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子风波
《金瓶梅》 的作者善于在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中,展现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而在展现这样关系时,又主要通过运用个性化的语言来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塑造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第三十回中,关于李瓶儿生子一节的描写,堪称是作者运用个性化语言塑造人物形象的典型范例。
吴月娘是作者在这一节中用笔墨较多的人物。作为一个女人,她在瓶儿临产时首先表现出的是她那善良、宽和的天性。西门庆与妻妾饮酒时,座中“不见了李瓶儿”。绣月告诉她,李瓶儿“害肚里疼,屋里歪着哩”,吴月娘凭着她女性的敏感,对孟玉楼说: “李大姐七八临月” (李瓶儿大概临产了) 。这简短的一句话,可以看出,作为西门庆的“主家奶奶”,她平时对家里大小事情是那样的留意、细心;同时,也可以看出,她和李瓶儿关系较为密切。瓶儿又回房中去了以后,吴月娘虽然还在席间听丫头们唱曲儿,却 “耽着心”,又“使小玉房中瞧去”。这一描述,又表现出吴月娘对即将临产的李瓶儿的关心。当小玉回报李瓶儿 “在炕上打滚”时,作者写道: “慌了月娘道: ‘我说是时候,这六姐还强说早哩! 还不唤小厮来,快请老娘 (接生婆)去。’ ”作者通过“慌了”、“我说”、“六姐还强说”、“还不唤小厮”、“快请老娘去”这一连串的语言和举措,把吴月娘的着急、对自己判断正确的自负、对潘金莲的不满,以及临乱而办事却井井有条的性格与 “主家奶奶”的形象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接生的蔡老婆来了,肯定瓶儿“是时候了”,问预备下绷接、草纸没有,吴月娘又立即打发小玉,把给自己临月时用的物件取了来 “应急”。再一次突现出吴月娘的善良心性。
但是,在李瓶儿临产前后,作者通过吴月娘的言谈举止,又展现了她善于准确把握时机、以显示自己“主家奶奶”身份的庸俗的一面。在妻以夫荣、母以子贵的封建社会,吴月娘虽然还没有为西门庆生养过一男半女,但是,她对李瓶儿不仅不嫉妒,反而表现得极其关心。这一方面说明,污浊的现实并没有完成泯灭掉吴月娘的善良天性; 另一方面,她对李瓶儿的关心又包含着庸俗的个人动机: 博取西门庆的欢心。然而,她却不是以甜言蜜语和似水柔情来达到上述目的,而是准确地把握住西门庆盼子嗣心切这一有利时机,换了另一副面孔。她明明知道是西门庆派来安去请接生婆,却当着众人骂玳安:“这囚根子,你还不快迎迎去!”进而她又抱怨西门庆: “平白没算计,使那小奴才去!”“一个风火事,还象寻常慢条斯礼儿的!”对于这种抱怨,素有“降妇女领袖”之称的西门庆不仅毫不介意,反而言听计从,赶紧打发玳安“骑了骡子赶了去。”作者正是通过瓶儿临产这一典型事件,让吴月娘以独特的个性化语言,大大咧咧地显了一番“主家奶奶”的威风,和她一向对西门庆俯首贴耳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照,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吴月娘性格的多层次性。
潘金莲是作者在这一节中重点突出的人物。围绕着瓶儿临产这件事,作者把潘金莲置于吴月娘、李瓶儿的对立面,通过李瓶儿产前、产中、产后潘金莲的种种言行,着力刻划了她尖酸、刻薄、冷漠、嫉妒的性格特征。当李瓶儿有了临产征兆时,吴月娘估计“七八临月”,潘金莲却以十分肯定的口气说:“她那里是这个月,约她是八月里孩子,还早哩!”硬要把李瓶儿的产期往后推。从表面上看,潘金莲似乎比吴月娘更了解瓶儿的底细!实际上,潘金莲的这句话中包藏着阴险祸心。后来,李瓶儿渐渐疼的紧了,潘金莲也不得不随众妻妾“在房里看了一回”,旋即“把孟玉楼拉出来”,站在屋檐下,说道:“耶嚛嚛,紧着热剌剌的挤了一屋子里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胆哩!”对即将临产的李瓶儿,潘金莲不仅没有丝毫的同情心理,反而不怀好意地对其加以诅咒。透过这恶狠狠的诅咒,可以看出潘金莲毫不掩饰的强烈私欲和在变态心理支配下丧尽了良知的阴险个性。
