足酸疼,皮肤习习,身体都痛,眉毛堕落。”此习习表麻木。《备急千金要方》卷十三第七: “胸痹之候,胸中愊愊如满,噎塞,习习如痛。”此习习表刺痛感。《普济方·卷三十四·胆腑门总论》: “右手关上阳实者,胆实也。苦腹中不安,身躯习习也。”此习习表微微颤抖之意。《普济方·卷一百三十九·伤寒咳嗽》: “形寒饮冷则伤肺,使气上而不下,逆而不收,冲击膈咽,令喉中淫淫如痒,习习如梗,是令咳也。”此习习表喉中不适感。《医方集解·礞石滚痰丸》: “或浑浑习习,如卧芒刺者。”此习习表皮肤搔痒感。《伤寒论·太阳篇》: “温温欲吐。”这温温是郁闷之义。《普济方·卷七十九 ·内障眼》: “七朝豉粥温温服。”这温温是温暖义。古医籍常见的还有: 亭亭状独立与和平,卓卓比重大共超群。津津拟喜悦与汗出,洋洋谓飘泊与欢欣。悽悽是恶寒与情绪低落,耿耿表光亮、怨恨与忠心。淫淫兼搔痒、流汁与蔓延,忽忽并迅速、失意共神昏。葳蕤写众多与中药之名,烘烘象热势甚偕声势盛。了了记清楚和痊愈,翼翼述闲散和谨慎。这些泛义词必须根据上下文才能正确理解其词义,切不可印定耳目。
联绵字与通假字有别,通假字有本字与借字之分,而联绵字的本质是语源相同,不存在通假关系,是不必考求其本字的。钱玄同说: “若云为某字专造者为本字,则 ‘夫容’、‘遮姑’ 等是假借字,而 ‘芙蓉’、‘鹧鸪’ 等当认为本字,然自来语言文字学者对 ‘芙蓉’、‘鹧鸪’ 等不但不认为本字,且目为俗字。” “因此,我现在认为本字是不必考求的。但本字虽不必考求,而专字之诠释,语源之探索,古今字之说明,这三件事,却是应该做的。” (《辞通》序) 沈兼士说: “表示语言的文字,本不一定都用本字。”钱、沈二氏所说是颇具卓识的。如果不认识到联绵字的本质是语源相同,而认为某为某字之通假,甚至认为古人在写错别字,则非通人之见。
古医籍中的联绵字,除少数因辗转传抄有讹误者外,一般不能认为古人在写错别字,如来服之与莱菔、奚毒之与奚独,古人写来服、奚独并没有错。个别错字属正误问题,不能以个别否定一般。《灵枢·通天》: “豆豆然,众人皆曰君子。” 高士国说:“ ‘豆豆’ 二字无意义,应是 ‘岂岂’ 之误。‘岂’ 与 ‘恺’ 通。作 ‘恺恺然。’ 《诗》云: ‘恺悌君子。’ 正与下句 ‘众人皆曰君子。’ 文意相符,宜正之。” (《内经摘误补正》第151页) 恺悌,按 《诗·大雅·旱麓》作岂弟,《左传·僖公十二年》、《国语·周语中》、《晏子春秋·内篇·杂上》皆引 《诗》作恺悌。结合上下文分析,足证 “豆豆”是岂岂 (恺恺) 之误。《甲乙》卷七第一上: “气逆则头痛贡贡,脉引冲头也。” 《素问·刺疟》 “贡贡”作员员。“贡贡”形似而误,说见本书本章“员员”条,《甲乙》卷十二第六: “舌缓涎下,颊闷,取足少阴。”《灵枢·寒热》“颊闷”作烦闷,“颊”字误。《素问·灵兰秘典论》: “窘乎哉! 消者瞿瞿,孰知其要! 闵闵之当,孰者为良。” 《新校正》: “按《太素》作肖者濯濯。”消,当依《太素》作肖。肖,相似貌。瞿瞿,当作濯濯。濯濯,光秃貌,此意为无迹可寻。《孟子 ·告子上》赵岐注: “濯濯,无草木之貌。” “濯”与 “要”押韵。“当”与“良”押韵。经文的原意是: 你提出的问题确实使人窘迫,世界上的事物恒相似,抽象的事理又无迹可寻,有谁能从理论上进行高度概括掌握其要领呢?要想寻求高度概括至当不移的理论,又以什么做最佳理论标准来检验临床实践呢? 《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 中的 “魁羸”,本为关节屈曲不伸之状,《医宗金鉴》讹变为 “尪羸” 就不是原意了。说见本书本章 “魁羸”条。
