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斥乡绅

人的内心与外表并不总是绝对统一的。季遐年“穿着一件稀烂的直裰，靸着一双破不过的蒲鞋”，是一副贫贱的外表。而“他的字写的最好，却又不肯学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格调，由着笔性写了去”。看重的是人的个性，向往的是人格的独立、自由，有着高贵的心灵。这种贫贱的外表与高贵的内心的对立统一形成了季遐年十分独特的自我意识。
我们可以先从季遐年的反常行为和正常行为的关系中来认识这一自我意识。季遐年的反常行为主要表现在他的书法艺术上。其一是用笔的反常。他用的笔“都是那人家用坏了不要的，他才用”。他就是要用最劣等的笔来写出最优等的字。其二是写字时的反常。凡是人请他写字，“却是要等他情愿，他才高兴。他若不情愿时，任你王侯将相，大捧的银子送他，他正眼儿也不看。”他的字表现的是他情感的价值，而不是王侯将相的价值，也不是银子的价值。其三是笔资花费的反常。他“每日写了字，得了人家的笔资，自家吃了饭，剩下的钱就不要了，随便不相识的穷人，就送了他”。他挣来的笔资并不只为他自己，也为了素不相识的穷人。这三种反常行为都在干预社会现象，要与他人比高低，要表现他情感的社会价值，要分担他人的忧愁，这都说明他的内心有一个面向社会现实的自我。季遐年的正常行为主要表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上。他“自小儿无家无业，总在这些寺院里安身。见和尚传板上堂吃斋，他便也捧着一个缽，站在那里，随堂吃饭”。可见他的日常生活是与和尚为伍的。与其说他的正常行为象一个市井平民，不如说他的正常行为更象一个出家人。小说之所以把季遐年称为市井奇人，就是因为他的反常行为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入世意识，而在正常行为中表现出来的却是出世意识。这入世意识和出世意识是季遐年自我意识中的孪生姊妹。
由于用出世意识对待外表，对外表的贫贱就不必负更多的责任，所以，贫贱的外表能担负起更沉重的苦难和烦扰，为高贵内心提供更大的自由度。在季遐年的自我意识中，高贵内心的自由度是由入世意识来统摄的。这种入世意识象天马行空，自由地驰骋，把物质、社会、人生、绅衿都置于马蹄之下，任他碾压、践踏，所以，他才有恣意任情的反常行为。为此，我们可以说，在入世意识的统摄下，高贵内心构成季遐年自我意识的主体，对人生、社会表现出极大的主动性。他对施御史之孙的反击，便是这种主动性淋漓尽致的一次发挥。
季遐年痛斥乡绅的起因是施御史之孙傲慢冷漠，太过无礼。“那施御史的孙子已走进禅堂来，看见季遐年，彼此也不为礼，自同和尚到那边叙寒温。”他自恃高贵，以貌取人，根本就没有把季遐年放在眼里。本来应该是季遐年这样藐视豪门绅衿的，反而他却受乡绅的歧视，这大大地伤害了他的高贵内心。“他取了一管败笔，蘸饱了墨，把纸相了一会，一气就写了一行。那右手后边小和尚动了一下，他就一凿，把小和尚凿矮了半截，凿的杀喳的叫。”这分明是在杀鸡儆猴，凿给那个目中无人的乡绅看。
没想到这一凿，倒引“施御史的孙子也来看了一会”，从而得知季遐年不只有一副贫贱的外表，还有一手好字。人的外表可以被感官所感知，但人的内心却不能只用感官来感知，还须经过思维才能认识。施御史之孙虽然看到了季遐年有不凡之处，但他还只是感知到季遐年的一手好字，并没有认识到季遐年高贵的内心。他虽然也喜欢季遐年的书法，但却不吭一声，始终没有与季遐年打招呼。显然，他极不愿意与这么一个外表贫贱的下层小民平等地打交道。因此，施家来请季遐年写字，季遐年心里是极不情愿的。
季遐年受入世意识的统摄，象一匹行空天马，仍然是那副贫贱的外表，直闯施家的大门。“门上人拦住道： ‘你是甚么人，混往里边跑！ ’”季遐年开始宣示他高贵的内心，“我是来写字的”。“那小厮从门房里走出来看见，道： ‘原来就是你！ 你也会写字？’带他走到敞厅上”。季遐年就是要以贫贱的外表引导自己高贵的内心，征服施家一道道关卡，直逼妄自尊大的乡绅。施御史的孙子刚刚走出屏风，季遐年那股积郁深重的愤恨便如火山似的爆发出来： “季遐年迎着脸大骂道： ‘你是何等之人，敢来叫我写字！ 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 ’”这就象是一个天堂的浪子怒斥一个地狱的昏官，居高临下，无拘无束，痛快淋漓，“把施乡绅骂的闭口无言，低着头进去了”。季遐年终于叫施乡绅认识到在那贫贱的外表之下还有一颗高贵的心。在这高贵的灵魂面前，锦衣玉食的豪门乡绅显得多么卑微、渺小与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