潘金莲“拉出”孟玉楼,原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个同盟者,以便对付即将有孩子的李瓶儿。不料,孟玉楼看到接生婆进门,就以商量的口吻对潘金莲说:“蔡老娘来了,咱不往屋里看看去?”这一下使本来“心中未免有几分气”的潘金莲大为恼火,以极其尖酸的话语,对孟玉楼冷嘲热讽: “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她。她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的不看她?”这与其说是在讥讽孟玉楼趋炎附势,倒不如说是潘金莲已经预感到自己因未能生养而即将受到冷遇!话虽然说得很硬气,但是,嫉妒之中却掩饰不住她“时运”不佳的凄凉感。
然而,李瓶儿即将养孩子毕竟是事实。为表现潘金莲病态的争强好胜性格,作者又以前后照应的手法,让潘金莲旧话重提: “头里我自不是,说了句话儿,见她不是这个月的孩子,只怕是八月里的,教大姐姐白抢白相。我想起来好没来由,倒恼了我这半日。”孟玉楼听罢,说道: “我也只说她是六月里孩子。”岂料潘金莲竟扳着指头来计算李瓶儿的预产期: “她是去年八月来,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生胎,就认做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踩小板凳儿糊险道神——还差着一帽头子哩! 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
潘金莲和李瓶儿在嫁给西门庆之前,二人的行径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是“一个后婚老婆”,同样是“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作者却让她俨然以一个维护西门家族纯正血统的贞妇的身份来揭露李瓶儿的丑行,这非但不能说明她的高洁,反而入木三分地揭示出:在嫉妒心理的驱使下,潘金莲已经达到了忘记自己本来面目的不择手段的地步。不能不令人惊叹作者讽刺手法的高明与绝妙。
嫉妒毕竟改变不了李瓶儿“待养孩子”的现实。作者也没有让潘金莲在“五十步笑百步”之后退场,而是让她进行了另一番表演。小玉抱着草纸、绷接并小褥儿走来,孟玉楼说: “此是大姐姐预备下她早晚临月用的物件儿,今日且借来应急儿。”李瓶儿养孩子已成定局,而吴月娘也将“早晚临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妒火中烧的潘金莲立即接过话茬儿说: “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俺每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莫不杀了我不成!”从嫉妒李瓶儿转而迁怒于吴月娘,同时,她又不得不满怀酸楚地承认自己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并不怀好意地说: “仰着合着,没的狗咬尿胞虚喜欢。”以至于连孟玉楼都对她不满: “五姐是什么话!”而潘金莲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用手扶着庭柱儿,一只脚跐着门槛儿,口里磕着瓜子儿”,借以掩饰其极度虚弱的灵魂。恰在这时,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前边养孩子,“后边慌慌张张一步一跌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交。”潘金莲连忙对孟玉楼说: “你看,献殷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攘咸嘈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从揭露李瓶儿的丑行,到迁怒于吴月娘,再到嘲讽孙雪娥,作者把叙事和人物的对话巧妙地加以穿插,以侧面描写的手法,维妙维肖地刻画了潘金莲尖酸、刻薄,嫉妒成性的性格特征。
嫉妒也好,诅咒也好,随着房中“呱”的一声婴儿哭叫,李瓶儿生了一位“哥儿”。在“合家欢喜”之中,潘金莲回到自己房中,闭了门户,“向床上哭去了”。从嫉妒别人开始,到闭了门户,自哭自怜,一个可悲,可叹而又可笑的妒妇形象鲜明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从回目上看,这一节主要写李瓶儿生子一事。但是,作者却没有正面描写生孩子的经过,而是围绕着李瓶儿产前、产中、产后吴月娘、潘金莲、孟玉楼、孙雪娥等人的言谈举动,表现了吴月娘的宽和与善良,潘金莲的阴毒与空虚,孟玉楼的谨慎与圆滑,孙雪娥的热情与老成,揭示了西门庆家中妻妾之间明争暗斗的微妙关系。特别是描写金莲妒口,可谓“白描入骨”,为后面的官哥儿之死和瓶儿之死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