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贪贿说风情
西门庆好色,王婆贪钱。西门庆要通过王婆把潘金莲弄到手,王婆则要“撰他几贯风流钱使”。但是这一桩交易不是一次拍案定板,而是经过五次拐弯抹角方才成交。这一段描写曲折细致,把西门庆和王婆微妙的心态揭示得维妙维肖。
西门庆一见潘金莲,就谋算着要把她弄到手,但又不好赤膊上阵,于是想到间壁卖茶的王婆。只要金莲到手,无非破费几两银子。于是发生了西门庆五踅王婆茶坊一段故事。作者通过西门庆的行动表现其内心的焦急:第一次“连饭也不吃”,“一直径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一直”表明连弯子也没有拐。第二次来王婆家离第一次“未及两个时辰”,说明急不可耐。这一次踅入王婆茶坊没有进房里面,而是在门首帘边坐了,“朝着武大门前”看了半晌,眼馋得近乎发呆。第三次天色已晚,王婆点灯关门时候,别的人可能已吃过晚饭准备就寝了,西门庆又踅将来,“径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第四次是一大早,王婆却才要开门,看见西门庆早在街前来回踅走,可能是一晚上没睡觉,抑或是睡不安稳起的早。王婆刚一开门,西门庆便“奔入茶局子水帘下”,一个“奔”字把西门庆欲火中烧的心理描绘得活灵活现。这一次两只眼不只是望着武大门首,而是“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好象要用攫取的眼光把潘金莲从帘子里抓出来一样。第五次没有回家,在王婆门前“踅过东看一番,又转西去,又复一复,一连走了七八遍”,真象饿狼对着笼子里的鸡一样,急得没处下爪,只好又到王婆茶坊。
西门庆欲火中烧表现在行动上是火烧火燎,在表情上却是从容不迫。第一次“走出街上闲游”,有点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 “闲游”不闲,内紧外松。第二次王婆要把一个九十三岁的属猪老太太说给西门庆,西门庆没有生气,笑着说: “你看这风婆子,只是扯着风脸取笑”,说毕,“笑”着起身走了。第三次没有接触正题,西门庆还是 “笑了去”。从表情上看不出他有任何急躁情绪,倒是有点满不在乎的样子。第四次说话中间虽然笑了一下,“吃了茶,坐了一会,起身走了”,临走却没有笑,和前三次“作谢起身去了”、“笑了起身去”、“笑了去”很不相同,神情似乎严肃起来,表情难以再从容下去了。第五次果然“图穷匕首见”,接触到正题,但仍不单刀直入,开门见山,而是拐了个弯子,让王婆猜他的心事,猜中了给五两银子。如果说作者用西门庆行动的急促反复正面表现他的欲火中烧、急不可耐的心情,那么描绘他的表情上的从容嘻笑则是用反衬的手法强化这种急切的心情,也表现他对通过王婆达到目的有十足的把握性,不过多跑几回罢了,这对“最有闲工夫”的西门庆来说算不了什么。
作者还通过西门庆的语言刻划其急于占有潘金莲的微妙心态。第一次先打听“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他根本没想到潘金莲会是武大的娘子。一提起这个三寸丁谷树皮武大,他跌脚失笑,叫起苦来,用轻蔑的口吻称呼武大,深为一块好羊肉掉在狗口里而惋惜,满怀把潘金莲弄到手的决心和信心。但要叫王婆撮合,便得投其所好,“破几两银子谢他”,于是问王婆自己少她多少茶果钱。其实他这一次来根本没喝茶; 又夸王婆的儿子王潮乖觉伶俐,主动提出要王潮跟自己,目的在启发王婆主动说合。第二次王婆招呼他喝梅汤,他提出要多加些酸味,显然不是要王婆解口渴,而是解欲渴。接着便提出要王婆做媒给他说一中意的“身边人”,还说明家中大娘子“最好性格”,以解除王婆顾虑。第三次口吻有所变化,要求王婆给和合汤中 “放甜些”。第四次要王婆陪他吃茶,提出要买武大家四五十个炊饼拿回家去,实际上急于再见金莲一面。第五次先给王婆一两一块银子,接着叫王婆猜测他心上所想何事,答应王婆如果猜中,情愿输银十两给王婆做棺材本。他也知道王婆晓得他的心事,怎奈王婆引而不发,并不主动撮合,他只好用此法激发王婆的主动性。这一着果然灵验,王婆说出西门庆 “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两人立即拍案成交。
