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春困

二十六回“潇湘春困”已是宝玉、黛玉共读《西厢》之后的事了。那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唤醒了宝、黛心中那玫瑰色的梦。三月中浣，大观园里落红成阵，春风吹下来的桃花，落得满身满书满地都是花片，在这粉红色为主调的背景中，来了肩担花锄，手拿花帚的林黛玉，越发使这春天的画面绚烂起来。树下、池边、石上、水中无处不是画意和诗情。那“词藻警人，余香满口”的《会真记》象如酥春雨润泽着这一双小儿女的心头，情不自禁的宝玉就用这“胡说”、“混话”唐突了林妹妹，冒犯了闺阁的尊严。“妙词通戏语”第一次叩开了黛玉的心扉。我们知道贾母就连女先儿说书都不许女孩子们听，从封建家长的警惕性出发，认为编这些才子佳人故事的自然别有用心，这些“杂话”如何能让孩子们听见！ 而宝玉、黛玉不仅看见，而且背熟，并牢牢记住、慢慢咀嚼、渐渐模仿起来了。在百无聊赖的恼人天气中，宝玉顺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这是一条多么熟悉又富有吸引力的小路！一进院门，就看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竹，潇湘馆一派葱茏，那阔叶芭蕉、那苍苔满地，以及花事已尽的大株梨花，呈现出青、翠、碧、绿不同层次的色调，一切都显得静谧异常，原来林姑娘正睡午觉呢。“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只有寥寥几笔，写出潇湘馆特有的风神，曹雪芹在观察体验的基础上，提炼出最得神的几笔，为“春困”设计了一幅最有意境的画面，他所挑选的都是最有特征性的事物，能促使读者张开那再创造的彩翼，于是万千读者的心中就有了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景象各异的潇湘馆。二十六回可以说没有几句写春景，但春意浓郁，现在连那架上的鹦鹉都瞑目垂头而睡了，静静地没有一点儿声音，这就初步写出了“春困”。但是这里却也流动着一种东西，那就是“幽香”，这是林姑娘所特有的香气，十九回宝玉就闻到那令人“醉魂酥骨”的味道，现在这“幽香”居然顺着那碧纱窗暗暗透出来，这吸引了宝玉，他贴近纱窗上看时，先听得细细的一声长叹道：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林姑娘正情思萦逗，而且并不知窗外有耳，于是她不自觉地说出了《会真记》中的话。宝玉不仅听到黛玉的叹息，而且看见她“春困”的情态，她正在床上伸懒腰呢，这些时日同样被《会真记》故事所陶醉的宝玉“不觉心内痒将起来”一面接口，一面掀帘子进来，看见黛玉向里装睡，就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作者以十分逼真的笔墨写这一双小儿女的初恋情景，没有任何浮靡的字眼儿，写出少年男女梦绕魂牵的爱情，前人说：“《红楼》序一人，序一事，无不深透膜里，入木三分，总由见得真，斯言之切耳。”(《红楼梦卷》238页)一向泪珠儿涟涟的黛玉，今天“星眼微饧，香腮带赤”，坐在床上整理鬓发，这是一幅有背景，有造型的美人春困图。“星眼”写出亮，含着水份，她刚睡醒，眼睛闪着晶莹的光，春天是暖融融的，何况她又是“云鬓半偏新睡觉” (白居易《长恨歌》)才刚刚醒来，两腮自然泛出粉红色泽。而且说： “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你怎么可以轻易闯入女儿的闺房！”黛玉的口吻、心情都让人感到她今天“柔情似水” (秦观《鹊桥仙》)因此宝玉不觉忘情，借紫鹃倒茶之际，竟脱口说出《西厢记》中的“混帐话”再一次露骨地表示了对黛玉的爱慕和倾倒！这简直是亵渎了黛玉的圣洁！尽管她热烈地爱着宝玉，但她经不起这样猛烈地撞击，跨不出这样大的历史脚步，她最习惯的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式(李清照《一剪梅》)，于是委屈感、孤独感、羞辱感一齐涌上心头，一面哭着下床就往外走，宝玉慌了，急得赌咒发誓。这段充满孩子气的话，准确地写出了爱情的年龄特征。最后以袭人的传话煞了尾，如不是老爷叫，那么接下去的笔墨就会累赘拖沓，而老爷叫宝玉，哪怕有天大的事，也必须丢下而立即服从，于是“潇湘春困”就这样突然间一笔束住。作者的笔云谲波诡，变化莫测，原来并不是贾政叫，而是薛蟠假传圣旨，这一笔轻而易举地写出了薛蟠那没有轻重，不知分寸，只知胡闹的大爷脾气。宝玉一走，黛玉会有一个较长的时间平息激动，把生气转化为担心，果然他替宝玉忧虑了一个下午，晚上又主动地去看他了。“潇湘春困”写意境、写情态、写口吻、写心理，笔致缱绻，优美逼真。前人称赞说：“言情之书，汗牛充栋，要不能不推《红楼》独步。”(《红楼梦卷》238页)确实不算溢美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