联绵字与同义复词有本质的区别。同义复词又叫 “复语”、“连言”,顾炎武称之为 “重言”。王引之说: “古人训诂不避重复,往往有平列二字同义者,解者分为二义,反失其旨。” (《经义述闻》卷三十二) 联绵词是单纯词,不能分别释义。同义复词中各词都有其相同的意义,单用一个字也可表达出来。《素问 ·玉版论要篇》: “揆度者,度病之浅深也。” “揆度” 即推测之义。《尔雅·释言》: “揆,度也。” 《灵枢·邪气藏府病形》: “天寒则裂地陵冰。” “凌冰” 即结冰。《初学记》卷七引 《风俗通》: “积冰曰凌。” 《素问·上古天真论》: “将从上古,合同于道。” “合同” 即符合之意。《神农本草经·兽部·上品》: “阿胶主心腹内崩。”“心腹内”三字同义,泛指内脏。崩,大出血。《灵枢·肠胃》: “回肠当脐左环回周叶积而下,回运环反十六曲。” “环回周”三字同义,“回运环反” 四字同义,都是绕转的意思。《楚辞·离骚》: “览相观于四极兮,” “览相观” 三字同义,义为“看”。枚乘《七发》: “此天下之怪异诡观也。”“怪异诡”三字同义,意为奇。《伤寒论·太阳篇》: “病在阳,应以汗解之,反以冷水潠之,若灌之,其热被却不得去,弥更益烦。” “弥更益”。三字一义,意为更加。古人自有复语,屡被古代训诂家指出。
联绵词与偏义复词有别。联绵词用两个音节或多个音节表示一个整体意义,是单纯词,而偏义复词是由两个类义词或近义词或反义词组成的词组,整个词组的意义却只与其中的一个词有关,而另一个词的意义完全消失,仅起陪衬附加作用,凑足两个音节而已。《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生女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此 “缓急”偏指急事而言。《素问 ·上古天真论》: “辨列星辰,逆从阴阳。”此 “逆从”偏指从,即顺从、顺应之义。《备急千金要方·卷二十六·序论第一》: “夫含气之类,未有不资食以存生,而不知食之有成败。”此“成败”偏指败,意为害处。偏义复词的两个词离开特定的语言环境便不再有偏义,而恢复其并列词组的本来面目。《医宗必读·不失人情论》: “有性急者遭迟病,更医而致杂投; 有性缓者遭急病,濡滞而成唯挽。此缓急之为害也。”此缓急指性情有缓有急而言。
在注释古医籍时,千万不要把联绵词当做联合词组分别释义。《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篇》: “酸削不能行。” 《医宗金鉴》:“酸削不能行,即今之虚劳膝酸、削瘦。”这不是确诂。酸削是联绵词,《周礼·天官·疾医》贾公彦疏作酸嘶,《神农本草经·玉石》作酸消, 《千金要方》作酸𢠹、 酸消、 酸痟, 《广韵·支韵》:“酸㾷, 疼痛。” 《诸病源候论》作洒酸、 酸𤺊。 酸削古音皆属心母,双声。酸痟合音为痟。《周礼·天官·疾医》郑玄注: “痟,酸削也。”酸削是酸痛之意,不是 “酸痛消瘦”。《太素 ·卷十五·五藏脉诊》: “髀胻大跛易。”杨上善注: “脾胻大跛,左右二脚更病,故为易也。” “跛易”是垫音联绵词,“跛易” 即跛,不必分训 “易”为 “更。”脾读如髀,脾→髀古今字。《素问·阴阳别论》: “三阳三阴发病,为偏枯痿易,四肢不举。”于鬯说: “易与痿是二病。王注云: ‘易,谓变易常用,而痿弱无力也。’ 则似误二病为一。要其言变易常用,与痴义亦可合也。”王冰注 “易”为 “变易”,于氏注 “易” 为 “痴,” 皆非确诂。“痿易”也是垫音联绵词,“痿易” 即痿,不必分训。《儒门事亲校注》第402页: “肝气磐礴,不能下荣于睾丸,故其寒,非实寒也。” 注:“磐礴,郁结不解之意。磐,厚而大的石头。”这是郢书燕说。须知 “肝气磐礴”意为肝气横逆太盛。磐礴又写作旁魄、盘薄、旁溥、磅礴、盘薄、燔薄等,有广大、盛大义,不可分训。《医学实在易 ·膀胱说》: “膀者,旁也; 胱者,光也。”此臆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