作者写西门庆欲火中烧的心理曲折有致,写王婆的老奸巨猾也是趣味横生。西门庆第一次到她茶坊来,她笑着说: “大官人,却才唱得个大肥喏。”原来潘金莲拿叉竿放帘子,一阵风把叉竿刮倒,打在西门庆头巾上,没事也要借故欺负人的西门庆为潘金莲容貌所动,不但没发怒,还向金莲道歉,还了一一喏,又笑着大大的唱个喏。王婆当时在场看到了,打趣了一句。时过境迁,他还提起西门庆给潘金莲唱喏的事,并且添油加醋,“喏”字之前置之以“肥”,格外肉麻,或者是媒婆的职业习惯,抑或是有意挑逗,西门庆刚刚萌发的欲火就这样被她扇得旺盛起来了。但当西门庆问及潘金莲为谁人之妇时,他却卖起关子来,故意让西门庆东猜不着,西猜不是,最后冷冷地笑着说出了武大的名字,很有些义愤不平地抱怨月下老做事不公,硬是教骏马驮着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毫不掩饰地唆使西门庆去占有潘金莲。第二次西门庆来茶坊,她提出“大官人,吃个梅汤”,接着却别有用心地利用汉字的谐音说起做媒的事,连希望她做媒的西门庆都明显地感到她的牵强附会。可是等到西门庆真的提出要她做媒时,她明知西门庆想的潘金莲,却要给西门庆说一个顺口胡诌的九十三岁的属猪老太婆。她细致地观察了西门庆的动向后,第三次提出“大官人,吃个和合汤”,这个“和合汤”吃得西门庆“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比一席话更令西门庆难熬。她发现西门庆象热锅上的蚂蚁,故意要“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舐不着”,“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风流钱,撰他几贯风流钱使”。明明西门庆一天来三次,只隔了一夜又来第四次,她却故意说“连日少见”。明明她心里说“这刷子踅得紧”,这句话倒象西门庆“踅得松”,还应该再“紧”一些才是。西门庆提出买武大家炊饼,她深知其意在潘金莲,唯恐自己被踰越,挡驾说: “若要买他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西门庆只好作罢。这一次西门庆干脆没有再回去,而是在门前一连走了七八遍,又踅进王婆茶坊。王婆看他老虎吃天没处下爪,终究越不过自己,热情地招呼说: “大官人侥幸,好几日不见面了。”并猜西门庆“有些渴”,需要吃些“宽蒸茶”。实际她也知道西门庆害的是欲渴,而非口渴,所以没有给西门庆沏茶,只消用嘴对着西门庆的耳朵说出“间壁那个人”,胜过沏十盅“宽蒸茶”。王婆深知西门庆想会金莲,却拐弯抹角,教西门庆五入其门,目的在于教他主动拿出风流钱给自己使。心里想的是钱,还要装作对钱满不在乎,第一次西门庆问少她多少茶果钱,她很大方地说: “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不妨”。第三次西门庆要她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又说: “由他!伏惟安置,来日再请过论”。西门庆第五次来茶坊一进门先递一块一两银子给王婆,王婆口说“何消得许多”,还是笑着接了,准备做房钱。西门庆要她猜测心中所想何事,许以猜中输银五两的诺言,王婆这才说出潘金莲,并告了自己的艰难。西门庆又许以作成此事拿出十两银子做棺材本,王婆目的达到,滔滔不绝而又十分成熟老练地讲了一大套促成此事的条件步骤和方法。至此,这笔买卖私下成交,为《金瓶梅》整部书的故事开了头,也为这部书的“曲尽人情”的艺术风格定下了基调。
王婆贪贿说风情
却说那被打的西门庆: “原是清河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他父母双亡,兄弟全无,原配妻早逝,留下一女(西门大姐),新近娶得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吴月娘)为继室,又从妓院里娶归李娇儿、卓二姐为二房、三房妾。他“专一飘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如今西门庆从帘下见了潘金莲,就在寻思: “好一个雌儿,怎能勾得手?”猛然想起那妇人间壁卖茶的王婆来,于是连饭也不吃,“一直径踅入王婆茶坊里来”,向王婆打听那妇人究竟是谁。王婆本不是个守本分之人,惯于“通殷勤,做媒婆,做买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因此一眼就看穿西门庆的心思,不免暗喜:“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撰他几贯风流钱使。”在她的挑引下,西门庆终于吐露心迹:“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冷冷笑着,道出了她许多本事,引得西门庆高兴起来: “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这节从《水浒》第二十四回抄录而来,但西门庆惯常手段,家室等多作了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