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一路开口一串铃”,风风火火般来去的潘金莲竟也会有风雨凄凄、静如秋水的时候。第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一节,就是对潘金莲此情此境的典型描写。
自从李瓶儿生了官哥之后,西门庆明显地对她们母子偏爱起来。李瓶儿的温柔体贴,官哥儿的稚幼可爱,使西门庆体味到了一种难得的天伦之乐。因此,他每每从衙门中归来,总是守在她们身边。这样一来,自然就冷落了其他各房。由此而生的嫉妒怨恨,可见而不可即的相思期盼,别人还能压抑掩饰,而一向泼辣好强、丝毫容不得别人走在自己前面的潘金莲则处处表现了“一日也未甘心过”的情态。她“怀嫉惊儿”,她明讥暗骂、她任性使气,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能发泄怨气的机会。但是,当喧闹争吵的白天过去,她不得不依然独守那清冷的空房,形影相吊的时候,就自然会有另一番情境。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漆黑的夜幕又笼罩住了独处花园一角的潘金莲的住房。西门庆已经有许多时候未到这里来了,因此,多日来这儿一直是“翡翠衾寒、芙蓉帐冷”。今晚,潘金莲 “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琶。”——这又开始了一次满怀期望的等待。那开着的角门儿,那高点的银灯,是处心积虑的安排,更是悄无声息的呼唤。可以想见潘金莲是在怎样的相思渴望之情驱使之下去设置这样的安排的。而她那 “靠定帏屏,弹弄琵琶”的沉静外表之下也在翻腾着内心曲折幽微的波澜: 也许西门庆今晚会来,会从那开着的角门儿悄悄走进来,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更有可能不来,象往常一样让自己又是空等到深夜。还是权且拿起琵琶来打发这难捱的等待,赶走这苦守的凄苦不安。而且西门庆若真能来到身边,这也可巧妙地表明自己并非在祈求他的到来,除了他,自也还有乐趣可言。就这样,潘金莲一直 “等到二、三更,便使春梅瞧数次”,也 “不见动静”。于是,她又 “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 《二犯江儿水》 ,以遣其闷。在床上和衣又睡不着”,只好 “乱挽乌云”,拥衾而坐。这表明了潘金莲在强作镇静却久等不来情形之下产生的进一步的烦躁和不安: 看时辰已是二、三更,她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于是也顾不得那渴望之下的自尊,把悄然的等待换成了屡屡的指使看探。然而一切如故、不见有一点西门庆将要来到的动静。纷乱如麻的思绪使她再也坐卧不安。此愁无计可消除 又不愿放弃仅有的一点希望和侥幸,只好又取过琵琶,低低弹唱那熟悉的 《二犯江儿水》 ,让自己沉入曲中,遣发烦闷愁怀。渐渐地,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似睡非睡的境地。忽然,她“猛听的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来到,敲的门环儿响,连忙使春梅去瞧。春梅回道: 娘错了,是外面起风落雪了。”她听了不禁弹唱道: “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把风雪吹动铁马儿响误作是西门庆来到敲动的门环儿响,可见此时潘金莲的企盼之情已经到了以假作真,真假难分的痴幻地步。春梅沉静的回报把她又拉回了凄冷的现实之中,她心中所有的相思、凄苦、烦恼、孤独、嫉妒一下子化作悲凉的歌声迸发出来。“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这一内心独白,把潘金莲希望即将破灭之时的无可奈何与心灰意懒以及深深的悲凄伤感,都表露了出来。所以眼见“灯昏香尽”,她也懒得去剔续。接下去的时光,她就沉入到了“待要睡了,又恐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的煎熬里。这种欲睡不愿,欲等不来的情境,一直持续到春梅猛然间告诉她——西门庆已回家来,正在李瓶儿房里吃酒的消息时才迅即消失,使她进入了另一个伤心、嫉恨之至的绝望里。她那句“爹来家不耐烦了,在六娘房里吃酒不是?”似问非问的话语,则满是极度的绝望和伤心,极度的酸楚和嫉恨,还似乎带着那不愿相信眼前现实的意味。
作者就是如此把潘金莲放在一个屋外“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屋内“翡翠衾寒,芙蓉帐冷”的特定环境里,以李瓶儿那边夫妻相坐对饮,一片春光融融之象为对比,在重重烘托与层层渲染之中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了潘金莲此景此境之下复杂的心理。那是求宠不得的无奈和凄凉,独守空房的孤苦和感伤,以及由此而起的嫉妒和愤恨。并且以时间的入夜到深夜为线索,详细地展示了这种心理的发展变化:最初的满怀希望等待的平静;接之而来的久等不见的烦躁;以后的似梦非梦,真假难辨的痴情,最后的彻底绝望的嫉恨。作者把那高高点燃,由明到暗的银灯,那由阴到雪,阴风怒号的天气,那断断续续,时停时起的琵琶声,都巧妙地与潘金莲的心理状况融为一体,使情与景、情与境互相映衬,难舍难分。
作者对潘金莲的这一心理描写,回应了第二回中潘金莲弹奏《山坡羊》的自哀自怜,第十二回寄西门庆《落梅风》词的孤独相思,以及第八十三回秋雨绵绵中写帖的翘首期盼,勾画出了潘金莲争强好胜、如风如火性格下的另一面。从而相对于《水浒传》丰富了潘金莲形象的内涵。而在故事情节上,“潘金莲雪夜弄琵琶”不仅承接了前面对潘金莲早年在王府学习读书识字、略通词曲的叙述,也预示了以下潘、李矛盾争宠的情节发展。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西门庆自瓶儿生养官哥后,晚间多在瓶儿房中歇宿,近又兜搭上了王六儿,因此许多时不曾来潘金莲房了。那一天十月中旬时分,夏提刑因西门庆送了他一匹黄马,在家中备了菊花酒,宴请西门庆。西门庆至晚还不曾归家。潘金莲在床上和衣儿睡不着,便令将角门儿开了,靠定帏屏,弹弄琵琶解闷,等到二三更还不见动静。落后知西门庆已归在瓶儿房中,正在饮酒。这时她不免妒火中烧,乱挽乌云,和衣坐在床上,一面唱,一面骂,由不得眼中泪扑簌簌流了下来。且说西门庆在瓶儿房中,忽听见金莲琵琶之声,使绣春、迎春一替替地去请,被金莲赌气把角门也关了,灯也吹了,只是不肯来。西门庆便与瓶儿一起去她房中叫她。这妇人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着,半日才说道: “那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随我自生儿由活的,又来揪采我怎的?”乱了一回,西门庆强死强活地把她拉到瓶儿房内,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便把西门庆撺掇过她这边歇了。是夜,潘金莲“恨不的钻入他腹中,在枕衅千般贴恋,万种牢笼,泪揾鲛绡,语言温顺,实指望买拴住汉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