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乱蟠桃会

孙悟空与天廷神权统治者之间的关系，是复杂而微妙的。因为这属于新旧两种社会势力的较量，所以，虽则时而尖锐，时而缓和，但始终无法合二而一。孙悟空第一次战胜天廷的“围剿”后，天廷封了他一个“有官无禄”的“齐天大圣”，他稍微平静了一阵子，一俟主持了蟠桃园的管理并了解到王母蟠桃会请客名单上竟没有自己，顿时感到自己仍被视为异端，不禁“邪心”大发，“狂妄”骤生，把个蟠桃大会搅得一塌糊涂，再一次激化了他与天廷之间的矛盾。
紧紧地围绕中心来组织情节，是“搅乱蟠桃会”最值得称道的艺术手法。所谓中心，主要是指作者要表达的思想。《西游记》的主题是强烈地揭露和批判封建统治。在服从这个总体艺术主题的前提下，“搅乱蟠桃会”则把揭露和批判的锋芒，指向封建统治的核心——特权和等级制度。采摘仙桃的七仙女向孙悟空交代了王母请客的名单，“西天佛老、菩萨、圣僧、罗汉、南方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圣帝、十洲三岛仙翁，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这个是五方五老。还有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清、四帝、太乙天仙等众；中八洞玉皇、九垒、海岳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宫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齐赴蟠桃嘉会。”这张名单囊括了东、西、南、北、上、中、下全部的神、仙、佛，活画出了以玉帝、王母为首的七级宝塔式的统治结构，一幅最高统治者豢养下的群丑图。这里有玉帝的“顶梁柱”、骨干分子和大大小小的喽罗、帮闲，各自按着自己的地位、品级排列着，品尝着自己能分到的一杯羹。鲁迅曾剖析道：这种封建等级“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正是围绕着反特权，反等级制度的中心思想，作者安排了孙悟空偷仙桃、窃御酒、盗金丹等几个顺承递转联翩而下的情节，依据主人公孙悟空的行踪，不断变更着具体事件和环境，写得曲折精致，充满了喜剧性。例如，悟空偷仙桃，乃是在蟠桃园中的“监守自盗”，本与下面的瑶池窃御酒没有必然的联系，但作者让悟空从采仙桃的七仙女嘴里得到了蟠桃大会的消息，于是钩连起悟空要弄清确实情况，哄骗赤脚大仙，到瑶池弄手段偷饮玉液琼浆等情节；又因为醉酒后误入兜率宫，自然地过渡到顺手牵羊，大吃金丹的情节。这一幕幕场景的变化，一个个地点环境的转换，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次要人物，诸如蟠桃园土地、锄树力士、运水力士、修桃力士、打扫力士、七仙女、齐天府官吏、赤脚大仙、造酒仙官、盘槽力士、运水道人、烧火童子等，都围绕着悟空有次序地上场下场。读者读来感到层次分明，针线绵密，结构谨严，不得不叹服作者连缀故事情节的高超本领。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写悟空闯下的这一连串弥天大祸，作者并没有故弄玄虚，制造紧张气氛，而是笔笔以轻松诙谐的情调写出，妙趣横生，表现了对特权和等级制度的无比轻蔑和嘲弄。
严格地按照艺术形象本身的语言、动作、思维习惯和心理活动的逻辑来突出其性格特征，是“搅乱蟠桃会”又一艺术特色。契诃夫在 《写给阿·谢·苏沃陵》 中说：“……要知道，为了在七百行文字里描写偷马贼，我得随时按他们的方式说话和思索，按他们的心理来感觉，要不然，如果我加进主观成分去，形象就会模糊，这篇小说就不会象一切短小的小说所应该做到的那么紧凑了。我写的时候，充分信赖读者，认定小说里所缺欠的主观成份读者自己会加进去……”作者在描写孙悟空偷桃、窃酒、盗丹时，就完全是按猴王自身的逻辑来进行逼真地刻画的。在花果山的大自然环境中习惯了的猴王，岂有不嗜鲜桃之理？上树攀高更是猴之特技，现在主持蟠桃园，近水楼台先得月，“脱了冠服，爬上大树”大吃特吃，吃饱了就“在那大树稍头浓叶之下睡着了。”李贽认为，这正是深知猴子本色的描写。待得知蟠桃会榜上无名时，素来那争强好胜的心理马上出现：“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席尊，有何不可？”愤愤不平之余就要去探个究竟。路逢赤脚大仙，悟空搞了个恶作剧，假传玉帝旨意，让这个“光明正大”的呆子，去走冤枉路，调开他，以便自己独立行动。至于悟空摇身一变，“变做赤脚大仙”模样，“前奔瑶池”，是为了避人耳目，万一出事，还可“嫁祸于人”，让赤脚大仙当替罪羊。悟空在瑶池狂饮大嚼后，虽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但又以为值勤人员皆在昏睡，无人知晓，可以溜之乎也，“早回府中睡去”； 醉酒误闯兜率宫，又绝不放过品尝金丹的良机，“趁老子不在，等我吃他几丸尝新。”一旦吃得可口，“就把葫芦都倾出来”，“如吃炒豆”似的，把金丹偷吃干净。更有趣的是，悟空清醒过来，知道闯下的祸 “比天还大”而悄悄潜逃后，竟还敢重新潜回瑶池偷酒。作者事事、处处以猴王所特有的语言、动作、思维习惯和心理活动来塑造活生生的“这一个”，简直维妙维肖！ 尽管读者明明知道这是神话，但还是有着特殊的真实感和亲切感，以至不能释卷。
“搅乱蟠桃会”虽系长篇片断，但活象自成格局的短篇小说。高尔基认为： “短篇小说，一切必须写得象浮现在读者眼前一般。画家生动地、浮雕似地描写人物和事物，要画得象现在就要从画面里跳出来一般……”“搅乱蟠桃会”这一名段，是符合高尔基的要求的。